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燈瑣憶

秋燈瑣憶

《秋燈瑣憶》是清代浙江錢塘人蔣坦回憶與愛妻關瑛(即秋芙)生活瑣事的散文。其文辭極美,敘事傳情栩然哀切,輒催人淚下。秋芙和沈復之妻芸娘被林語堂形容是中國古代最可愛的兩個女性。

基本介紹

  • 中文名:《秋燈瑣憶》
  • 文體:散文集
  • 作者:蔣坦
  • 朝代:清代
內容簡介,作品內容,作品原文,白話譯文,作者簡介,

內容簡介

《秋燈瑣憶》是清代文人蔣坦所作散文集,內容記述了他與愛妻秋芙的日常生活瑣事。這是一對情深意篤、才情清絕、心性淡遠的夫妻,他們意趣高雅,性情相契,儘管生活貧寒,卻整日涵泳於琴棋書畫中,陶然忘憂。他們既是一對夫妻,又是兩個韻友
《秋燈瑣憶》是一種“憶語體”,也就是回憶錄的意思。文辭極美,敘事傳情栩然哀切,輒催人淚下。
據說秋芙天生體弱,卻生具慧根,悟性奇高。凡古琴、繪畫、詩詞、書法等雅業,觸手便通,讓人訝異難解。有道家的高人說她是曇陽轉世,蔣坦認為是真的。秋芙曾寫過這樣兩句詩“空到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其境界之高,似非凡人氣象。秋芙從小篤信佛法,誦經禮佛二十年,三十多歲的時候,終於西去了,真正是“人間不許見白頭”。
秋芙死後,蔣坦也全心禮佛,夕梵晨鐘,懺除慧業。蔣坦向佛陀許下這樣的心愿:如果自己能夠往生西方,願意和秋芙並肩而坐,聽彌陀說法。如果還要墮入娑婆人間,則願意和秋芙世世永為夫婦。四十二歲左右,蔣坦也死了。他是因為兵亂餓死的。

作品內容

作品原文

道光癸卯閏秋,秋芙來歸。漏三下,臧獲皆寢。秋芙綰墮馬髻,衣紅綃之衣,燈花影中,歡笑彌暢,歷言小年嬉戲之事。漸及詩詞,余苦水舌撟不能下,因憶昔年有傳聞其《初冬詩》雲“雪壓層檐重,風欺半臂單”,余初疑為阿翹假託,至是始信。於時桂帳蟲飛,倦不成寐。盆中素馨,香氣滃然,流襲枕簟。秋芙請聯句,以觀余才,余亦欲試秋芙之詩,遂欣然諾之。余首賦云:“翠被鴛鴦夜,”秋芙續云:“紅雲織蟔樓。花迎紗幔月,”余次續云:“入覺枕函秋。”猶欲再續,而檐月曖斜,鄰鐘徐動,戶外小鬟已啁啁來促曉妝矣。余乃閣筆而起。
數日不入巢園,陰廊之間,漸有苔色,因感賦二絕云:“一覺紅蕤夢,朝記記不真。昨宵風露重,憶否忍寒人?”“鏡檻無人拂,房櫳久不開。欲言相憶處,戶下有青苔。”時秋芙歸寧三十五日矣。群季青綾,興應不淺,亦憶夜深有人,尚徘徊風露下否?
秋芙之琴,半出余授。入秋以來,因病廢輟。既起,指法漸疏,強為理習,乃與彈於夕陽紅半樓上。調弦既久,高不成音,再調則當五徽而絕。秋芙索上新弦,忽煙霧迷空,窗紙欲黑。下樓視之,知雛鬟不戒,火延幔帷。童僕撲之始滅。乃知猝斷之弦,其讖不遠,況五,火數也,應徽而絕,琴其語我乎?
秋芙以金盆搗戎葵葉汁,雜於雲母之粉,用紙拖染,其色蔚綠,雖澄心之制,無以過之。曾為余錄《西湖百詠》,惜為郭季虎攜去。季虎為余題《秋林著書圖》云:“詩成不用苔箋寫,笑索蘭閨手細鈔”,即指此也。秋芙向不工書,自游魏滋伯,吳黟山兩丈之門,始學為晉唐格。惜病後目力較差,不能常事筆墨。然間作數字,猶是秀媚可人。
夏夜苦熱,秋芙約游理安。甫出門,雷聲殷殷,狂飆疾作。僕夫請回車,余以遊興方熾,強趣之行。永及南屏,而黑雲四垂,山川瞑合。俄見白光如練,出獨秀峰頂,經天丈余,雨下如注,乃止大松樹下。雨霽更行,覺竹風騷騷,萬翠濃滴,兩山如殘妝美人,蹙黛垂眉,秀色可餐。余與秋芙且觀且行,不知衣袂之既濕也。時月查開士主講理安寺席,留飯伊蒲,並以所繪白蓮畫幀見貽。秋芙題詩其上,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之句。茶話既洽,復由楊梅塢至石屋洞,洞中亂石排拱,幾察儼然。秋芙安琴磐磴,鼓《平沙落雁》之操,歸雲滃然,澗水互答,此時相對,幾忘我兩人猶生塵世間也。俄而殘暑漸收,暝煙四起,回車裡許,已月上蘇堤楊柳梢矣。是日,屋漏床前,窗戶皆濕,童僕以重門鎖扃,未獲入視。俟歸,已蝶帳蚊櫥,半為澤國,呼小婢以筠籠熨之,五鼓始睡。
秋芙喜繪牡丹,而下筆頗自矜重。嗣從老友楊渚白游,活色生香,遂入南田之室。時同人中寓余草堂及晨夕過從者,有錢文濤、費子苕,嚴文樵、焦仲梅諸人,品葉評花,彌日不倦。既而錢去楊死,焦嚴諸人各歸故鄉。秋芙亦以鹽米事煩,棄置筆墨。惟余紈扇一枚,猶為諸人合畫之筆,精神意態,不減當年,暇日觀之,不勝賓朋零落之感。
桃花為風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謁金門》詞云:“春過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紅吹漸漫,風狂春不管。”“春”字未成,而東風驟來,飄散滿地,秋芙悵然。余曰,“此真箇‘風狂春不管’矣!”相與一笑而罷。
余舊蓄一綠鸚鵡,字曰“翠娘”,呼之輒應。所誦詩句,向為侍兒秀絹所教。秀絹既嫁,翠娘飲啄常失時,日漸憔悴。一日,余起盥沐,聞簾外作細語聲,恍如秀娟聲吻,驚起視之,則翠娘也。楊枝去數月矣,翠娘有知,亦憶教詩人否?
秋芙每謂余云: “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之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庾蘭成云:一月歡娛,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語耳。”斯言信然。
平生未作百里游。甲辰娥江之役,秋芙方病寒疾,欲更行期。而行裝既發,黃頭促我矣。晚渡錢江,颶風大作,隔岸越山,皆低鬟斂眉,鬱郁作相對狀,因憶子安《滕王閣序》云:“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殊覺此身茫茫,不知當置何所。明河在天,殘燈熒熒,酒醒已五更時矣。欲呼添衣,而羅帳垂垂,四無人應,開眼視之,始知此身猶臥舟中也。
秋月正佳,秋芙命雛鬟負琴,放舟兩湖荷芰之間。時余自西溪歸,及門,秋芙先出,因買瓜皮跡之,相遇於蘇堤第二橋下。秋芙方鼓琴作《漢宮秋怨》曲,余為披襟而聽。斯時四山沉煙,星月在水,琤瑽雜鳴,不知天風聲環佩聲也。琴聲末終,船唇已移近漪園甫岸矣。固叩白雲庵門。庵尼故相識也,坐次,采池中新蓮,制羹以進。香色清冽,足沁腸睹,其視世味腥膻,何止薰蕕之別。回船至段家橋登岸,施竹簟於地,坐話良久。聞城中塵囂聲,如蠅營營,殊聒人耳。橋上石柱,為去年題詩處,近為嬪衣剝蝕,無復字跡。欲重書之,苦無中書。其時星斗漸稀,湖氣橫白,聽城頭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攜琴刺船而去。
余蓮村來游武林,以惠山泉一瓮見餉。適墨傎開士主講天日山席,亦寄頭綱茶來。竹爐烹飲,不啻如來滴水,遍潤八萬四千毛孔,初不待盧同七碗也。蓮村止余草堂十有餘日,剪燭論文,有逾膠漆。惜言歡未終,飢為驅去。樹雲相望,三年於茲矣。常憶其論吳門諸子詩,極稱覺阿開士為聞見第一。覺阿以名秀才剃落佛前,磨磚十年,得正法眼藏。所居種梅三百餘本,香雪滿時,跌坐其下,禪定既起,間事吟詠。有《詠懷詩》云:“自從一見楞嚴後,不讀人間糠粕書。”昔簡齋老人論《華嚴經》云:“文義如一桶水,倒來倒去。”不特不解《華嚴》,直是未見《華嚴》語。以視覺阿,伺止上下床之別耶!惜未見全詩,不勝半偈之憾。聞蓮村近客毗陵暇日當修書問之。
夜來聞風雨聲,枕簟漸有涼意。秋芙方卸晚妝,余坐案傍。制《百花圖記》未半,聞黃葉數聲,吹墮窗下。秋芙顧鏡吟曰:“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余憮然云:“生年不滿百,安能為他人拭涕!”輒為擲筆。夜深,秋芙思飲,瓦銱溫暾,已無餘火,欲呼小鬟,皆蒙頭戶間,為趾離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燈置茶灶間,溫蓮子湯一甌飲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體力較強,擁髻相對,常至夜分,殆眠餐調攝之功歟?然入秋猶未數日,未知八九月間更復何如耳。
余為秋美制梅花畫衣,香雪滿身,望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每當春暮,翠袖憑欄,鬢邊蝴蝶,猶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掃地焚香,喻佛法耳,謂如此即可成佛,則值寺閽黎,已充滿極樂國矣。秋芙性愛潔,地有纖塵,必親事箕帚。余為舉王棲雲偈云:“日日掃地上,越掃越不淨。若要地上淨,撇卻苕帚柄。”秋芙卒不能悟。秋芙辨才十倍於我,執於斯者,良亦積習使然。
余居湖上十年,大人月給數十金,資余鹽米。余以揮霍,每至匱乏,夏葛冬裘,遞質遞贖,敝篋中終歲常空空也。曾賦詩示秋芙云:“一寒至此憐張祿,再擁無由惜謝耽。篋為頻搜卿有意,褌猶可掛我何慚。”紀實也。
丁未冬,伊少沂大令課最北行,余餞之草堂,來會者二十餘人。酒次,李山樵鼓琴,吳康甫作擘窠書,吳乙杉、楊渚白、錢文濤分畫四壁,余或拈韻賦詩,清談瀹茗。惟施庭午、田望南、家賓梅十餘人,踞地賭霸王拳,狂飲疾呼,酒盡數十觥不止。是夕,風月正佳,餘留諸人為長夜飲羊燈既上,洗盞更酌,未及數巡,而呼酒不至。訝詢秋芙,答云: “瓶罍罄矣。床頭惟餘數十錢,余脫玉釧換酒,酒家不辨真贗,今付質庫,去市遠,故未至耳。”余為誦元九“泥他沽酒拔金釵”詩,相對悵然。是集得詩數十篇,酒盡八九瓮,數年來文酒之樂,於斯為盛。自此而後,蹤跡天涯,雲萍聚散,余與秋芙亦以塵事相羈,不能屢為山澤游矣。
秋芙素不工詞,憶初作《菩薩蠻》云:“莫道鐵為腸,鐵腸今也傷。”造意尖新,無板滯之病。其後余游山陰,秋芙制《洞仙歌》見寄,氣息深穩,絕無疵顛,余始訝其進境之速。歸後索覽近作,居然可觀,乃知三日之別,固非昔日阿蒙矣。昔瑤花仙史降乩巢團,目秋芙為曇陽後身,觀其辨才,似亦可信。加以長齋二十年,《楞嚴》《法華》熟誦數千卷,定而生蕙,一指半偈,猶能言下了悟,況區區文字間乎!昔人謂“書到今生讀已遲”,余於秋芙信之矣。
秦亭山西去二十里,地名西溪,余家槐眉莊在焉。緣溪而西,地多蘆葦,秋風起時,晴雪滿灘,水波瀰漫,上下一色。蘆花深處,置精藍數椽,以奉瞿曇,曰“雲章閣”。閣去莊裡余,復澗回溪,非葦杭不能到也。時有佛緣僧者,居華塢∴齋,相傳戒律精嚴,知未來之事。乙巳秋,余因攜秋芙訪之,叩以面壁宗旨,如聵如聾,鼻孔撩天,曷勝失笑。時殘雪方晴,堂下綠梅,如塵夢初醒,玉齒粲然。秋芙約為永興寺游,遂與登二雪堂,觀汪夫人方佩書刻。還坐溪上,尋炙背魚、翦尾螺,皆顛師勝跡。明日更游交蘆,秋雪諸剎,寺僧以松蘿茶進,並索題《交蘆雅集圖卷》。回船已夕陽在山,晚鐘催飯矣。霜風乍寒,溪上澄波粼粼,作皺縠紋。秋芙時著薄棉,有寒色,余脫半臂擁之。夜半至莊,吠尨迎門,回里隔溪漁火,不減鹿門晚歸時也。秋芙強余作遊記詩,遂與挑燈命筆,不覺至曙。
秋芙有停琴佇月小彰,懸之寢室,日以沉水供之。將歸,戲謂余曰: “夜窗孤寂,留以伴君,君當酬以瓣香。無扃置空房,令娥眉有秋風團扇悲也。”
曉過婦家。窗櫳猶閉,微聞倉琅一聲,似鸞篦墮地,重簾之中,有人曉妝初就也。時初日在梁,影照窗戶,盤盤膩雲,光足鑒物,因憶微之詩云:“水晶簾底看梳頭”,古人當日,已先我消受眼福。
關、蔣故中表親。余未聘時,秋芙來余家,繞床弄梅,兩無嫌猜。丁亥元夕,秋芙來賀歲,見於堂前。秋芙衣葵綠衣,余著銀紅繡袍,肩隨額齊,釵帽相傍。張情齊丈方居巢園,謂大人曰:“儼然佳兒佳婦。”大人遂有絲羅之意。後數月,巢園鼠姑作花,大人招親朋,置酒花下。秋芙隨嚴君來。酒次,秋芙收筵上果脯,藏帊中。余奪之,秋芙曰:“余將攜歸,不汝食也。”余戲解所系巾,曰:“以此縛汝,看汝得歸去否?”秋芙驚泣,乳嫗攜去始解。大人顧之而笑。固倩俞霞軒師為之蹇修,筵上聘定。自後數年,絕不相見。大人以關氏世有姻婭,歲時仍率余往趨謁,故關氏之庭,跡雖疏,未嘗絕也。憶壬辰新歲,余往,入門見青衣小鬟,擁一粲姝上車而去。俄聞屏間笑聲,乃知出者即為秋芙。又一年,圃橋試近,妻父集同人會文,意在察婿。置酒後堂,余列末座。聞湘簾之中,環玉相觸,未知有秋關在否。又一年,余行市間,忽車雷聲中,簾□疾卷,中有麗人,相注作熟視狀。最後一車,似是妻母,意捲簾人即膝前嬌女也。又一年,余舉弟子員,大人命余晉謁。庭遇秋芙,戴貂茸,立蜜梅花下。俄聞銀鉤一聲,無復鴻影。余自聘及迎,相去凡十五年,五經邂逅,及卻扇筵前,剪燈相見,始知頰上雙渦,非復舊時豐滿矣。今去結縭又復十載,余與秋芙皆鬢有霜色,未知數年而後,更作何狀?忽忽前塵,如夢如醉,質之秋芙,亦憶一二否?
秋芙謂“元九《長慶集》詩,如土飯塵羹,食者不知有味。惟《悼亡》三詩,字字淚痕,不墮浮艷之習。”余曰:“未必不似宋考功於劉希夷事耳。不然,微之輕薄小人,安能為此刻骨語?”
余讀《述異記》雲“龍眠於淵,頷下之珠,為虞人所得,龍覺而死”,不勝嘆息。秋芙從旁語曰:“此龍之罪也。頷下有珠,則宜知寶。既不能寶而為人得,則唏噓雲雨,與虞人相持江湖之間,珠可還也。而以身殉之,龍則逝矣,而使珠落人手,永無還日,龍豈愛珠者哉?”余默然良久,曰:“不意秋芙亦能作議論,大奇。”
葛林園為招賢寺遺址,有水榭數楹,俯瞰竹石。榭下有池,矩□橫架其上。池偏凌霄花一本,藤蔓蜿蜒,相傳為唐宋時物,詩僧半顛及其師破林,駐錫於此數十年矣。己酉初夏,積潦成災,余所居草堂,巳為澤國。半顛以書相招,遂與秋芙往借居焉。是時,城市可以行舟,所交賓朋,無歹中隔。日與半顛談禪,間以觴詠,悠悠忽忽,不知人間有歲月矣。聞岳墳賣餕餡饅首,日使赤腳婢數錢買之。瞰食既飽,分飼池魚。秋芙起拊欄楯,誤墮翠簪,水花數圈,杳不能跡,惟簪上所插素馨,漂浮波上而已。池偏為梁氏墓廬,廬西有門,久鞠茂草。廬居梁氏族子數人,出入每由寺中。梁有劣弟,貧乏不材。余居月驚,閱牆之聲,未歇於耳。一日,余行池上,聞剝啄聲。寺僧方散午齋,余為啟扉。有氈笠布衣者,問梁某在否,余為指示。其人入粱氏廬,余亦閉門。半顛知之,因見梁,問來者云何,梁曰:“無之。”相與遍索室中,不得。惟東偏小樓,扃閉甚固,破窗而入,其弟已縊死床上矣,乃知叩門者縊死鬼耳!自後鬼語啾啾,夜必達旦,梁以心恇遷去。余與秋芙雖恃《楞嚴》衛護之力,而陰霾逼人,究難長處。時水潦已退,旋亦移歸草堂,嗣聞半顛飛錫南屏。余不過此寺又數年矣,未知近曰樓中,尚復有人居住否?
枕上不寐,與秋芙論古今人材,至韓擒虎。余曰:“擒虎生為上柱國,死不失為閻羅王,亦僥倖甚矣。”秋芙笑曰:“特張嫦娥諸人之冤,無可控告,奈何?”
大人晚年多疴,余與秋芙結壇修玉皇懺儀四十九日。秋芙作駢儷疏文,辭義奧艷,惜稿無遺存,不可記憶。維時霜風正秋,瓶中黃菊,漸有佳色。夜深鐘磐一鳴,萬籟皆伏。沈煙籠罩中,恍覺上清官闕,即現眼前,不知身在人世間也。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陰,蔭蔽簾幙。秋來雨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余戲題斷句葉上云:“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余於此,悟入正復不淺。
春夜扶鸞,瑤花仙史降壇,賦《雙紅豆》詞云:“風絲絲,雨絲絲,誰使花粘蛛網絲?春光留一絲。 菸絲絲,柳絲絲,依與紅蠶同有絲。蠶絲依鬢絲。”又《賀新涼》贈秋芙云:“久未城西過。料如今、夕陽樓畔,芭蕉新大。日日東風吹暮雨,聞道病愁無那。況幾日妝檯梳裹。紙薄衫兒寒易中,算相宜還是攤衾臥。切莫向,夜深坐。西池已謝桃花朵。恁青鸞、天天來去,書兒無個。一卷楞嚴應讀遍,能否情憚參破?問歸計甚時才可?雙鳳歸來星月下,好細斟元碧相稱賀。須預報,玉樓我。”甲辰歲,仙史曾降筆草堂,指示金丹還返之道,故有“久未西城過”之語。
憶戊申秋日,寄秋芙七古—首,詩云:“乾螢冷貼屏風死,秋逼蘭釭落花紫。滿床風雨不成眠,有人剪燭中宵起。風雨秋涼玉簟知,鏡台釵股最相思。傷心獨憶閨中婦,應是殘燈擁髻時。髻影飄蕭同臥病,中間兩接紅魴信。病熱曾雲甘蔗良,心忪或藉浮瓜鎮。夜半傳聞還織素,錦詩漸滿迴文數。可憐玉臂豈禁寒,連波只悔從前錯。從前聽雨芙蓉室,同衾憶汝初來日。才見何郎卺合雙,便疑司馬心非一。鴻廡牛衣感最深,春衣典後況無金。六年費汝金釵力,買得蕭郎薄倖心。薄倖明知難自避,脫輿未免參人議。或有珠期浦口還,何曾劍忍微時棄。端賴鴛鴦壺內語,疏狂尚為鯫生恕。無端乞我賣薪錢,明朝便決歸寧去。去日青荷初卷葉,羅衣曾記箱中疊。一年容易到秋風,渡江又阻歸來楫。我似齊紈易棄捐,懷中冷暖仗人憐。名爭蝸角難言勝,命比蠶□豈久堅。莫為機絲曾有故,蛾眉何人能持護?門前但看合歡花,也須各有歸根樹。樹猶如此我何堪,近信無由綺閣探。擁到蘭衾應憶我,半窗殘夢雨聲參。雨聲入夜生惆悵,兩家紅燭昏羅帳。一例悲歡各自聽,楚魂來去芭蕉上。芭蕉葉大近窗楹,枕上秋天不肯明。明日謝家堂下過,入門預想繡鞋聲。”此稿遺佚十年,枕上忽憶及之,命筆重書,恍惚如夢。
晚來聞絡緯聲,覺胸中大有秋氣。忽憶宋玉悲秋《九辯》,擊枕而讀。秋芙更衣閣中,良久不出。聞喚始來,眉間有秋色。余問其故,秋芙曰:“悲莫悲兮生別離,何可使我聞之?”余慰之曰:“因緣離合,不可定論。余與子久皈覺王,誓無他趣。他日九蓮台上,當不更結離恨緣,何作此無益之悲也?昔鍛金師以一念之誓,結婚姻九十餘劫,況余與子乎?”秋芙唯唯,然頰上粉痕,已為淚花污濕矣。余亦不復卒讀。
秋芙藏有書尺,為吳黟山所貽。尺長尺余,闊二寸許。相傳乾隆壬子,泰山漢柏出火自焚,錢塘高邁庵拾其燼餘,以為書尺,刻銘於上。銘云:“漢已往,柏有神。堅多節,含古春。劫灰未燼兮,芸編是親。然藜痹徽兮,焦桐共珍。”
開戶見月,霜天悄然,固憶去年今夕,與秋芙探梅巢居閣下,斜月曖空,遠水渺口,上下千里,一碧無際,相與登補梅亭,瀹茗夜談,意興彌逸。秋芙方戴梅花鬢翹,虬枝在檐,遽為攫去,余為摘枝上花朴之。今亭且傾圮,花木荒落,惟口娥有情,尚往來孤山林麓間耳。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強余手談,或至達旦。余戲舉竹坨同云:“簸錢鬥草已都輸,問持底今宵償我?”秋芙故飾詞云:“君以我不能勝耶?請以所佩玉虎為賭。”下數十子,棋局慚輸,秋芙縱膝上口兒攪亂棋勢。余笑云:“子以玉奴自況歟?”秋芙嘿然。而銀燭熒熒,已照見桃花上頰矣。自此更不復棋。
去年燕來較遲,簾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傾,墮雛於地。秋芙懼為口兒所攫,急收取之,且為釘竹片於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復來,故巢猶在,繞屋呢喃,殆猶憶去年護雛人耶?
同里沉湘濤夫人與秋芙友善,贈以所著詩詞屬為刪校。中有句云:“卻喜近來歸佛後,清才漸覺不如前。”因憶前見朱蓮卿詩,有“卻喜今年身稍健,相逢常得笑顏生”之句,兩“喜”字用法不同,各極沉痛。蓮卿近得消渴疾,兩月未起,霜風在林,未知寒衣曾檢點否?
斜月到窗,忽作無數個“人”字,知堂下修篁解籜矣。憶居槐眉莊,莊前種竹數弓。筍泥初出,秋莢命秀娟攜鴉嘴鋤,口數筐,煮以鹽菜,香味甘美,初不讓廷秀煮筍經也。秀娟嫁數年,如林中綠衣人得錦繃兒矣。惟余老守谷中,鬢顏非故,此君有知,得無笑人?
虎跑泉上有術樨數株,偃伏石上,花時黃雪滿階,如游天香國中,足怡鼻觀。余負花癖,與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攢花簪鬢,額上發為樹枝捎亂,余為蘸泉水掠之。臨去折花數枝,插車背上,攜入城口,欲人知新秋訊息也。近聞寺憎添植數本,金粟世界,定更為如來增色矣。秋風匪遙,早晚應有花信,花神有靈,亦憶去年看花人否?
賓梅宿予草堂,漏三下,聞鄰人失火,急率僕從救之。及門,已撲滅矣。惟聞空中語云:“今日非有力人居此,此境幾為焦土。”言頃,有二道入與一比丘自天而下。道人戴藕華冠,衣蟠龍口口之袍。其一玉貌長髯,所衣所冠皆黃金色。比丘踵道人之後,若木若訥。藕冠者曰:“吾名證若,居青城赤水之間,訪蔣居士至此。”與長須道人拂塵而歌,歌長數千言,未暇悉記。惟記其末句云:“只回來巧遞了雲英密信,那裴航痴了心,何時得醒?若不早回頭,累我飛升。醒,醒,醒,明日陰晴難信。”歌竟而逝。趨視之,則星月在戶,殘燈不明,惟聞落葉數聲,蘧然一夢覺也。既旦,告予,予曰:“余家斷殺數十年,而修鴻寶之道六七載,至今黃口飛騰,猶少返還之訣。豈仙師垂憫凡愚,現身說法歟?歌中曰”雲英“,雲英者,豈以余閨房之緣,未解纏縛,而諷詠示警歟?時予與秋莢修陀羅尼懺數月矣,所謂比丘者,豈觀音化身,尋聲自西竺來歟?
秋芙病,居母家六十餘曰。臧獲陪侍,多至疲憊。其晝夜不輟者,僅餘與妻妹侶瓊耳。余或告歸,侶瓊以身代予,事必手親,故藥爐病榻之間,予得賴以息肩。侶瓊固情篤友於,然當此患難之時,而荼苦能甘,亦不自覺伺以至是也。秋芙生負情癖,病中尤為纏縛。余歸,必趣人召余,比至,仍無一語。侶瓊問之,秋芙曰:“余命如懸絲,自分難續,倉猝恐無以與訣,彼來,余可撒手行耳。”余聞是言,始覺腹痛,繼思秋芙念佛二十年,誓赴金台之迎,觀此一念,恐異曰輪墮人天,秋芙猶未能免。手中梧桐花,放下正自不易耳。
秋夜正長,與妻妹佩琪圍棋,三戰三北,自念平生此技未肯讓人,佩琪年未及笄,所造如此,殆天授耶?佩琪性靜默,有林下風,字與詩篇,靡不精曉,自言前身自上清官來。觀其神寒骨清,洵非世間煙火人也。今不與對局數年矣,布算之神,應更倍昔。他日謝家堂上,當效楚子反整師復戰,期雪曩年城下之恥。
踏月夜歸,秋莢方燈下呼盧。座中有人一擲得六么色,余戲為《卜運算元》詞云:“妝閣夜呼盧,釵影闌乾背。六個骰兒六個窩,到底都成對。 借問阿誰贏,莫是青溪妹?賺得回頭一顧無,試報說金鈕墜。”秋芙見面笑曰:“如此綺語,不慮方子鞭背耶?”
近作小詞,有句云:“不是繡衾孤,新來夢也無。”又《買陂塘》後半云:“中門掩,更念荀郎憂困,王甌蓮子親進。無端別了秦樓去,食性伺人猜準。閒撫鬢。看半載相思,又及三春盡。前期未穩。怕再到蘭房,剪燈私語,做夢也無分。”時賓梅以紈扇屬書,團戲錄之。賓梅見而笑曰:“做夢何以無分?”秋芙笑云:“想新來夢也無耳。”相與絕倒。
甲辰秋,同入招游月湖。夜深為風露所欺。明曰復集吳山笙鶴樓,中酒禁寒。歸而病熱幾殆,賴乩示方藥,始獲再生。越一年,為丙午歲,疽發背間,旋復病瘧。方屆秋試,扶病登車,未及試院,而魂三逝矣。僕從舁歸,匝月始安。己酉之夏,復病瘡痢,俯枕三月,痛甚剝膚。六年之間,三墮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帶。柔脆之質,豈禁勞瘁,故餘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餘生有懶疾,自己酉奉諱以來,火死灰寒,無復出山之想。惟念親亡未葬,弟長未婚,為生平未了事。然先人生壙久營,所需卜吉。增弟年二十矣,兔郭數頃田,足可耕食。數年而後,當與秋芙結廬華塢河渚間,夕梵晨鐘,懺除慧業。花開之日,當並見彌陀,聽無生之法。即或再墮人天,亦願世世永為夫婦。明日為如來潘涅槃日,當持此誓,證明佛前。

白話譯文

翻譯:林語堂
(一)
道光癸卯年的秋天,秋芙嫁到我家來。夜漏過了三更,奴婢們都睡了,秋芙頭上挽了一個偏垂在一邊的髮髻,身著一件紅色薄紗的衣裳,在花燭的燈影下,和我一起歡暢地談笑,一一數說著我們童年共同嬉戲的事情。漸漸談到詩詞,我的舌頭好像僵直了一樣說不出什麼,於是我回憶起過去曾聽秋芙做過《初冬詩》,有“雪壓層檐重,風欺半臂單”的句子,我原來懷疑是她假託的,到現在才相信是秋芙所作。這時閨房裡帳中飛蚊,我們睏倦了也不想去睡,盆中的素馨花香氣瀰漫,連枕席之間都能聞得見。秋芙要我和她聯句,來考察我的才華,我也想試試秋芙的詩才,於是欣然應允。我先出首句:“翠被鴛鴦夜”,秋芙續道:“紅雲織蟔樓。花迎紗幔月”,我又續道:“人覺枕函秋。還想再續,但見窗外檐上的月亮已昏暗西斜,鄰家的鐘聲緩緩敲響。門外的小丫鬟已經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催促秋芙起來梳妝了。我於是擱筆起床。
幾天沒有到巢園去,在背陰的廊階之間,已經漸漸長出了青苔,我因此生出感嘆,作了兩首絕句:“一覺紅蕤夢,朝來記不真。昨宵風露重,憶否忍寒人?”“鏡檻無人指拂,房櫳久不開。欲言相憶處,戶下有青苔。”這時秋芙回娘家去已有三十五天了。她眾多的弟弟妹妹一起辯論談笑,興致一定很高吧?會記得夜深時有人還徘徊在風露之下思念著她嗎?
秋芙的琴技,大半是我教授的。入秋以來,她因病中斷了學琴,病癒後,指法已有些生疏,我勉勵她複習,和她一起在“夕陽紅半樓”上練琴。弦調了很久,高得不能成聲,再調不料琴弦在系弦的地方斷了。秋芙換上新弦,突然四周煙霧瀰漫,窗紙仿佛都要被烤焦,下樓一看,原來是小丫鬟不小心,讓火燒著了帷幔,童僕趕來救火,才把火撲滅了。這才知道突然斷了的琴弦,是一種很切近的預兆。況且五是主火的數字,應在琴弦的中斷上,難道是琴在向我預告嗎?
秋芙在金屬盆器里把戎葵葉搗成汁,再摻雜一些雲母粉,用來拖染詩箋,把詩箋染成銀光閃閃的蔚綠色。外人就是精心製作,也沒有能比得上她的。她曾為我抄錄《西湖百詠》,可惜被郭委虎拿走了,郭委虎為我題《秋林著書圖》道:“詩成不用苔箋寫,笑索蘭閨手細抄。”就是指的這件事。秋芙一向不工於書法,自從與魏滋伯、吳黟山兩位老先生結識之後,才開始學習晉唐風格的書法,只可惜病後眼力較差,不能經常練習,但偶爾寫幾個字,還是十分秀媚可愛的。
苦於夏夜的炎熱,秋芙約我到理安寺去遊玩。剛出門,雷聲隆隆,狂風大作,僕人請求駕車轉回,我因為遊興正濃,硬要他驅車前行。還沒到南屏山,天空烏雲密布,山川昏暗一片,不一會兒,只見閃電像白絹一樣從獨秀峰頂閃過,仿佛離天只有一丈多高,大雨傾盆而下。於是我們在大松樹下停車避雨。雨停之後又往前行,只覺得竹林中清風颯颯,山上翠色慾滴,兩座山峰就像殘妝美人一樣,皺著眉頭,秀色宜人。我和秋芙邊欣賞邊趕路,不知不覺衣袖已經濕透了。那個月正是姓查的僧人在理安寺主講經文,他留我們在他的草庵里吃飯,並把他所畫的白蓮圖送給我們。秋芙在上面題詩,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之句,喝茶聊天,我們和他談得十分投機。之後,我們又由楊梅塢來到石屋洞,洞中的亂石堆砌成拱形,宛若几案一般,秋芙把琴安放在石几上,彈起《平沙落雁》的琴曲,洞外暮雲四起,澗水鳴唱著仿佛在回應琴聲,此時我倆相對,幾乎忘卻還生活在塵世間了。一會兒,殘餘的暑熱消散了,昏暗的夜幕從四面八方籠罩過來,我們回車走了一里多路,月亮已經掛上了蘇堤的楊柳枝頭。這一天,屋裡漏雨一直漏到床前,窗戶也打濕了,童僕們因為幾層門都上了鎖,未能進去察看,等到我們回來,已是滿屋滿櫃的水跡,屋裡差不多成水鄉了。叫小丫頭用烘籠烘乾,我們五更才睡下。
秋芙喜歡畫牡丹,但下筆拘謹、慎重了一些,後來跟著我的老友楊渚白學,活鮮鮮的牡丹花,便帶著香氣進入了我的書房。當時同人中住在我的草堂中以及和我們經常來往的,有錢文濤、費子苕、嚴文樵、焦仲梅等人,他們在一起品葉評花,整日不倦。到後來錢文濤走了,楊渚白死了,焦仲梅、嚴文樵等人又各自回故鄉去了,秋芙也因家務瑣事所煩擾,棄置了繪畫。只有我這裡存著的一把執扇,是諸位畫友合畫的筆墨,畫中還保留著當年的精神意態,我空暇時間取出觀看,對賓朋的零落有著無盡的感慨。
桃花被風雨所摧,花瓣飄落在池塘中,秋芙拾起花瓣擺成字,作成《謁金門》一首:“春過半,花合也如春短。一夜落紅吹漸滿,風狂春不管。”“春”字還沒擺好,一陣東風喬來,把花瓣吹亂,飄散滿地,秋芙十分悵然。我說:“這真是個‘風狂春不管’了。”兩人相視一笑作罷。
我過去養了一隻綠鸚鵡,名叫“翠娘”,喊它它就答應。它所背誦的詩句,一賂都是侍女秀絹所教。秀娟出了嫁,“翠娘”的飲食喝水經常不能按時,漸漸憔悴了。有一天,我起床正在漱洗,忽然聽到簾外有人細語,聲音頗像是秀娟,我吃驚地出去一看,原來是“翠娘”。秀娟已經走了幾個月了,“翠娘”如果有知,也會懷念教它誦詩的人吧?
秋芙經常對我說:“人生百年,睡眠占了一半,愁病占了一半,幼年老年的時日又占了一半,所剩下來的,大概只有十一二年吧,況且,我們這些體弱多病的人,未必能享有百年之壽。庚蘭成說,一月之中歡樂的時光,只有四五六天,想來也是自我寬解的話吧。”這些話是正確的。
我平生沒有作過百里以上的長途旅遊。道光二十四年我到曹娥江辦事,秋芙正患寒症,我準備更改行期,但行李已經提前發出,季節也不能等人。夜晚我渡錢塘江時,就起了颶風,隔岸所經過的山峰,都仿佛垂首低眉,相對而立,鬱鬱寡歡的樣子,我記起唐代詩人王勃在《滕一閣序》中曾寫道:“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覺識盈虛之有數。”只覺得此身在茫茫天地之間,不知應該安放在何處。明亮的銀河掛在天邊,岸邊的殘燈閃閃爍爍,我酒醒之後已是五更天了,想叫人來為我添衣,但羅帳靜靜垂掛著,四周無人答應,我睜眼一看,才想到我這時還睡在船艙里呢。
秋月很好,秋芙讓小丫鬟背著琴,到明聖二湖荷花叢中去泛。當時我正從西溪歸來,到家時,秋芙已經出了門,因而我靠著瓜皮的指示,追尋她的蹤跡。我們在蘇堤第二橋下相遇。在船上,秋芙彈著《漢宮秋怨》的琴曲,我為她披上衣裳聽她彈琴,這時四周山巒被煙霧籠罩著,星星月亮映在水中,琴聲爭爭鳴響,不知是天風聲還是環佩聲。琴聲還沒住,我們的般頭已靠近漪園南岸了。下船後去叩白雲庵的門,白雲庵的尼姑是老相識了,她請我們坐下,便去采池中的新鮮蓮子,做蓮子羹招待我們。蓮子羹芬芳清醇,足以沁人肺腑,如果和世間的腥膻之味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回船時我們在段家橋登岸,登岸後放了一張竹蓆在地上,坐著閒聊了許久,聽到城中的喧囂之聲,感到就像蒼蠅在耳邊嗡嗡一樣,讓人厭煩。橋上的石柱,是我去年題詩的地方,近來被蚌殼剝蝕,字跡已看不見了。我想重寫上去,苦於無處可寫。這時星斗漸漸稀疏,湖面泛著一層白氣,聽城頭的鼓聲,已經通通地敲了四遍了,我們於是攜琴撐船而歸。
余蓮村到杭州來遊玩,送給我一瓮惠山泉水,剛好墨鎮僧人到浙西天目山講道,也給我寄來頭綱茶。我用竹筒舀、爐火烹,喝在口裡,不亞於飲如來佛降下的甘露,渾身的毛孔都感到通暢潤澤,不用等到喝盧仝的七碗茶了。余蓮村在我的草堂中住了十幾天,我倆夜間剪燭論文,談得十分投機,難捨難分.可惜該談的話還沒談完,他又為謀生計而離去了。我們倆人如樹雲相望,已有三年了。我常回憶起他論吳門諸子的詩,評價是極其恰切的。覺阿僧人的所見所聞都堪稱第一。覺阿出家前原是名秀才,修煉十年,得正法眼藏。他所居住的地方種植梅樹三百多棵,梅花盛開的時候,他在梅樹下打坐,禪定之後,間或作詩。有《詠懷詩》云:“自從一見《楞嚴》後,不讀人音糠粕書。”過去簡齋老人論《華嚴經》云:“文章的意思像是一桶水,倒過來倒過去。”這不但是不理解《華嚴經》,簡直是沒有看過《華嚴經》,用以和覺阿僧人相比,何止是“上下床之別”呢?可惜我沒有見到《詠懷詩》的全詩,真像是唯讀了半篇偈詞那么遺憾。聽說余蓮村最近在江蘇毗陵客居,我有空閒時應寫封信去問候他。
夜來聽到風雨聲,枕席之間漸有涼意。秋芙剛剛卸了晚妝,我坐在書案旁,編寫《百花圖記》還不到一半,聽到窗外風起,將黃葉吹落在窗下。秋芙對著鏡子吟道:“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我悵然地說:“人生不滿百年,何必為他人感傷流淚呢?”於是擱筆。夜深了,秋芙想喝水,水溫溫的,灶里已經沒有爐火,想叫小丫鬟,她們都在屋裡蒙頭大睡,被夢神召去很久了。我把案頭的燈分一盞放在灶里,為秋芙溫了一碗蓮子湯讓她喝。秋芙肺部有病已經有十年,深秋天老是咳嗽,必須要高枕才能熟睡。今年她體力稍稍強些,常常捧著髮髻與我相對而坐,一直呆到深夜。大概是睡眠飲食經過調理有了效果吧?但現在還剛剛入秋,不知道八、九月會怎么樣。
我為秋芙做了一件畫滿梅花的衣裳,她穿上它滿身都是盛開的梅花,望上去好像是綠萼仙子一樣翩然於塵世之間。每當暮春的時候,她翠袖憑欄,鬢邊的頭飾蝴蝶,還栩栩如生地不知道春天已經過去了。
掃地焚香,用來比喻佛教的真義。但如果這樣做就可以成佛,那么寺院的師傅們,已經充滿極樂世界了。秋芙生**清潔,地上稍有灰塵,她總要親自去打掃。我為她舉出王棲雲的一付偈子,說:“日日掃地上,越掃越不淨,若要地上淨,撇卻苕帚柄。”秋芙終於不能領悟。秋芙的辯才勝於我十倍,她執意要這樣做,是由於習慣使然。
我在西湖畔居住了十年,大人每月給我幾十兩銀子,資助我日用。我因為揮霍,經常落到匱乏的境地。夏天的葛衣冬天的裘皮,總是一邊典當一邊贖回,箱子裡常年總是空空如也。我曾寫詩給秋芙,云:“一寒至此憐張祿,再擁無由惜謝耽,篋為頻搜卿有意,猶可掛我何慚口(缺字)。”寫的都是實情。
丁未年的冬天,伊少沂縣令要到最北方去考察,我為他在草堂餞行,參加宴會的有二十多人。酒後,李山樵彈琴;吳康甫寫擘窠大字;吳乙杉、楊渚白、錢文濤分別在四壁上作畫;剩下的人或牛鬮限韻賦詩,或清談品茶。只有施庭午、田望南、家賓梅等十幾個,蹲在地上劃霸王拳賭酒,狂飲疾呼,喝了幾十杯還不罷休。這天晚上,風清月朗,我準備留諸位喝一宵。羊燈點上後,重洗酒盞準備再飲,誰知沒喝上幾巡,呼喚上酒卻沒有上,我驚訝地問秋芙,她說:“瓶瓶罐罐的酒都喝乾了,床頭只剩下幾十吊錢,我脫下玉釧去換酒,酒家不認識是真是假,現在拿到當鋪去典賣,因當鋪離市里很遠,所以現在還沒有回來呢。”我為此吟誦元稹的詩句:“泥他沽酒拔金釵”,兩人相對悵然。這一天為集得詩數十篇,酒喝了八九壇,幾年來的文酒之樂,以這一次為最盛。從此以後,友人們天各一方,如雲如浮萍一樣時聚時散,我和秋芙也為俗務所束縛,不能經常地出外行遊了。
秋芙過去不擅長作詞,回憶她當初所作的《菩薩蠻》中有:“莫道鐵為腸,鐵腸今也傷”之句,立意新穎,沒有呆板的毛病,以後我到山陰遊歷,秋芙作了《洞仙歌》一詞寄給我,風格深沉穩健,絕無瑕疵,我開始驚訝她的進步之快。回去以後我把她的近作拿來看,居然很不錯,才知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秋芙不再是過去幼稚的阿蒙了。過去瑤花仙子史曾在巢園降乩,說秋芙是曇陽仙子的後身,我觀察她的辯才,似乎也可以相信。加上她長齋二十年,《楞嚴經》、《法華經》爛熟於心地了上千卷,定能生慧,她連一個手勢,半句偈語都能一看就懂,何況是區區文字呢?過去有人說:“書到今生讀已遲。”我從秋芙身上相信這句話了。
從秦亭山往西二十里,有個地方叫西溪,我家的槐眉莊園就在那裡。沿著溪流再向西走,水面多長蘆葦,秋風一起,蘆花像雪花一樣飛舞滿灘,水波蕩漾,上下一色。在蘆花盪的深處,修築了幾間精美的佛寺,用以供奉佛祖,名叫“雲章閣”。雲章閣離莊子有一里多路,中間隔著曲折的水澗溪流,沒有小船不能到達那裡。當時有個佛緣僧,住在華塢心齋,傳說他有很精嚴的戒律,能預知未來之事。乙年的深秋,我帶著秋芙去拜訪他,向他請教禪的要義,他像個瞎子聾子一樣,鼻孔朝天,叫人看了忍不住要想笑。當時下過一場早雪,天剛放晴,秋芙從寺中出來站在堂下,像粲然開放的綠梅一樣,她大夢初醒般地笑了起來。秋芙又約我到永安寺去遊玩,於是與她登上二雪堂,觀看了汪端夫人的方佩、書法、篆刻,還坐在溪邊,尋找炙背魚、剪尾螺,這都是濟公留下來的的有名古蹟。第二天我們又遊歷了交蘆、秋雪等古剎,寺院的僧人用松蘿茶招待我們,並要我們在《交蘆雅集圖》這幅畫卷上題字。坐船回去時夕陽已經落山,晚鐘在催促我們回去吃飯了。秋風陡然之間有了寒意,秋芙當時穿的薄棉衣,好像很冷的樣子,我脫下坎肩披在她身上。夜半到了莊裡,狗叫著前來迎接,我回頭望望隔溪的漁火,當時的情景完全像孟浩然詩中所描繪的鹿門晚歸的情景一樣。回家之後,秋芙硬要我做遊記詩,於是我和她一起挑燈命題,不知不覺就到了清晨。

作者簡介

蔣坦,字平伯,號藹卿,浙江錢塘人。生卒年按其文章推算與後人考據,約為1818-1863年左右,終生秀才,善文章、工書法,著有《息影庵初存詩集》及《百合詞》二卷,《夕陽紅半樓詞》二卷;其妻關瑛(即秋芙),亦負文才,著有《夢影樓詞》,解音律,善彈琴,尤喜佛經。夫婦偕隱家園,聯吟禮佛,出則文壇吟社,客滿樽盈。
道光七年蔣坦與青梅竹馬的表妹關瑛(秋芙)訂婚,道光二十三年成婚,長年居住於杭州西湖。一日蔣坦在芭蕉葉上題句:“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秋芙續曰:“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秋芙患肺病十年,常感嘆:“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據考,關瑛約於鹹豐四五年間(1854-1855)病卒。
鹹豐十一年(1861年),太平軍攻杭州,蔣坦避禍慈谿,投靠朋友王景曾,又回錢塘,不久餓死。著有《秋燈瑣憶》、《息影庵初存詩》、《集外詩》、《微波集》等。徐世昌《晚晴蓉詩匯》曰:“後秋芙死,藹卿為制《秋燈瑣憶》,皆幽閨遺事”。秋芙被林語堂形容是中國古代最可愛的兩個女性之一,另一個是沈復之妻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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