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孟子》卷五 《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一書七篇,是戰國時期孟子的言論彙編,記錄了孟子與其他諸家思想的爭辯,對弟子的言傳身教,遊說諸侯等內容,由孟子及其弟子(萬章等)共同編撰而成。
《孟子》記錄了孟子的治國思想、政治觀點(仁政、王霸之辨、民本、格君心之非,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和政治行動,成書大約在戰國中期,屬儒家經典著作。其學說出發點為性善論,主張德治。南宋時朱熹將《孟子》與《論語》、《大學》、《中庸》合在一起稱“四書”。自從宋、元、明、清以來,都把它當做家傳戶誦的書。就像今天的教科書一樣。
《孟子》是四書中篇幅最大的部頭最重的一本,有三萬五千多字,從此直到清末,“四書”一直是科舉必考內容。《孟子》這部書的理論,不但純粹宏博,文章也極雄健優美。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孟子·滕文公上》
- 創作年代:公元前250~150
- 作品出處:《孟子》
- 文學體裁:語錄體
- 作者:孟子及其弟子萬章、公孫丑等
原文
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
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
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之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弔者大悅。
使畢戰問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穀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余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
“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放勛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
“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 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
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蘽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
譯文
太子從楚國返回,又來見孟子。孟子說:“太子懷疑我的話嗎?道理就這么一個罷了。成覸對齊景公說:‘他是條漢子;我也是條漢子,我怕他什麼呢?’顏淵說:‘舜是什麼?人呀。我是什麼?也是人呀。有作為的人也能像他這樣。’公明儀說:‘文王,是我的老師;周公哪點會欺騙我呢!’現在滕國的土地,截長補短,將近五十里見方,仍然可以治理成一個好國家。《尚書》上說:‘如果藥力不能使病人頭暈目眩,那病是治不好的。’”
滕定公去世,太子對然友說:“以前孟子曾經同我在宋國交談過,我心裡始終沒有忘記。現在不幸遇到了這大變故,我想讓你去請教一下孟子,然後再治辦喪事。”
然友到鄒國去請教孟子。孟子說:“這不是很好嗎!父母的喪事,本來就是應該盡到自己的心意去辦的事。曾子說過:‘父母在世,以禮侍奉;死了,以禮安葬,以禮祭祀,可以說是孝子。’諸侯的喪禮,我沒有學過;雖然這樣,我曾聽說過。三年的服喪期,穿縫邊的粗麻布喪服,喝粥,從天子到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這樣。”
然友回國作了匯報,太子決定實行三年的喪禮。宗室百官都不願意,說:“我們的宗國魯國的前代君主,沒有誰實行過這種喪禮,我們的前代君主也沒有誰實行過,到了你身上卻要違反傳統,那不行。況且有記載說:‘喪禮、祭禮要遵從先祖的規矩。’又說:‘我們(的做法)都是有所繼承的。’”太子對然友說:“過去我不曾講求學問,喜歡騎馬馳騁,比試劍法。現在宗室百官都不滿意我,擔心我不能竭盡孝道辦好喪事,請您替我再向孟子請教。”
然友再次到鄒國請教孟子。孟子說:“是的,這是不能求助於別人的。孔子說:‘國君死了,(太子)把政事託付給冢宰處理,喝粥,面色暗黑,走到孝子的位置上就哀哭,(這樣,)大小官員沒有敢不哀傷的,(因為太子)給他們帶了頭。’在上位的人愛好什麼,下面的人必定對此更加愛好。‘君子的道德,好比是風;老百姓的道德,好比是草。風吹到草上,草必定倒伏。’這件事就在於太子了。”
然友返國後作了匯報。太子說:“對,這的確在於我自己。”(於是)太子五個月都住在喪廬里,沒有發布過政令誡示。百官和同族的人都贊同,認為太子知禮。到了安葬那天,各地的人都來觀看葬禮。太子面容悲戚,哭聲哀傷,使弔喪的人非常滿意。
(滕文公)派畢戰來問井田的問題。孟子說:“您的國君打算施行仁政,選派你(到我這裡來),你一定要努力啊!行仁政,一定要從劃分、確定田界開始。田界不正,井田(的面積)就不均,作為俸祿的田租收入就不公平,因此暴君污吏必定要搞亂田地的界限。田界劃分正確了,那么分配井田,制定俸祿標準,就可輕而易舉地辦妥了。滕國雖然地萬狹小,但也要有人做君子,也要有人做農夫。沒有(做官的)君子,就沒有人來治理農夫;沒有農夫,就沒有人來供養君子。請考慮在農村實行九分抽一的助法,在都市自行交納十分抽一的賦稅。卿以下(的官吏)一定要有可供祭祀費用的五十畝田,對家中未成年的男子,另給二十五畝。(百姓)喪葬遷居都不離鄉。鄉里土地在同一井田的各家,出入相互結伴,守衛防盜相互幫助,有病相互照顧,那么百姓之間就親近和睦。一里見方的土地定為一方井田,每一井田九百畝地,中間一塊是公田。八家都有一百畝私田,(首先)共同耕作公田;公田農事完畢,才敢忙私田上的農活,這就是使君子和農夫有所區別的辦法。這是井田制的大概情況;至於如何改進完善,那就在於你的國君和你(的努力)了。”
“在堯的時代,天下還不太平,洪水橫流,到處泛濫,草木遍地叢生,禽獸大量繁殖,莊稼沒有收成,禽獸威逼人類,印滿獸蹄鳥跡的道路遍布中原各地。堯為此獨自憂慮,提拔舜來全面治理。舜派益掌管用火,益在山岡沼澤燃起大火,燒掉草木,禽獸逃竄躲藏。大禹疏通九條河道,治理濟水、漯水,將它們導流入海;開通汝水、漢水,疏浚淮水、泗水,將它們導入長江。這樣,中原百姓才能(耕種收穫)吃上飯。在那時候,大禹八年在外,三次經過自己家的門口都沒有進去,即使想親自耕種,能辦到嗎?
“后稷教人民各種農事,種植五穀;五穀成熟了,人民才能養育。人類生活的通則是:吃飽、穿暖、安居而沒有教育,便同禽獸差不多。聖人又憂慮這件事,任命契擔任司徒,把倫理道理教給人民——父子講親愛,君臣講禮義,夫婦講內外之別,長幼講尊卑次序,朋友講真誠守信。放勛說:‘慰勞他們,糾正他們,幫助他們,使他們自得其所,隨後賑濟他們給他們恩惠。’聖人為人民操心到這般程度,還有空閒耕作嗎?”
“堯把得不到舜當作自己的憂慮,舜把得不到禹、皋陶當作自己的憂慮。把耕種不好百畝田地當作自己憂慮的,是農夫。把財物分給人叫惠,教人行善叫忠,為天下物色賢才叫仁。因此,把天下讓給別人是容易的,為天下物色到賢才是困難的。孔子說:‘堯作為君主真是偉大啊!只有天是偉大的,只有堯能效法天。(堯的功德)浩蕩無邊啊,人民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真是個好君主啊,帝舜!多么崇高啊!擁有天下卻不一一參與政事!’堯舜治理天下,難道是無所用心的嗎?只是不用在耕作上罷了。”
“我只聽說過用中原的文明去改變蠻夷的,沒聽說過被蠻夷改變的。陳良出生於楚國,愛好周公、孔子的學說,到北邊的中原地區來學習,北方的學者沒有人超過他的,他真稱得上是傑出人物了。你們兄弟拜他為師幾十年,老師一死就背叛了他。從前,孔子逝世,(弟子們服喪)三年後,收拾行李將要各自回去,走進子貢住處行禮告別,相對痛哭,泣不成聲,這才回去。子貢又回到墓地,在祭場上搭了間房子,獨居三年,然後才回家。後來的某一天,子夏、子張、子游認為有若像孔子,要用侍奉孔子的禮節侍奉有若,硬要曾子同意。曾子說:‘不行!(老師的人品)如同經江漢之水洗滌過,盛夏的太陽曝曬過一般,潔白明亮得無人可以比得上的了!’現在,那個話語難聽得像伯勞鳥叫似的南方蠻子,攻擊先王之道,你卻背叛自己的老師去向他學習,這跟曾子相差太遠了。我聽說‘(鳥雀)從幽暗的山谷飛出來遷到高樹上’的,沒聽說從高樹遷下來飛進幽暗山谷的。《詩經·魯頌》上說:‘征討戎狄,懲罰荊舒。’周公尚且要征討楚國人,你卻還向楚國人學習,也真是不善改變的了。”
陳相說:“(如果)依照許子的學說實行,那么市場上物價就不會有兩樣,國中就沒有弄虛作假的;哪怕叫小孩上市場(買東西),也不會有人欺騙他。布和綢長短相同,價錢就一樣;麻線絲綿輕重相同,價錢就一樣;各種糧食多少相同,價錢就一樣;鞋子大小相同,價錢就一樣。” 孟子說:“物品千差萬別,這是客觀情形。(它們的價值)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相差千倍萬倍。你把它們放在一起等同看待,這是擾亂天下罷了。做工粗糙的鞋與做工精細的鞋同一個價錢,人們難道還肯做(做工好的鞋)嗎?依從了許子的主張,便會使大家一個跟著一個地乾虛假欺騙的勾當,哪還能治理好國家?”
過了些日子,夷之又來求見孟子。孟子說:“我現在可以接見他了。(不過,)說話不直截了當,道理就顯現不出來,我直截了當地說吧。我聽說夷子是墨家學者,墨家辦理喪事是以薄葬作為原則的。夷子想用它來改變天下的習俗,豈不是認為不薄葬就不值得稱道嗎?然而夷子卻厚葬自己的父母,那是用他自己所鄙薄的方式來對待雙親了。”
徐辟把孟子的話告訴了夷子。夷子說:“按儒家的說法,古代的聖人(愛護百姓)就像愛護初生的嬰兒,這句話什麼意思呢?我認為是說,對人愛是不分差別等級的,只是施行起來是從自己的父母開始。” 徐辟又把這話轉告給孟子。孟子說:“夷子真認為愛自己的侄子就像愛鄰人的嬰兒一樣嗎?他只抓住了這一點:嬰兒在地上爬,就要掉進井裡了,這不是嬰兒的過錯,(所以人人去救。他以為這就是愛不分差別等級。)再說天生萬物,使它們只有一個本源,(人只有父母一個本源。)然而夷子(主張愛不分差別等級,)是他認為有兩個本源的緣故。大概上古曾有個不安葬父母的人,父母死了,就抬走拋棄在山溝里。後來的一天路過那裡,看見狐狸在啃他父母的屍體,蒼蠅、蚊蟲叮吮著屍體。那人額頭上不禁冒出汗來,斜著眼不敢正視。那汗,不是流給人看的,而是內心的悔恨表露在臉上,大概他就回家拿來筐和鍬把屍體掩埋了。掩埋屍體確實是對的,那么孝子仁人掩埋他們亡故的父母,也就必然有(講究方式的)道理了。”徐子把這番話轉告給夷子。夷子悵惘了一會,說:“我受到教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