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銀杏(銀杏,銀杏改編自同名小說)

銀杏,銀杏(銀杏,銀杏改編自同名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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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杏,銀杏改編自同名小說,從劇本到拍攝完成,歷經十年。敘述的是一對隱瞞了真實身份的戀人在家族恩怨的陰影下無法結合,當他們發現各自的秘密時卻已陷入絕境而身不由己。

基本介紹

  • 中文名:銀杏,銀杏
  • 作者:須蘭
  • 性 別:女
  • 出生年月:1969
作者簡介,人物,全文,

作者簡介

須蘭性 別: 女
出生年月: 1969
民 族: 漢族
上海嘉定人。大專畢業。1990年參加工作,任上海汽車齒輪廠宣傳部幹事。
1992年開始發表作品。199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武則天》,中短篇小說集《須蘭小說選》、《櫻桃紅》、《思凡》、《宋朝故事》,中篇小說《閒情》、《紀念樂師良宵》,短篇小說《石頭記》、《少年英雄史》、藝術隨筆《黃金牡丹》等。 求學香港後,曾任香港電影《投名狀》的編劇。
擅長於對特定歷史情境中的人物心態和命運的再敘述,刻畫一種遭受深刻創痛的精神狀態。她將自己敘述的故事稱為“聽來的故事”。
她的小說《銀杏,銀杏》被俞飛鴻轉拍成電影《愛有來生》已於09年9月3日上映,講述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

人物

阿九:俞飛鴻
弟弟:段奕宏
小蘭/雅萍:李佳

全文

那一晚的銀杏也是這樣在夜風中輕輕搖晃著,在滿階清光中,倒像一幅多年的圖畫清幽而迷濛。
傳說,銀杏樹是一種奇怪的植物,在有月亮的晚上,樹身上纏繞著重重疊疊的藤類植物,風吹過時,樹影輕搖,在濃淡有致的黑影里,也許有輕微的嘆息聲,也許,只是夜宿的鳥兒驚飛的聲音。
夫出外亦有二月余。日間勞作回來,疲憊之餘不覺孤單,但夜深人靜時,自不免深深思念起他的一言一笑。
院內有一棵極大的銀杏樹,極古的樣子,聽房主說已有很多年了,這地方本來是一座不大的寺廟。廟頹敗了,消失了,只是銀杏還在。只是房主說起這棵銀杏時總帶著奇怪的不安的神色,開始時不肯出借,只是夫愛這地方僻靜,執意要住,且性格向來隨意疏放,於房主的不安也不以為意,房主無奈,只好應允。
住久了,也不覺有甚特異之處,何況夫雖是一個落拓不羈的人,但深愛我。每日裡煮茶吟詩,頗為逍遙。
只是每日經過銀杏,總是憶起房主奇怪的神色,夫只是付之一笑:笑我多疑。
傍晚時,好友阿七托不遠處居住的村人帶信來,說今夜來,囑我煮茶相候。阿七是大學時的好友,夫外出的時候,總時時過來相陪。
窗外的月色很好,這裡的月亮仿佛特別清冷靜謐,記得初來那晚便驚詫於這裡的月色,夫更是神采飛揚。那一晚的銀杏也是這樣在夜風中輕輕搖晃著,在滿階清光中,渾不似人間景物,倒像一幅多年的圖畫清幽而迷濛。
那時夫正在燈下看書,我伏在窗台上。我偶一回首,便見月色斜斜地從窗根透入,灑在地上、桌上,茶杯里的茶正散著輕軟的綠煙,杯口在燈光的照射下,幻出一輪靜默而流轉不定的光環,院內飄來淡淡的清香。
已經很晚了,阿七還未來,我放下書,更換了爐中的香。
夫來信說將在三日後回來。
走至窗前,銀杏樹上依然偶爾有鳥驚飛的聲音,隨即歸於寂然,卻見樹影中影影綽綽有人,心想定是阿七。因笑道:“出來罷,茶已涼,等候多時了。”阿七不語,只是向前走了幾步,月光斜射,卻不是阿七,是一個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他微微笑了一笑,仍不說話。
我驚呼,他臉色微變,退後幾步,仍在黑影里。正彷徨無計,卻聽得樹影里輕嘆了一聲,那人卻已不見。
想起那些古老的故事裡,那些膽大的書生的舉動,靈機一動,從桌上端起一杯茶,走到窗台前道:“是人是鬼,既然已有一
面之緣,何不現身,喝一杯茶可好。”話音剛落,卻見那人仍站在樹影里,神情鬱郁。
我問:“你進不進來?”他微一搖頭,笑了笑,鬱郁之意卻見於色。
“幽明殊途,不敢打擾。”一切都像是聊齋中的對白。
再問:“那你喝不喝茶?”他還是搖一搖頭。
“既然如此,院中有椅,坐下談談?”我試探地說。
他不語,過了一會兒,便走至石桌邊坐下。月光照著他,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原來是一個光頭穿黑衣的僧人。
“你一直住這兒?廟已毀多時。”我忍不住問。
“是,已有五十三年。”他落寞地答。
“你經常出來?”
“出來?”他抬起頭帶著奇異的神色微笑著:“喔,是,我總在夜裡出來隨便走走。”他看看四周:“什麼都在漸漸變化,許多東西都已不存,唯獨這棵銀杏。”
我不覺看看那棵極古極大的樹。
“可你一直在這兒。”我看看他。
他驀地笑了,笑得極突然然而極豪放:“為什麼不,我喜歡這兒。”然而說完他便又沉鬱起來。
不知說什麼好,只好誠心誠意地再問:“你真的可喝一杯茶?是他剛買的上品,茶已涼了。”
“茶已涼了?不,我不喝茶。可你為何總說這句話?”隔著並不遠的距離,我分明看見他眼裡閃著一道奇異的光彩。那光彩一閃而過,隨即他黯然地搖搖頭,我語塞,只好解釋:是阿七,她要來,我等她一起喝茶。“喔,阿七。”他重複了一遍,不知為何,總覺得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隱隱的失望。
“你不開心?”我忍不住相詢。
他怔一怔:“不,我總覺得有些不習慣。”
“不習慣?你指什麼?人世滄桑,景物變遷?”我不懂。
“你,”我仍是不懂。
他稍稍凝視我:“你變了很多。”又遲疑地說:“比起你剛來的時候,你變了很多。”
“是么?”我笑,“可直到今天,我才看見你。”
他輕嘆了一聲,仿佛說了一句:“太遲了。”模糊間又仿佛什麼也沒說,只是風吹過樹葉。
過了一會,他慢慢地說:“我原來以為你會害怕的。”
“怕什麼?”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鬼。”他簡短地說,“女孩子都怕鬼。”
“我也怕,現在我也有點怕。”我說,“書桌里有我丈夫的手槍,你知道他曾是軍人。不過那也許並不頂什麼用,如果你並不友好。不過,我寧願你這樣坐下來,和我談談。”
“你很坦率。”
“我寧願對你坦率一點。”我認真地說。
他半晌無語。
“你並不很像一個僧人。”我打量著他。
“那你以為僧人應該什麼樣?”他反問,繼而郁沉著聲音自言自語道:“我應該是什麼樣呢?”
他隨便而冷淡地:“是的,從前我並不像個僧人,可近來我倒是念經,也在佛前祈求著,或許是祈求太多了,所以不像個僧人?”他迷惑地望著月亮出神。
我又倒了一杯茶,碧綠的茶水瀰漫,模糊了我的眼,在那一剎的猶疑中,我仿佛體諒了僧人的心情。
再定睛看那僧人時,他已不再看著月亮,卻用一種柔和的聲音道:“我看見過你丈夫,他很好。”
“是。”我不由自主地道,卻驀地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他很好,可我總是……擔心。”他靜默地等我繼續說。
“我總是擔心,擔心這歡樂不會長久,人總是會認為自己已牢牢地握住幸福,千百次地祈求這歡樂永存,可是天意難測,命運太難以捉摸,我怎么知道我心愛的人會始終愛我如初,而我明天仍會和他相守,太陽每天從這山後升起,這銀杏樹也每天夜晚這樣存在著,可我怎么知道我終和他長相守,長相知?”他仍是靜默。
“也許我錯了,這棵銀杏也許明天就不復存在,就如很久以前的廟宇,誰知道它是出於什麼原因而蕩然無存,也許我不該這樣不知足,也許命運已是待我太厚,也許我該靜心地領悟這所存的一切,趁它還未消逝時,可是我怎么知道,這世界上什麼是永恆,什麼不變,什麼是真,什麼是人類所能真正把握的。”
他沉默了一會,靜靜地道:“你好像哭了。”
我無語。
他輕嘆了一聲:“人生總是憂多樂少,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太過執著。”
“可是你呢,你難道真的看破這紅塵?”我不甘心。
他只是微微地搖頭。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茶已涼了,靜靜的,有半卷的茶葉半沉半浮在中間,像有一種古老的傳說在沉沉的空氣中凍結著,露著一半結局,卷著一半人生。
抬頭時,銀杏樹下已不見僧人的影子,只有清冷的月色滿地,一隻夜宿的鳥兒忽然驚起。
院門外卻有人在叫。阿七來了。
阿七也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人,常常不期而至。做事往往出人意料,還常常不守約,並且振振有辭,但實是一難得好友。
阿七進得門來,剛一坐定,便皺眉道:“奇怪,上山時忽然走錯道了,平時走了千百回了,從沒錯過。”
我順口應答,一邊看院內,院內依舊無人,可是那僧人分明地存在過。
早上起來時,鳥聲盈耳。阿七已起身多時,正在門外花叢培土,算算歸期,夫當在千里外的一城市。
忽憶起昨宵月夜裡的一番對話,幾疑是夢,然而窗台上分明放著半杯冷茶,只不知那僧人現在何方。
忽聽阿七在外大叫,叫的是夫的名字,驚喜之餘,不及束髮,急衝出外,卻見阿七拊掌而笑,門外空無一人。
“可嘆!分別不過二月,而思念刻骨矣。”她兀自掉文。
我切齒,又笑。
在早晨明媚的陽光下,銀杏樹的葉子熠熠生光,像昨夜他眼裡偶爾一閃而過的光彩,而空山寂寂,無風花自落,那個黑衣光頭的僧人在這兒留居是緣分、是巧合?
也許他今晚仍會出來。
阿七在彎腰澆水,忽然側頭道:“我真覺得奇怪,昨晚從山下走到這兒竟足足走了半夜,平時一小時也就足夠了,怎么會忽然迷路了。”
“那是你心神恍惚,豈不聞境由心生?”我笑道。
“也許是吧。”她搖搖頭,“不過我總覺得不對,總覺得明明已到這院門外,偏偏就是走不到。”
“也許是天黑了。”不敢再多說。
“也許是。”她心神不寧道。
“阿七,你從小一直在這兒長大。”我問。
“是,你不是早知道的嗎?”阿七微覺奇怪。
“這兒的廟……?”我看看她。
“廟?……啊對,很久了,好像毀於兵火。”她漫不經心答。
“兵火?”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聽說是一個幫派火併,火併的是兩親兄弟,弟弟守在廟內,打得很慘。”
火併似是遙遠的事,而這類故事無異是許多小說的題材,不覺意味索然。
而那僧人在故事中會扮演什麼角色,或者與這故事不相關?
這也許是我不得了解的。
傍晚時,房主上山來,忽然說過幾天便舉家南遷,擬把現在這院子賣掉。阿七已回家。只因平時殊乏應變之才,只好無奈地告訴他夫已外出多時,等他回家再說,他答應了。末了請房主坐坐。他分明遲疑了一下,畏縮地看了一眼院內的銀杏樹。我不動聲色。
“你很怕這棵銀杏樹?”忽然措手不及地問他。
房主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勉強一笑,“怎么會,天已晚,家人必在等我,不打擾了。”不等我回答,便欲匆忙離去。
我笑一笑,隨他去。他卻又停步,欲言又止,喃喃地道:“你知道,我並不是膽小的人,可是……”他搖搖頭,臉漲得通紅,急急走了。
仰頭看那棵極古極大的銀杏,上面有牽牽扯扯的藤蔓重重纏繞,只是風吹過時,仿佛總有一聲聲嘆息。
夜晚來臨,仍煮茶在院內看書,靜靜相候,我知他必來。樹葉輕輕搖晃的一瞬,我分明感到了他的存在。
他看著桌上的茶杯,卻搖搖頭,退後了兩步,道:“你還是進屋去,時間長了,你會覺得害怕。”
我笑,“奇怪,做人的自己不怕,鬼倒反而擔心人害怕。”
他停了一停也笑,“也許是。我不太懂你的性格,我已經很久沒和人交往了。”
“我也不懂你們那時候人的性格,太不同了,你這種類型的我以前從來沒碰到過。”我告訴他。
他立刻懂了。“你意思是我生前是個僧人?其實……”他道,“五十多年了,相隔太遠了。”
我默然。
“你為什麼不問這廟的焚毀跟我有什麼關係?”他轉頭凝視月影里那棵黑暗的銀杏樹。
“你想說說嗎?”我反問,他不答,過了良久,低語道:“真的忘了,真的忘了。”語言裡透出失望。
“如你忘了,就不必說。”我不忍看他的神色。
他如驚醒一般,勉強一笑道:“不,不是我忘了,你……你不會懂。”
“是。”我噓了口氣。
他坐到石椅上,支撐著頭:“幾十年來,那一幕情景每時都在我眼前出現,只是……阿九……”他沉吟著。
“阿九?是個女孩子?”
“是,跟你朋友的名字阿七很相似是不是?”他苦笑,“只是她們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人。”
“你知道我是誰?你猜不到的。”他的眼睛閃亮,不等我回答,他又接著道,“五十三年前的今夜,這兒曾發生過一場槍戰。”
“是幫派親兄弟內部火併?”我脫口而出。
他突然站起來,啞聲道:“你……你記起來了。”他困難地呼吸著。
“是啊,早上阿七剛告訴我。”我不解。
“喔,是阿七,她知道什麼,她不知道。”他又緩緩地坐下,低聲敘述著。
“那場槍戰,雙方都拼得差不多了,唉,也是劫數啊。”
“他們這一幫是由親兄弟兩人共同掌管的,哥哥弟弟都是這周圍遠近有名的槍手,兄弟間非常友愛,哥平時為人豪放無羈,而弟弟完全是一介書生
“這山城有一個古習,春天三月初五,是一個賞花節,每到這天,全城的人都出城去野地里看桃花。他們這一幫派雖在山上居住,但到了這天,也不例外。哥哥每年都帶著隨從出去遊玩。賞花買醉,過了午夜才回來,弟弟那時二十出頭,也不愛這種熱鬧地方,每次都只在山上打獵。” “可是有一次……”僧人停了下來,臉上露出追憶之色。
“弟弟上山打獵,是追一隻鹿,不知不覺走到山的那邊,山的那邊是大片大片的桃樹林,那時節正值花盛時節,開得煞是燦爛,桃樹邊是傾瀉而下的瀑布,弟弟看見了一個女孩子正坐在溪石上看書……”
“是阿九。”我低聲道。
“是阿九,很平凡很簡單的故事是不是?”僧人平靜地說。
“後來,弟弟就把她帶回去了。”
“那很好啊。”我道。
他不答。過了一會又說:“阿九不願意走的,是弟弟硬把她帶回家的。”
“你不會知道的,弟弟是一個幫派的首領,很驕傲,又很氣盛。他喜歡征服一切,他想得到阿九,就把她搶回家了。”
“搶回家後,日子久了,阿九也就不鬧了,不過從不說話。”
“弟弟一直以為阿九是住在山裡的平常人家的女兒。弟弟找她的住處,那兒空無一人。”
“他很愛阿九。”我問。
他搖搖頭,“不,他起先只是喜歡阿九,但他平時並不很注意她。他太忙。”
“過了幾年,弟弟越來越不喜歡山上的那種生涯。終於和哥哥分道揚鑣了。他不願別人再認出他來,也為了他平時造的孽,他出家當了和尚。”僧人停了下來。
院子裡一時寂靜無聲。
他轉過臉來,微笑道:“我就是兩兄弟中的弟弟。”
我點點頭:“想來應該是這樣。”
他凝視著那棵銀杏樹,“我現在還記得,那座廟宇是什麼樣子,在這兒,是在這兒,這棵樹與多年前簡直沒什麼兩樣,那時月亮照著這地方的情景也是一模一樣。”
“那么阿九呢?”
“阿九?我走時並沒告訴她,在一個晚上和大哥告別了之後,就下山來到這兒,可是沒過多久,她就獨自找來了,仍然不肯對我說一句話,問她,趕她,她都不回答,只是陪著我住在這兒。”
“她喜歡你?”
“開始時,我也以為是這樣,可是你不懂,你不知道的,你看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冰冷的,偶爾一露,我就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恐懼。”他出神地看著月亮。
我驚呼了一聲:“怎么會呢?”
“她恨我,開始時我不知道,後來我才慢慢知道,我一直對她很好,唉,阿九。”
“直到有一次,那一次的夜晚也像今夜一樣,月亮很亮,我在佛堂內,她進來送了一杯茶,也是這樣的茶葉。”他指著石桌上的茶杯。
“那時我心情很差,一揮手就把茶杯推下地去。她默默地蹲在地上拾碎片。我忽然覺得很後悔,拉她起來,她不作聲,卻哭出聲來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她哭了很久,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從那晚以後,我們過了一段很快活的日子。我仍是過著出家人的生活,她平時操辦飲食,不過她不再用那種眼神看我,我覺得很
開心。”
一時間他沒繼續說,默然了許久,忽然問我:“你昨天還不是擔心歡樂不長久嗎?那時我也隱隱地覺著了,但沒這么強烈,我總覺得有什麼事將發生,而我和阿九相處的日子不會長久。”
“這一天終於來了,那一天的早上,我剛做完早課,阿九從外面進來,端進來一杯茶,看看我,輕聲說茶已涼了。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聽到她說話,不由得聽得呆了。她卻溫柔地笑了一笑。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火併?是啊,大家都這么說。”他的嘴角浮現一絲嘲諷的微笑。
他忽然轉過臉去指著身後的銀杏樹說:“那天早晨,阿九便是站在這棵樹下面的。她,她端一杯茶進來。”他的聲音低沉起來,然而又飄飄蕩蕩地像午夜裡檐下的蛛絲,濕潤而沒有著落之處,他停止了說話,怔怔地凝視著銀杏樹下黝黑的所在。
我沉默地看著他,那個阿九就這樣在他的心裡,一直這樣,幾十年來,從銀杏樹下的陰影里出來,對他溫柔地微笑著。
“後來怎樣……”我問。
他仿佛驚醒了一般,定了定神,恍然地道:“那天又是一個賞花的節日。那時,我和哥哥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此時見到他忽然沖了進來,不免吃了一驚,哥哥渾身是血。他在出山的時候遭到了另一個幫派的襲擊,這個幫派已消失了很久。多年之前曾和我們有一場拚鬥,結果他們的人馬都損失殆盡。他們的頭領父子倆都在這場爭鬥中死去,聽說只逃掉了一個小兒子。那是他還只是一個幾歲的孩子,而我哥哥是我們這一幫中最年輕的首領。誰知道隔了這么多年,這個幫派卻又大舉前來。”
“哥哥隨身帶來的人馬不多,回去求援的人又遲遲不回,只好邊打邊逃,可是通往山寨的路都被他們堵住,不知怎么就到了這個地方。”
他輕輕嘆了口氣,“那時這個廟外有一堵很厚的圍牆,也不知什麼原因,反正很久以來就有了這堵圍牆……。”
“我扶了哥哥進來,廟外只有幾個衛士守著,可廟周圍全都是那個幫派的人。哥哥靠著我,看著視窗外面,半晌,他嘆了口氣,低啞著喉嚨道:”不成啦‘,他凝視著我:“看來還是你聰明,抽身得早,否則,像我今天……’他說不下去了,匆忙轉過臉去,可我分明看見他眼中有淚光一閃。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卻說不出話來,他低聲道:”想不到我們兄弟倆草莽一生,卻落得如此下場,只是……,連累你。你抽身得早,這一切你本該逃過的……‘我不說話,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沉吟著。“
“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我明知是多問,可忍不住說。
他微微搖頭:“廟外都是他們的人,這座廟不會支持很久的,我們又不能衝出去求援。起先大家都還抱著一線希望,盼望求援的人快點回來,可時間一點點過去,大夥的心也一點點往下沉,那次,從早上打到下午,眼見得太陽落山了……?他又停住了說話,仿佛沉入了那場悠遠的槍戰中去。
“哥哥傷得很重,可還是勉強支撐著,天色漸漸暗下來,槍聲也漸漸停了下來,可是他們並沒有走,我們這座廟裡只剩下哥哥、我、阿九和兩三個衛士。阿九點燃了油燈,哥哥看看我,又看看她,重重地嘆了口氣。這時我們心裡都明白,今晚是肯定逃不過去了。
“哥哥揮了揮手,要我出去看看外面的衛士。
“我正在牆裡察看敵人的動靜,卻聽得廟內阿九驀地驚呼了一聲,我擔心哥哥傷勢有變,來不及說什麼,便向內一衝,只見廟裡漆黑一團,想是阿九失手把油燈掉了。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急得叫大哥!大哥!黑暗中聽見大哥哼了一聲,我大喜,急忙摸到他坐的椅子邊,這時卻有燈光一亮,阿九己從懷中掏出火,重新
點燃了油燈,燈光下卻見大哥手按著胸口,地上全是血,他向我笑笑,向著燈光抬起手,只見他手上也全是血,我扶著他,忍不住流下淚來。他低聲安慰:”大哥是不成啦,你要活,要好好地活。‘我緊緊握住他的手,生怕會忽然間就……我強忍著淚道:“是,大哥,我給你報仇!’他搖了搖頭,低語道,‘說什麼報仇?’驀然間,他眼中厲光一閃,抬頭向著阿九,盯著她,低沉著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你要答應,讓他活下去,活下去。‘突然間他那樣憎恨地盯著阿九,阿九碰到他的眼神,不知怎么卻突然打了個寒噤,也許是我看花了眼,也許只是燈火搖晃了兩下。可是哥哥的那種眼神我永不會忘。我心中暗嘆:大哥神智都有些糊塗了。今晚人人
都難以倖免。人人身不由己,只憑老天爺的安排,而阿九一個弱女子又怎能……我叫了聲大哥,他瞪了我一眼,搖了搖手,仍向著阿九道,語氣卻溫和下來:“你答應的,是不是?’話雖是求懇,但卻隱隱充滿了威脅之意,目不轉睛地盯著阿九的眼睛。阿九的臉變得煞白,許久她緩緩地點了點頭,大哥簡短地說了句,很好……話剛說完,卻突然身子一側,從椅子上滾下來,我大驚,急忙扶住他,他睜眼看看我就去了。”
四周一片寂靜,風也沒有,銀杏樹的樹葉也不再輕輕地響。
我杯中的茶也不知何時已喝完。我握著冰冷的茶杯,怔怔地坐著,一時兩人都不作聲。
忽然我想到一事,道:“阿九,阿九是那個幫派的是不是?”
那僧人抬頭看看我,卻沒有驚異的神色,他緩緩地道:“你都猜到了。偏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阿九是那個逃出去的小兒子的妹妹。”
我低聲說:“他們都是有預謀的。”
他道:“是啊,這場爭鬥自我遇見阿九的那時起就注定要輸了的。”
“只是,我和哥哥的分手卻也給他們造成了可乘之機。”
他頓了頓又道:“這些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哥哥去了以後,我跪在他身邊,呆呆地注視著他的臉,豪邁豁達的哥哥就這樣去了。我心中想起了往年每當賞花時節,哥哥騎著馬從山道上賓士而來的情景。他的馬鞍上都插滿了花,身後的隨從也抱了滿懷的桃花,馬鞍上還懸著兩個大酒瓮,風過處哥哥縱情地大笑。那些花紛紛地飄落,仿佛是給他的笑聲震落似的……”他的眼裡滿是淚光。“後來呢?你報仇了沒有?”我輕輕問。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驀地跳起身來,抱起哥哥身邊的手槍,衝出去,黑暗中,淚流了滿面,我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殺了他們報仇,等到得外面,卻是一片寂靜,空無一人,不知何時他們已撤走了。我持著手槍,指天咒地,喉嚨叫啞了,也沒有一個人回答,我跑遍了廟外的四周,只有廢墟上伏著幾個哥哥的衛士,他們都已死去多時。我持著槍,單腿跪了下來,一轉頭,卻見阿九已不知何時到了這裡,一雙眼睛怔怔地注視著我,我看著她,卻沒有任何的反應,她想伸手扶我起來卻又不敢。”
“她知道你這輩子是恨她入骨了。”我低聲暗嘆。
“那時我還沒知道她的身份,我只道她還是阿九。”他苦笑。
“我只道她可憐我,我轉過臉去,要她走,她不動,還是那樣怔怔地看看我,雖然我見不到她的臉,可是感覺得到,可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天亮時,哥哥的一小支人馬找到了這裡,哥哥派出去求援的人根本沒有到達山上,等他們得到信息匆匆趕下山來,半路上又遭到伏擊。他們拚死衝到這兒,已折損了大半人馬。山寨……山寨也給人破了。”
他低下頭來,月光下只見他的黑色僧袍袖在輕輕地抖動著。
“後來呢?就這樣結束了?”我輕聲問。
“結束,就此結束倒也……”他自語道。
“天亮了,我站在那棵銀杏樹下,我仿佛不會思想了,可分明總看見那山道上從黑馬的身後飄下大片大片的桃花。”
他聲音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可阿九呢?”我問。
“哥哥的人一進廟門,就認出了她。”
“認出了她?他們以前見過?”
“不,哥哥的人晚上剛和他們這一幫打了一仗,火光下,對方首領那個小兒子飛揚的臉大伙兒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們,他們是一對孿生兄妹啊,無論是誰一見面就會知道。”
“哥哥的人抓住了她,她也不反抗,帶她到銀杏樹下,可她的頭高高地昂著,我起先不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瞬間,阿九又用那種令我心寒的眼光看著我,忽然我什麼都猜到了,想起哥哥,我心中一痛,便說不出話來。
“她忽然側過臉去,低聲道:”你什麼都知道了?‘“我點點頭:”哥哥他,最後跟你說了些什麼?’“她一怔道:”我答應他不告訴你的。‘“我還是重複道:”說了些什麼?’她不作聲。
旁邊哥哥的手下人忍不住喝罵起來,可她像沒聽見一樣,那時太陽還未出來,朝霞滿天,映在她的手上、臉上,她仿佛被太陽刺了眼睛一般,閉上了眼睛。
“‘你哥哥他,比你聰明得多,從你帶我回來的一天起,他就懷疑我,可是你很粗心,從不覺察到這一點,你哥哥只覺得我身份不明,但他察看了許久,沒見到我有害你的意思,可他從來沒有放鬆過。’”‘這么說,還得多謝你手下留情。’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乾乾地在笑。
“‘謝倒不必,’她冷冷地一笑,‘從一開始,我就沒有真心待你,我一直在找機會,我的爸爸和一個哥哥都死在你們手裡,開始時我還小,什麼都不懂,可慢慢地我長大了,我要看著你們也被消滅乾淨。我要你們也嘗嘗那種到處流浪的生活。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就是你。’她的聲音低沉下來。
“所以你從來不肯說話,所以你專等在那條瀑布旁,等著我這個傻瓜上鉤。”我苦笑。
“‘你不傻,不過那時你太年輕。’不知怎地,她的聲音分明溫柔起來。她輕聲說:”你哥哥儘管很機警,可人有犯錯的時候,他最大的錯誤,就是他太照顧你,太多為你考慮,所以儘管他懷疑我,可是始終沒告訴你。‘“’是,是,我是個大傻瓜。‘我喃喃地說著。
“‘前天我偶然探聽到你哥哥賞花時常走的那條路,就通知了我哥哥……’她驀地抬起頭來,平靜地說:”你哥哥生前要我答應,一定要讓你活下去,要保護你周全,這一點我算是做到了,哥哥他們答應網開一面。‘“’網開一面,不怕我多年後東山再起,再來報仇。‘我嘲笑道。她緩緩地搖頭:”不,你不成的。你不像你哥哥,你的性格中缺少一種東西,沒有它,你不能統率群豪,你哥哥就有。再說你哥哥當初沒趕盡殺絕,也是他的功德,一命換一命……’她咬了咬嘴唇道,‘我告訴我哥哥,他若殺了你,我也不活了。’“我仰天大笑,而笑聲連我自己也聽得出來,那簡直不是笑,倒像是一隻受害的野獸在嗥叫。
“我驀地止住笑聲:”你救了我,哈哈,你救了我,哈哈,多謝多謝,‘我躬身向她連連作揖,’他殺了我,豈不正合你心意,你不活,你為什麼不活?‘我這樣笑,她都看呆了,她奮力掙脫抓住她的手,周圍的人也不阻攔她。她撲到我面前,想抓住我。我用力一甩,她跌在地上,我沖她吼:“你可憐我是不是?不活,你為什麼不活?騙人!你到這時還想騙我,真是可笑之極!’”我罵得她很厲害,她也不說話,她怔怔地看著我,那眼神我到今天也忘不了,她低聲說:“你不相信我。‘”我哈哈大笑,斜睨著她:“相信你?相信你什麼?是相信你一直在保護我,還是相信你是個大好人,你處心積慮地害我大哥是為了我好,哈哈,相信你?’”她臉色變得煞白,垂下了頭,她緩緩地轉過身去:“你肯定是不肯帶我走?‘她的話語中充滿了失望之意。
“我冷冷地道:”帶你走?我還得求您高抬貴手,網開一面呢。‘我那時肯定是瘋了,說出那樣刻薄的話,連我自己都幾乎不能相信。
“她不作聲,卻靠著銀杏樹緩緩地跪下去,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似乎聽見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怪不得你怨我,‘她依舊背對著我,’我知道你恨透了我,連看我一眼也不願意……可是……‘“’今生今世我們走的路都錯了,時間不對,路也不對……可來生,來生我會……等你。‘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沒有了,她靠在銀杏樹上像睡著了一樣,一動不動。
“我開始時不理她,只是冷笑,可是越到後來,不知怎地,我的心卻莫名地恐慌起來。
“忽然只聽得旁邊有人驚叫起來:”血……她……‘“我再也顧不得什麼,凝目向她看去,只見她的足邊汪著一攤鮮血,那血還不停地從衣襟上滴下來,滴在銀杏樹的樹幹上,滲進了黝黑的泥土,那時太陽初升,燦爛的陽光照得一樹絢麗。
“在那一瞬間,我心中一片茫然,我忘了發生過什麼事,也不明白髮生什麼事,我腦子裡只是空白,空白,無邊的空白。”
他的聲音沙啞著,“她死了,誰也不知道,她身邊還藏著一把刀。這把刀,她本來準備用來殺我的……她什麼都策劃好了,只是沒料到她自己最後會真的愛上我。”
“你也喜歡她?”我輕聲問。
“不,”他長長地吁了口氣,凝目仰視著那清冷的月亮,“開始幾天,我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她害死了大哥,我恨她,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許多個夢,總是夢見她那樣微微笑著端一杯茶,跨進門來,總是夢見那照得一樹絢麗的銀杏樹,我喊她,她卻不回答,我猛地從夢中醒來,那一剎那我清清楚楚地認識到,原來她在我心中是那樣深,不管我恨她,或者是喜歡她,如果讓我選擇一次輪迴的機會,我會選擇跟她呆在一起。”
“後來為什麼沒有?”
“等我明白這一點,再去追她,已經晚了。”他平靜地說,可是難掩心中的傷痛,“她以為我仍在世上,便急著進入輪迴,再入人世,她認為我會在上面等。”
“可是你下來找她了?”
“嗯,”他微微點頭,“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進入輪迴道,我恐怕……今後再也找不到她了,這一念之差,唉,這一念之差,可能會使我們錯過千百萬年,才有一次相逢的機會。”
“那你怎么辦?”
“我?我守在輪迴道的附近,我總覺得也許有一天她也忽然回來,如果我再走了,可能又生差錯。”
“可是她不是上來了嗎,如果她忘了她前生的事怎么辦,她怎么知道你在下面等她。”總覺得有些事忍不住要問個明白。
“不,她會知道的,她會知道的……”他喃喃地道,忽然他凝目注視著我:“她也許會忘了,可我一見面就會認出她,就算她忘得太多太多,可在她心裡總有一種深切的思念,我感覺得到,也許……也許她會到這兒來。就算她忘了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許下的每一個諾言,可我會永遠記著,只要她哪怕在無意中說出多年前曾說過的一句話,我就知道她沒有真的忘記,有一天我會等到她。”
我傻傻地看著他,不由自主地說:“她多年前說出的一句話?”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而眼裡的銀杏樹卻不再黝黑,仿佛閃躍著陽光,那照得一樹的亮麗呵。
我是誰,我是誰。是誰的血,一滴滴滲入樹根的泥土,是誰的眼睛憂傷地凝視著我,是夢著,是醒著,是前生,是今生?回過頭,卻見那僧人,微笑地注視我,眼中卻隱隱閃著淚光。
那是誰?那個僧人?那棵銀杏樹在嘆息……滿山谷的桃花啊,那樣多,那樣多,是誰在桃花的小徑上緩緩下馬?清冷山水?哪兒來的清冷的水紛紛濺在我腳上。
燈光下,好暗的燈光啊,院內的銀杏樹葉仿佛在嘆息著,茶已涼了,茶已涼了。
“喂,你等我,你等我一下,我們約好的,要等……”
我聽見自己在大叫,那個黑衣的僧人卻緩緩地遠去,他憂鬱地俯視我,我知道他再也不會來了,再也不會來了。
早上醒來時,自己卻聽得阿七在院中驚叫,急忙趕出時,只見院中那棵極古的銀杏一夜之間竟枯死了,而太陽初升,照得一樹絢爛。我一低頭,淚水不禁流了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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