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腿

1934年8月15日,豐子愷於杭州招賢寺所作一篇散文,收錄於《緣緣堂隨筆》。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肉腿
  • 創作年代:1934年8月15日
  • 作品出處緣緣堂隨筆
  • 文學體裁:散文
  • 作者豐子愷
  • 創作地點:杭州招賢寺
全文內容:
 
清晨六點鐘,寒暑表的水銀已經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掛著一件今年未曾穿過的夏布長衫,手裡提著行囊,在朝陽照著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著運河向火車站開駛。
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備著茶壺、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涼枕,都是自己家裡拿下來的,同以前出門寫生的時候一樣。但我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則為了天氣很熱,前幾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過百度以上,況且又在逼近太陽的船棚底下。加之打開行囊就看見一冊《論語》,它的封面題著李笠翁的話,說道人應該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這話好象在那裡譏笑我。二則,這一天我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門,不比以前開“寫生畫船”的悠閒。那時正是暮春天氣,我雇定一隻船,把自己需用的書籍、器物、衣服、被褥放進船室中,自己坐臥其間。聽憑船主人搖到哪個市鎮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寫生,大有“聽其所止而休焉”的氣概。這回下船時形式依舊,意義卻完全不同。這一次我不是到隨便哪裡去寫生,我是坐了這船去趕十一點鐘的火車。上回坐船出於自動,這回坐船出於被動。這點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來,似乎覺得船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稱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卻引起了我的注意。
從石門灣到崇德之間,十八裏運河的兩岸,密接地排列著無數的水車。無數僅穿著一條短褲的農人,正在那裡踏水。

我的船在其間行進,好象閱兵式里的將軍。船主人說,前天有人數過,兩岸的水車總計七百五十六架。連日大晴大熱,今天水車架數恐又增加了。我構想從天中望下來,這一段運河大約象一條蜈蚣,數百隻腳都在那裡動。我下船的時候心情的鬱郁,到這時候忽然變成了驚奇。這是天地間的一種偉觀,這是人與自然的劇戰。火一般的太陽赫赫地照著,猛烈地在那裡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淺淺的河水懶洋洋地躺著,被太陽越曬越淺。兩岸數千百個踏水的人,儘量地使用兩腿的力量,在那裡同太陽爭奪這一些水。太陽升得越高,他們踏得越快,“洛洛洛洛……”響個不絕。後來終於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陽似乎並不疲倦,不須休息;在靜肅的時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聽船人說,水車的架數不止這一些,運河的裡面還有著不少。繼續兩三個月的大熱大旱,田裡、浜里、小河裡,都已乾燥見底;只有這條運河裡還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淺,大橋的磐石已經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樁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面一塊石頭上也撩不著水,須得走下到河床的邊上來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獨行,尚無阻礙;逢到和來船交手過的時候,船底常常觸著河底,軋軋地作聲。然而農人為田禾求水,舍此以外更沒有其他的源泉。

他們在運河邊上架水車,把水從運河踏到小河裡;再在小河邊上架水車,把水從小河踏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車,把水從浜里踏進田裡。所以運河兩岸的裡面,還藏著不少的水車。
“洛洛洛洛……”之聲因遠近而分強弱數種,互相呼應著。這點水仿佛某種公款,經過許多人之手,送到國庫時所剩已無幾了。又好比某種公文,由上司行到下司,費時很久,費力很多。因為河水很淺,水車必須豎得很直,方才吸得著水。我在船中目測那些水車與水平面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別高的地方,竟達五六十度。不曾踏過或見過水車的讀者,也可想像:這角度越大,水爬上來時所經的斜面越峭,即水的分量越重,踏時所費的力量越多。這水仿佛是從井裡吊起來似的。所以踏這等水車,每架起碼三個人。而且一個車水口上所設水車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須得出來踏水。根本沒有種田就逢大旱的人家,或所種的禾稻已經枯死的人家,也非出來參加踏水不可,不參加的乾犯眾怒,有性命之憂。這次的工作非為“自利”,因為有多人自己早已沒有田禾了;又說不上“利他”,因為踏進去的水被太陽蒸發還不夠,無暇去滋潤半枯的禾稻的根了。這次顯然是人與自然的劇烈的抗爭。
不抗爭而活是羞恥的,不抗爭而死是怯弱的;抗爭而活是光榮的,抗爭而死也是甘心的。農人對於這個道理,嘴上雖然不說,肚裡很明白。眼前的悲壯的光景便是其實證。有的水車上,連婦人、老太婆、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都在那裡幫工。
“鏜,鏜,鏜”,鑼聲響處,一齊戛然停止。有的到蔭處坐著喘息;有人向桑樹拳頭上除下籃子來取吃食。籃子裡有的是蠶豆。他們破曉吃了粥,帶了一籃蠶豆出來踏水。飢時以蠶豆充飢,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睡覺。只有少數的“富有”之家的籃子裡,盛著冷飯。“鏜,鏜,鏜”!鑼聲響處,大家又爬上水車,“洛洛洛洛”地踏起來。無數赤裸裸的肉腿並排著,合著一致的拍子而互動動作,演成一種帶模樣。我的心情由不快變成驚奇;由驚奇而又變成一種不快。以前為了我的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熱度似乎忽然降低了;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門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輕鬆了。直到我舍船登岸,通過了奢華的二等車廂而坐到我的三等車廂里的時候,這種不快方才漸漸解除。唯有那活動的肉腿的長長的帶模樣,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腦際。這印象如何?住在都會的繁華世界裡的人最容易想像,他們這幾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場裡、銀幕上看見舞女的肉腿的活動的帶模樣么?踏水的農人的肉腿的帶模樣正和這相似,不過線條較硬些,色彩較黑些。近來農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場裡、銀幕上的肉腿忙著活動的時候,正是運河岸上的肉腿忙著活動的時候。
1934年8月15日於杭州招賢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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