影梅庵憶語

影梅庵憶語

書名,明末清初學者、詩人冒襄(字辟疆,1611年-1693年)所撰的一部散文小品,詞句清麗,感情真切,與沈復的《浮生六記》齊名。

基本介紹

  • 中文名:影梅庵憶語
  • 類型:書名
  • 作者歷程:明末清初學者
  • 作者冒襄
介紹,內容,記述特點,全文,卷一,卷二,卷三,卷四,

介紹

書名,明末清初學者、詩人冒襄(字辟疆,1611年-1693年)所撰的一部散文小品,詞句清麗,感情真切,與沈復的《浮生六記》齊名。
影梅庵憶語影梅庵憶語
冒辟疆的書齋名曰 「影梅庵」。冒辟疆曾撰《影梅庵憶語》追憶他和其妾秦淮名姝董小宛的愛情故事。名士名媛,才情俱至,字裡行間,哀感惋艷,雖瑣碎記來,卻情真語摯,不難領略到封建禮教下透露出的一縷春光。

內容

由於作者對女主人公懷著刻骨銘心的愛,故而這篇文章拿他自己的話來說,是用血淚和著墨水寫成的。冒襄一生曾有許多著述,都不及這篇《憶語》流傳不衰,是作者真摯而強烈的情感為這篇文章注入了鮮活的藝術生命。
全文分四卷:第一卷記敘了作者與董小宛從相識到相愛到終成眷屬的全過程;第二卷寫他們在愛情生活中那些如詩如畫的生活片斷;第三卷寫甲申之變後他們流離失所經歷的種種艱險困苦;第四卷寫讖言、預兆與夢幻,用一種宿命的觀點去解釋他們的姻緣。
作者的文筆能巨能細,富於變化,巨到能呼喚時代風雲奔赴筆下,細到能使諸如焚香品茶之類的瑣事纖毫畢現;色彩上既有青山秀水、花前月下的嫵媚和溫馨,又有屍橫遍野、刀光劍影的慘烈與冷峻;手法上既有對現實生活的忠實摹寫,又有對奇異夢境的鋪排點染;由於作者採取了“憶”的形式,在敘事上十分靈活,並將敘事、抒情、描寫和意境的創造融為一體。《憶語》在形式上的騰挪變化,給人一種“轉側看花花不定”的藝術美感。
影梅庵憶語影梅庵憶語

記述特點

冒襄的《影梅庵憶語》開創了一種類似於今天的自敘傳式的散文形式,這是一種較少拘束的“個人筆墨”,它真實而大膽地坦露個人生活,抒發個人情感。顯然,這種“憶語體”的產生與明代個性解放的社會思潮分不開的。在冒襄的《憶語》影響下,後世出現了許多類似的散文創作,如《浮生六記》、《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等,《影梅庵憶語》可以說是這類文字的開山鼻祖。

全文

卷一

愛生於昵,昵則無所不飾。緣飾著愛,天下鮮有真可愛者矣。矧內屋深屏,貯光闃彩,止憑雕心鏤質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譜,神女浪傳。近好事家復假篆聲詩,侈談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閣中有之,此亦閨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惡習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復字青蓮。籍秦淮,徙吳門。在風塵雖有艷名,非其本色。傾蓋矢從余,入吾門,智慧才識,種種始露。凡九年,上下內外大小,無忤無間。其佐余著書肥遁,佐余婦精女紅,親操井臼,以及蒙難遘疾,莫不履險如夷,茹苦若飴,合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見余婦煢煢粥粥,視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內外大小之人,鹹悲酸痛楚,以為不可復得也。傳其慧心隱行,聞者嘆者,莫不謂文人義士難與爭儔也。
餘業為哀辭數千言哭之,格於聲韻不盡悉,復約略紀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與偕姬九年光景,一齊涌心塞眼,雖有吞鳥夢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區區淚筆,枯澀黯削,不能自傳其愛,何有乾飾?矧姬之事余,始終本來,不緣狎昵。餘年已四十,鬚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謂余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豈至今復效輕薄於漫譜情艷,以欺地下?倘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異,賜之鴻文麗藻,余得燕手報姬,姬死無恨,餘生無恨。
己卯初夏,應試白門,晤密之,云:“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余訪之,則以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矣。嗣下第,浪遊吳門,屢訪之半塘”時逗留洞庭不返。名與姬頡頏者,有沙九畹、楊漪照。予日游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將歸棹,重往冀一見。姬母秀且賢,勞余日:“君數來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復他出,從花徑扶姬於曲欄.與余晤。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余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時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滯影園,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黃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覲去衡岳,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許忠節公赴粵任,與余聯舟行。偶一日,赴飲歸,謂余曰:“此中有陳姬某,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余佐忠節公治舟數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回,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慾仙欲死。漏下四鼓,風而忽作,必欲駕小舟去。余牽衣訂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越旦偕我游否?則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復云:“南嶽歸棹,當遲子於虎¥叢桂間。蓋計其期,八月返也。”余別去,恰以觀濤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調已破之襄陽,心緒如焚,便訊陳姬,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聞之慘然。及抵閶門,水澀舟膠,去游關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嘆。友云:“子誤矣!前以勢劫會者,贗某也。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至果得見,又如芳蘭之在幽谷也。相視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感子殷勤,以凌遽不獲訂再晤。今幾入虎口,得脫,重贈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復長齋,茗簡爐香,留子傾倒於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統江楚多梗,率健兒百餘護行,皆住河乾,矍矍欲返。甫黃昏而炮械震耳,擊炮聲如在余舟旁,亟星馳回,則中貴爭持河道,與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復登岸。越旦,則姬淡妝至,求謁吾母太恭人,見後仍堅訂過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見,卒然回:“余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有。適見太恭人,如覆春雲,如飲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辭!”余笑回:“天下無此易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閒步耳。於言突至,余甚訝。即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誤子。”復宛轉云:“君倘不終棄,誓待昆堂上畫錦旋。”余答曰:“若爾,當與子約。”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即席作八絕句付之。
歸歷秋冬,賓士萬狀,至壬午仲春,都門政府言路諸公,恤勞人之勞,憐獨子之苦,馳量移之耗,先報余。時正在毗陵,聞音,如石去心,因便過吳門謝陳姬。蓋殘冬屢趨余,皆未及答。至則十日前復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先,吳門有昵之者,集千人嘩動劫之。勢家復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復納入。余至,悵惘無極,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是晚壹鬱,因與覓舟去虎繆(田旁)夜遊。明日,遣人至襄陽,便解維歸里。
舟一過橋,見小樓立水邊。偶詢遊人:“此何處?何人之居?”友以雙成館對。餘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訪。友阻云:“彼前亦為勢家所驚,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戶不見客。”余強之上,叩門至再三,始啟戶,燈火闃如。宛轉登樓,則藥餌滿几榻。姬沉吟詢何來,余告以昔年曲欄醉晤人。姬憶,淚下曰:“曩君屢過余,雖僅一見,余母恆背稱君奇秀,為余惜不共君盤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見君憶母,言猶在耳。今從何處來?”便強起,揭帷帳審視余,且移燈留坐榻上。談有頃,余憐姬病,願辭去。牽留之日:“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工。”旋命其家具酒食,飲榻前。姬輒進酒,屢別屢留,不使去。余告之日:“明朝遣人去襄陽,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處,詰旦不能報平安。俟發使行,寧少停半刻也。”姬日:“子誠殊異,不敢留。”送別。
越旦,楚使行,余亟欲還,友人及僕從鹹云:“姬昨僅一傾蓋.拳切不叮負。”仍往言別,至則姬已妝成,憑樓凝睇,見余舟傍岸,便疾趨登舟。余具述即欲行,姬曰:“我裝已成,隨路相送。’余卻不得卻,阻不忍阻。由滸關至梁溪、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辭,姬惟堅以身從。登金山,誓江流日:“委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余變色拒絕,告以期迫科試,年來以大人滯危疆,家事委棄,老母定省俱違,今始歸,經理一切。且姬吳門責逋甚眾,金陵落籍,亦費商量,仍歸吳門,俟季夏應試,相約同赴金陵。秋試畢,第與否,始暇及此,此時纏綿,兩妨無益、姬仍躊躇不肯行。時五木在幾,一友戲云:“卿果終如願,當一擲得巧、”姬肅拜於船窗,祝畢,一擲得“全六”,時同舟稱異。余謂果屬天成,倉卒不臧,反僨債乃事,不如暫去,徐圖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聲而別。余雖憐姬,然得輕身歸,如釋重負。
才抵海陵,旋就試、至六月抵家。荊人對余曰:“姬令其父力已過江來,姬返吳門,茹素不出,惟翹首聽金陵偕行之約。聞言心異,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憐其意而許之、但令靜俟畢場事後,無不可耳。”余感荊人相成相許之雅,遂不踐走使迎姬之約.競赴金陵、俟場後報姬。金桂月三下之辰,余方出闈,姬猝到葉寓館。蓋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嫗,買舟自吳門江行。遇盜,舟匿蘆葦中,舵損不可行,炊煙遂斷三日。初入抵三山門,只恐擾余首場文思,復遲二日始入。姬見余雖甚喜,細述別後百日茹素杜門與江行風波盜賊驚魂狀,則聲色俱淒,求歸愈固,是魏塘、去間、閩、豫諸同社,無不高姬之識,憫姬之誠,鹹為賦詩作畫以堅之。
場事既畢,余妄意必第,自謂此後當料理姬事,以報其志。詎十七日,忽傳家君舟抵江乾,蓋不赴寶慶之調自楚休致矣。時足二載違養,冒兵火生還,喜出望外,遂不及為姬謀去留,竟從龍潭尾家君舟抵鑾江。家君問余文。謂余必第,復留之鑾江候榜。姬從桃葉寓館仍發舟追余、燕子礬阻風,幾復罹不測,重盤桓鑾江舟中。七日,乃榜發,余中副車,窮日夜力歸里門,而姬痛哭相隨,不肯返,且細悉姬吳門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責逋者見其遠來,益多奢望,眾口狺狺。且嚴親速歸,余復下第意阻,萬難即詣。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麵鐵心,與姬決別,仍令姬返吳門,以厭責逋者之意,而後事可為也。
陰月,過潤州,謁房師鄭公,時閩中劉大行自都門來,陳大將軍及同盟劉刺史飲舟中。適奴子自姬處來。云:姬歸不脫去時衣,此時尚方空在體。謂余不速往圖之,彼甘凍死。劉大行指余田:“辟疆夙稱風義。固如負一女子耶?”余云:“黃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力。”刺史舉杯奮袂回;“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於今日往!陳大將軍立貸數百金,大行以參數斤佐之。詎謂刺史至吳門,不善調停,眾嘩決裂,逸去吳江。余復還里。不及訊。
姬孤身維谷,難以收拾。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上至薦紳,下及市井,纖悉大小,三日為之區畫立盡,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於虎¥,旋買舟送至吾皋。至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於拙存堂,忽傳姬抵河乾。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且馳書貴門生張祠部立為落籍。吳門後有細瑣,則周儀部終之,而南中則李宗憲舊為祠垣者與力焉。越十月,願始畢,然後往返葛藤,則萬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堅欲從渡江歸里。余辭之,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邊,時西先生畢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蟬紗,潔比雪艷。以退紅為里,為姬制輕衫,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衝波激盪而上,山中遊人數千,尾餘二人,指為神仙。繞山而行,凡我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迴環數匝不去。呼詢之,則駕舟者皆余去浙回官舫長年也。勞以鵝酒,竟日返舟,舟中人宣瓷大白盂,盛櫻珠數廳,共啖之,不辨其為櫻為唇也。江山物之盛,照映一時。至談者侈美。

卷二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諸友感姬為余不辭盜賊風波之險,間關相從,因置酒桃葉水閣。時在座為眉樓顧夫、寒秀齋李夫人,皆與姬為至戚,美其屬余,鹹來相慶。是日新演《燕子箋》,曲盡情艷。至霍華離合處,姬泣下,顧、李亦泣下。一時才子佳人,樓台煙水,新聲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啻遊仙枕上夢幻也。
鑾江汪汝為園亭極盛,而江上小園,尤收拾江山盛概。壬午鞠月之朔,汝為曾延予及姬於江口梅花亭子上。長江白浪涌象, 姬轟飲巨叵羅,觴政明肅,一時在座諸姬皆頹唐潰逸。姬最溫 謹,是日豪情逸致,則僅見。
乙酉,余奉母及這家眷流寓鹽官,春過半塘,則姬之舊寓固宛然在也。姬有妹曉生,同沙九畹登舟過訪,見姬為余 如意珠,而荊人賢淑,相視復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同 上虎丘,與予指點舊遊,重理前事,吳門知姬者鹹稱其俊識 ,得所歸雲。
鴛鴦湖上,煙雨樓高。逶迤而東,則竹亭園半在湖內,然環城四面,名園勝寺,夾在渚層而瀲灩者,皆湖也。遊人一登煙雨樓,遂謂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與姬曾為竟日游,又共追憶錢塘江下桐君嚴瀨、碧浪蒼岩之勝,姬更雲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間,尤足樂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是侍家君飲於家園,倉卒不敢告嚴君。又侍飲至四鼓,不得散。荊人不待余歸,先為潔治別室,帷帳、燈火、器具、飲食,無一不頃刻具。酒闌見姬,姬云:“始至正不知何故不見君,但見婢婦簇我登岸,心竊懷疑,且深恫駭。抵斯室,見無所不備。旁詢之,始感嘆主母之賢,而益快經歲之矢相從不誤也。”自此姬扃別室,卻管弦,洗鉛華,精學女紅,恆月余不啟戶。耽寂享恬,謂驟出萬頃火雲,得憩清涼界,回視如夢如獄。居數月,於女紅無所不妍巧,錦繡工鮮。刺巾裾如蟣無痕,日可六幅。剪彩織字、縷金回文,各厭其技,針神針絕 ,前無古人已。
姬在別室四月,荊人攜之歸。入門,吾母太恭人與荊人見而愛異之,加以殊眷。幼姑長姊尤珍重相親,謂其德性舉止均非常人。而她之侍左右,服勞承旨,較婢婦有加無已。烹茗剝果,必手進;開眉解意,爬背喻癢。當大寒暑,折膠鑠金時,必拱立座隅,強之坐飲食,旋坐旋飲食,旋起執役,拱立如初。余每課兩兒文,個稱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莊書以進,至夜不懈。越九年,與荊人無一言枘鑿。至於視眾御下,慈兒不遑,鹹感其惠。余出入應酬之費與荊人日用金錯泉布,皆出姬子。姬不私銀兩。不愛積蓄.不制一寶粟釵鈿。死能彌留,元旦次日,求見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紅紫盡卻立,不以殉,洵稱異人。
餘數年來欲裒集四唐詩,購全集、類逸事、集眾評,列人與年為次第,每集細加評選。“搜遺失,成一代大觀。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無集、有集不全,併名、集俱未見行甚夥,《品匯》,六百家大略耳,即《紀事本未》,千餘家名姓稍存,而詩不具。全唐詩話更覺寥寥。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稱像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餘種。孟津王師向余言:買靈寶許氏《全唐詩》數車滿載、即曩流寓鹽官胡孝轅職方批閱唐人詩,剞劂工費,需數千金。僻地無書可惜,近復裹足牖下,不能出遊購之,以此經營搜尋,殊費工力,然每得一幟,必細加丹黃。他書有涉此集著,皆錄首簡,付姬收貯。至編年論人,準之《唐書》。姬終日佐余稽查抄寫,細心商訂,永日終使,相對忘言。閱詩無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讀楚辭、少陵、義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宮詞,等身之書,周迥左右,午夜衾枕間,猶擁數十家《唐書》而臥。今秘閣塵封,余不忍啟,將來此志,誰克與終?付之一嘆而已。
猶憶前歲余讀《東漢》,至陳仲舉、范、郭諸傳,為之撫幾,姬一一求解其始未,發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議,堪作一則史論。
乙酉客鹽官,嘗向諸友借書賣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 姬於事涉閨閣者,則另錄一帙。歸來與姬遍搜諸書,續成之,名曰《奩艷》。其書之魂異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頂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針神才藻,下及禽魚鳥獸,即草木之無情者,稍涉有情,皆歸香麗。今細字紅箋,類分條析,俱在奩中。客春顧夫人遠向姬借閱此書,與龔奉常極稱其妙,促繡梓之。余即當忍痛為之校讎,以終姬志。
姬初入吾家,見董文敏為余書《月賦》,仿鐘繇筆意者,酷愛臨摹,嗣遍覓鐘太傅帖學之。閱《戎格表》稱關帝君為賊將。選廢鐘學《曾娥碑》,日寫數千字,不訛不落。余凡有選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詩,或遺事妙句,皆以姬為紺珠。又嘗代余書小楷扇,存戚友處,而荊人米鹽瑣細,以及內外出入,無不各登手記;毫髮無遺。其細心專力,即吾輩好學人鮮及也。
姬於吳門曾學畫未城,能做小叢寒樹.筆墨楚楚,時於幾硯上輒自圖寫,故於古今繪事,別有殊好。偶得長卷小軸與笥中舊珍,時時展玩不置。流離時寧委奩具,而以書畫捆載自隨。來後盡裁裝潢,獨存紙絹,猶不得免焉,則書畫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卷三

姬能飲,自入吾門,見餘量不勝蕉葉,遂罷飲,每晚侍荊人數杯而已,而嗜茶與余同性。又同嗜界片。每歲半塘顧子兼擇最精者緘寄,具有片甲蟬翼之異。文火細煙,小鼎長泉,必手自吹滌。余每誦左思《嬌女詩》 “吹噓對鼎[金歷]”之句,姬為解頤。至“沸乳看蟹目魚鱗. 傳瓷選月魂雲魄”,尤為精絕。每花前月下,靜試對嘗,碧沉香泛,真如木蘭沾露,瑤草臨波,備極盧陸之致。東坡云:“分無玉碗捧峨眉。”餘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姬每與余靜坐香閣,細品名香。宮香話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煙撲油膩,頃刻而滅。無論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懷袖,皆帶焦腥。沉香堅緻而紋橫者,謂之“橫隔沉”,即四種沉香內隔沉橫紋者是也,其香特妙。父又沉水結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萊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見煙,則閣小皆如風過伽楠(枷楠——佛教寺院的通稱)、露沃薔薇、熱磨琥珀、 酒傾犀斝(犀牛角制的酒器)之味,久蒸衾枕 間,和以肌香,甜艷非常,夢魂俱適。外此則有真西洋 方,得之內府,(內府——皇宮的倉庫、後通稱皇宮的物品為內府之物。) 迥非肆料。(肆料——市場上可購得的物品。) 丙戌客海陵,曾與姬手制 百丸,誠閨中異品,然熱(草頭)(——點燃之意)時亦以不見煙為佳,非姬細心 秀致,不能領略到此。寅初出 諸番,而真臘為上,(真臘——即柬甫寨。)皮堅者為黃熟桶,氣佳而通;黑者為隔棧(竹頭)黃熟。近南粵東莞茶 園村土人種黃熟,如江市之藝茶,樹矮枝繁,其香在根。 自吳門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盡削,油尖鐵面盡出。 余與姬客半塘時,知金平叔最精於此。重價數購之,塊者 淨潤,長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結處隨紋縷出,黃 雲紫繡,半雜鷓鴣斑,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幃四垂,毾 (登毛)(——即毛毯)重疊,燒二尺許繹蠟二三枝,陳設參差,堂幾錯列, 大小數宣爐,宿火常熱,色如液金粟玉。細撥活灰一寸, 灰上隔砂選香蒸之,歷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鬱勃氤氳,純是糖結。熱香間有梅英半舒,荷鵝梨蜜脾之氣, 靜參鼻觀。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恆打曉鐘尚未著枕,與 姬細想閨怨,有斜倚薰籃,撥盡寒爐之苦,我兩人如在蕊 珠眾香深處。令人與香氣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於幽 房扃室中也!
一種生黃香,亦從枯腫朽癰中取其脂凝脈結、嫩而未成者。余嘗過三吳白下,遍收筐箱中,蓋面大塊,與粵客自攜者,甚有大根株塵封如土,皆留意覓得,攜歸,與姬為晨夕清課,督婢子手自剝落,或斤許僅得數錢,盈 掌者僅削一片,嵌空鏤剔,纖悉不遺,無論焚蒸,即嗅之, 味如芳蘭,盛之小盤,層撞中色珠香別,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粵友黎美周,講為何物,何從得如此精妙?即《蔚宗傳》中恐未見耳。又東莞以女兒香為絕品,蓋土人揀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塊,暗易油粉,好事者復從油粉擔中易出。余曾得數塊於汪友處,姬最珍之。
余家及園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來早夜出入,皆爛漫香雪中。姬於含蕊時,先相枝之演斜與几上軍持相受,(軍持——梵語,意為淨瓶或澡罐。)或隔歲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營絕慧,領略殊清,使冷韻幽香,恆霏微於曲房斗室,(霏微——猶瀰漫。)至[禾農]稼艷肥紅,則非其所賞也。秋來猶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貽我“剪桃紅,”(剪桃紅——名貴菊花名)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啊哪,枝枝具雲罨風斜之態。姬扶病三月,猶半梳洗,見之甚愛,遂留榻右,每晚高燒翠蠟,以白團回六曲,(白團——扇子的一種)圍三面,設小座於花間,位置菊影,極其參橫妙麗。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回視屏上,顧余曰:“菊之意態足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畫。
閨中蓄春蘭九節及建蘭。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澤之韻,沐浴姬手,尤增芳香。《藝蘭十二月歌》皆以碧箋手錄粘壁。去冬姬病,枯萎過半。樓下黃梅一株,每臘萬花,可供三月插戴。去冬姬移居香儷園靜攝,數百枚不生一蕊,惟聽五鬣濤聲,增其淒響而矣。
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夏納涼小苑,與幼 兒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半榻小几,恆屢移以領 月之四面。午夜歸閣,仍推窗延月乾枕簟間,月去復卷幔倚窗而望。語余曰:“吾書謝希逸《月賦》,古人‘厭晨歡,樂宵宴’,蓋夜之時逸.月之氣靜,碧海青天,霜縞冰淨, 較赤日紅塵,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 出己[鼻句]睡者,桂華露影,無福消受。與子長曆四序,娟秀濱潔,領略幽香,仙路禪關,於此靜得矣。”李長古詩云:“月漉漉,波煙玉。”姬每誦此三字,則反覆迴環,日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於斯矣。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復似人,是一是二,覺賈長江“倚影為三”之語尚贅,至“淫耽”、“無厭”、““化蟾’之句,則得玩月三昧矣。
姬性淡泊,於肥甘一無嗜好,每飯,以岕茶一小壺溫 淘,佐以水菜、香豉數莖粒,便足一餐。余飲食最少,而嗜 香甜及海錯風黛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與賓客共賞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潔,出佐盤盂,種種不可悉記,隨手數 則,可睹一斑也。釀飴為露,和以鹽梅,凡有色香花蕊, 皆於初放時采漬之。經年香味、顏色不變,紅鮮如摘,而 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噴鼻,奇香異艷,非復恆有。最嬌者 為秋海棠露。海棠無香,此獨露凝香發。又俗名斷腸草,以為不食,而味美獨冠諸花。次則梅英、野薔該、玫瑰、丹 桂、甘菊之屬。至橙黃、橘紅、佛手、香櫞,(香櫞——一種水果,又名枸櫞)去白縷絲,色味更勝。酒後出數十種,五色浮動白瓷中,解醒消渴,金莖仙掌,難與爭衡也。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絲 漉盡,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攪糖細鍊,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內糖,每酷暑,姬必手取示潔,坐爐 邊靜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桔,分濃淡為數種,此尤異色異 味也。制鼓,取色取氣先於取味,豆黃九曬九洗為度,果 瓣皆剝去衣膜,種種細料,瓜杏薑桂,以及釀豉之汁,極精潔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數,而香氣酣色殊味,迥與常別。紅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內肉既酥,然後剝其膚, 益之以味,數日成者,絕勝建寧三年之蓄。(建寧——縣名,在福建省西北部,農產品豐富)他如冬春水 鹽諸菜,能使黃者如蠟,碧者如治(草頭)。蒲藕筍蕨、(蒲——香蒲,供食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採入食品,芳旨盈席。火肉久 者無油,有松柏之味。風魚久者如火肉,(火肉——燻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油[蟲昌]如鱘魚蝦松如龍鬚,上 兔酥雉如餅餌,可以籠而食之。。脯如雞粽,腐湯如牛 乳。細考之食譜,四方郇廚中一種偶異,即加訪求,而 又以慧巧變化為之,莫不異妙。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崇幀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領導 的農民起義軍攻占北京,崇禎帝在媒山(今景山)吊死} 余邑清和望後,(清和望後——陰曆四月十五日之後) 始聞的耗。邑之司命者甚懦,(邑之司命者——邑,舊時縣的則稱;司命,星官名,在此借指地方官吏) 豺虎猙獰踞城內,聲言焚劫,郡 中又有興平兵四潰之警。(興平兵——指興平伯高傑的部下) 同里紳衿大戶,一時鳥獸駭 散,鹹去江南。余家集賢里,世恂讓,家君以不出門自固。 閱數日,上下三十餘家,僅我處有炊煙耳。老母、荊人俱, 暫避郭外,留娘侍余。姬扃內室,經紀衣物、書畫、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諸僕婢,皆手書封識。群橫日劫,殺人如 草,而鄰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勢難獨立,只得覓小舟,奉兩親,挈家累,欲沖險從南江渡澄江北。一黑夜六十里, 抵泛湖州朱宅,江上已盜賊蜂起,先從間道微服送家 君從靖江行,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無從 辦。”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許至錢許,每十兩可 數百小塊,皆小書輕重於其上,以便倉卒隨手取用。家君 見之,訝且嘆,謂姬何暇精細及此!
維時(維時——此時)諸費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遲一日以 百金雇十舟,百餘金募二百人護舟。甫行數里,潮落舟 膠,不得上。遙望江口,大盜數百人據六舟為犄角。守隘 以俟,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朱宅遣有力人負浪踏水馳 報日:“後岸盜截歸路,不可返,護舟二百人中且多盜 黨。”時十舟鬨動,僕從呼號垂涕。余笑指江上眾人曰: “餘三世百口鹹在舟。目先祖及余祖孫父子,六七十年來 居官居里,從無負心負人之事,若今日盡死盜手,葬魚 腹,是上無蒼蒼,下無茫茫矣!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 值,便是天相。爾輩無恐,即舟中敵國,不能為我害也。” 先夜拾行李登舟時,思大江連海,老母幼子,從未履此奇 險,萬一阻石尤,欲隨路登岸,何從覓輿輛?三鼓時以 二十金付沈姓人,求雇二輿一車、夫六人。沈與眾鹹 詫異笑之,謂“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 難尋無益之資?”倩榜人募輿夫,觀者絕倒。余必欲此二者,登舟始行,至斯時雖神氣自若,然進退維谷,無從飛 脫,因詢出江未遠果有別口登岸通泛湖洲者?舟子曰:“橫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竟通彼。”余急命鼓揖至岸,所 募輿車三事,恰受俯仰七人。余行李婢婦,盡棄舟中。 頃刻抵朱宅,眾始嘆余之夜半必欲水陸兼備之為奇中 也。大盜知余中遁,又朱宅聯絡數百人為余護髮行李人口,盜雖散去,而未厭其志,待江上法網不到,且值無法 之時,明集數百人,造人諭余議千金相致,否則意圍朱 宅,四面舉火。余復笑答曰:“盜愚甚,爾不能截我於中 流,乃欲從平陸數百家中久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 人名雖相衛,亦多不軌。余傾囊召闔莊人付之.令其夜設 牲酒。齊心於莊外備不虞。數百人飲酒分金,鹹去他所, 余即於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兩兒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從莊後竹園深轡中蹣跚出,維時更無能手援姬。余回顧姬日:“汝速蹴步,則尾余後,遲不及矣!”姬一人顛連趨蹶,仆行里許,始仍得昨所在輿輛,星馳至五鼓,達城下,盜與朱宅之不軌者未知 余全家已去其地也。然身脫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愛盡失焉。姬返舍謂余: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彼即顛連不及,死深箐中無憾也。午節返 吾廬,衽金革與城內梟獍為伍者十旬,(金革——指戰爭;梟獍——比喻忘恩負義之人) 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南都——即南京,李自成攻占北京後,馬士英擁立福王在南京建立南明政權) 別姬五閱月,殘臘乃回,挈家隨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嗣寄居鹽官。因嘆姬明大義、達權變如此,讀破萬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鹽官,五月復值崩陷,余骨肉不過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緣僕婦雜沓奔赴,動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車,故不能輕身去。且來窺[目間],此番決計置生死於度外,扃戶不他之。乃鹽宮城中,自相殘殺,甚 哄,兩親又不能安,復移郭外大白居。余獨令姬率婢婦守寓,不發一人一物出城,以貽身累。即侍兩親、挈妻子流離,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紛沓違命而出。 大兵迫檇李,(檇李——嘉興別稱) 雉(草頭)發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家君復失去 惹山,內外莫知所措,余因與姬決:“此番潰散,不似家園,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與其臨難捨子,不若先 為之地。我有年友,信義多才,以子托之,此後如復相見, 當結平生歡,否則聽子自裁,毋以我為念。”姬曰:“君言 善。舉室皆倚君為命,復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於我者,乃以我牽君之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我 隨君友去,苛可自全,警當匍匐以俟君回;(匍匐——竭力,全力) 脫有不測。 前與君縱觀大海,狂瀾萬頃,是否葬身處也!”方命之行, 而兩親以余獨割姬為憾,復攜之去。自此百日,皆展轉深 林僻路、茅屋漁艇。或一月徙,或一日徙,或一日數徙,饑寒風雨,苦不具述,卒於馬鞍山遇大兵,殺掠奇慘,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飛渡,骨肉得全,而姬之驚悸瘁,至矣盡矣!

卷四

秦溪蒙難之後,僅以俯仰八口免,維時僕婢殺掠者幾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貝,靡孑遺矣。亂稍定,匍匐入城,告急於諸友,即襥被不辦。夜假蔭於方坦庵年伯。方亦竄跡初回,僅得一氈,與三兄共裹臥耳房。時當殘秋,窗風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於諸家,始暫迎二親及家累返舊寓,余則感寒,痢瘧沓作矣。橫白板扉為榻,去地尺許,積數破絮為衛,爐偎桑節,藥缺攻補。且亂阻吳門,又傳聞家難劇起,自重九後潰亂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復甦,始得間關破舟,從骨林肉葬中冒險渡江。猶不敢竟歸家園,暫棲海陵。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邊,寒則擁抱,熱則被拂,痛則撫摩。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籲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余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詭誶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見姬星靨如蠟,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荊妻憐之感之,願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猶生也;脫夫子不測,餘留此身於兵燹間,將安寄託?”更憶病劇時,長夜不寐,莽風飄瓦,鹽宜城中,日殺數十百人。夜半鬼聲啾嘯,來我破窗前,如蛩如箭。舉室饑寒之人皆辛苦[鼻句]睡,余背貼姬心而坐,姬以子團握余手,傾耳靜聽,淒激荒慘,欷欷流涕。姬謂余曰:“我入君門整四歲,早夜見君所為,慷慨多風義,毫髮見微,不鄰薄惡,凡君受過之處,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實逾於愛君之身,鬼神讚嘆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佑。但人生身當此境,奇慘異險,動靜備歷,苟非金石,鮮不銷亡!異日幸生還,當與君敝屣萬有,逍遙物外,慎毋忘此際此語!”噫吁嘻!余何以報姬於此生哉!姬斷斷非人世凡女子也。
丁亥,讒口鑠金,太行千盤。橫起人面,余胸墳五嶽,長夏郁蟠,惟早夜焚二紙告關帝君。久拖奇疾,血下數斗,腸胃中積如石之塊以千計。驟寒驟熱,片時數千語,皆首尾無端,或數晝夜不知醒。醫者妄投以補,病益篤,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餘日,此番莫不謂其必死,余心則炯炯然,蓋余之病不從境人也。姬當大火鑠金時,不揮汗,不驅蚊,晝夜坐藥爐旁,密伺余於枕邊足畔六十晝夜,凡我意之所及與意之所未及,鹹先後之。已醜秋,疽發於背,復如是百日。餘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堅以不死也。今姬先我死,而永訣時惟慮以伊死增余病,又慮余病無伊以相侍也,姬之生死為余纏綿如此,痛哉痛哉!
余每歲元旦,必以一歲事卜一簽於關帝君前。壬午名心甚劇,禱看簽首第一字,得“憶”字,蓋“記普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余時占玩不解,即占全詞,亦非功名語,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別去,姬茹素歸,虔卜於虎陽關帝君前,願以終身事余,正得此簽。秋過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諧之嘆,余聞而訝之,謂與元旦簽合。時友人在坐。曰:“我當為爾二人合卜於西華門。”則仍此簽也。姬愈疑懼,且慮余見此簽中懈,憂形於面,乃後卒滿其願。“蘭房”、“半釵”、“痴心”、“連理”,皆天然閨閣中語,“到底”、“不諧”,則今日驗吳。嗟呼!余有生之年,皆長相憶之年也。“憶”字之奇,呈驗若此!姬之衣飾,盡失於患難,歸來淡足,不置一物。
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黃跳脫摹之,命余書“乞巧”二字,無以屬對,姬云:“曩於黃山巨室,見覆祥雲真宣爐,款式佳絕,請以‘覆樣’對‘乞巧’。”鐫摹頗妙。越一歲,訓忽中斷,復為之,恰七月也,余易書“比翼”、“連理”。姬臨終時,自頂至踵,不用一金珠紈綺,獨留跳脫不去手,以余勒書放。長生私語,乃太真死後,憑洪都客述寄明皇者,當日何以率書,竟令《長恨》再譜也!
姬書法秀媚,學鐘太傅稍瘦,後又學《曹娥》。余每有丹黃,必對泓穎,或靜夜焚香,細細手錄。閨中詩史成帙,皆遺蹟也。,小有吟詠,多不自存。客歲新春二日,即為余抄寫《全唐五七言絕》上下二卷,是日偶讀七歲女子“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之句,為之悽然下淚。至夜和成八絕,哀聲怨響,不堪卒讀。余挑燈一見,大為不懌,即奪之焚去,遂失其稿。傷哉異哉!今歲信以是日長逝也。
客春三月,欲重去鹽官。訪患難相恤諸友。至邗上,為同社所淹、時余正四十,請名流鹹為賦詩,龔奉常獨譜姬始末,成數千言,《帝京篇》、《連昌宮》不足比擬。奉常云:“子不自注,則余苦歲不見。如‘桃花瘦盡春醒面’七字,綰合。已卯醉晤、壬午病晤兩番光景,誰則知者?”余時應之,未即下筆。他如國次之“自昔文人稱孝子,果然名土悅傾城”、於皇之“大婦同行小婦尾”。孝威之“人在樹間珠有意,婦來花下卻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筆香印屟,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湖之“錦瑟峨眉隨分老,芙蓉園上萬花紅”、仲謀之“君今四十能高舉,羨爾鴻妻佐舂杵”、吾邑徂徠先生“韜藏經濟一巢朴,遊戲鶯花兩閣和”、元旦之“峨眉問難佐書幃”,皆為餘慶得姬,詎謂我侑卮之辭,乃姬誓墓之狀邪?讀余此雜述,當知諸公之詩之妙,而去春不住奉常詩,蓋至遲之今日,當以血淚和隃麋也。
三月之杪,余復移寓友沂“友雲軒”。父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於皇、園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管弦度曲,時余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鹹有商音。三鼓別去,余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復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余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間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亦於是夜夢數人強余去,匿之幸脫,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讖鹹來先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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