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嘉風月

《潮嘉風月》,文言小說,一卷。清俞蛟撰。俞氏為乾隆、嘉慶年間浙江山陰人,曾隨幕於廣東嘉應州潮州一帶。此書即專記潮州、嘉應二州青樓藝妓諸事,故名《潮嘉風月記》,全書分為《麗景》、《麗品》兩篇。上篇總述潮嘉二州青樓盛況,下篇逐一介紹潮嘉二州的佳麗名妓,以人敘事,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層面。據民國《夢廠雜著》本整理。〖質量〗二校。

基本介紹

  • 書名:潮嘉風月
  • 又名:潮嘉風月記
  • 作者:俞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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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原文

青樓珠箔,能勾盪子之魂,赤仄雲繒,難實妖姬之壑。被無窮之遺害,溯作俑於何年?金縷歌殘,艷名花而早折;玉簫聲咽,傷幽會以難期。洞號迷香,入尋何眾?泥惟沾絮,洗脫者誰?仆也,不解溫柔,貽譏風雅。遇紫雲於席上,敢發狂言;賡緣水於牆邊,頓忘綺夢。墨堆雪嶺,美醜無煩加黑白之評;風颭荷珠,姻緣何必有短長之喻?乃梅州帶水,毗接封圻;而潮郡連疆,地鄰瀛海,徹夜之笙歌疊奏,撥鵾弦而驚起潛鱗;侵晨之紛黛皆香,籠蟬鬢而艷留碧浪。採風問俗,紀載宜詳;品翠題紅,篇章爭麗。逞擲心而賣眼,每氣盡於綺袴圍中;竭獻笑以呈歡,徒魂斷於蓬窗深處。迨夫色荒情倦,繼以裘敝金殘。對此日之蕭條,傷懷殊甚;憶當年之佳麗,回首難堪。是用箴規,爰資搜輯。

麗景

潮州居羊城東北,山海交錯,物產珍奇,嶺表諸郡,莫與之京。以故郭門內外,商族輻輳,人煙稠密,儼然自成都會。昔韓文公貶潮州刺史,驅鱷魚之害,開文教之端。後人追慕其德,名其江曰“韓江”。越今七百餘年,煙波浩渺,無滄桑之更。而繡幃畫舫,鱗接水次;月夕花朝,鬢影流香;歌聲戛玉,繁華氣象,百倍秦淮。此外如梅州之八角亭前,齊昌之西河塘外,雖規模不及,而雨絲風片,滯人魂魄,如出一轍也。若非在上者惠養有方,則荒徼之區,安能富庶華美至此極哉。
潮嘉曲部中,半皆蜒戶女郎。而蜒戶,惟麥、濮、蘇、吳、何、顧、曾七姓,以舟為家,互相配偶,人皆賤之。間嘗考諸紀載:蜒,謂之水欄。辨水色,即知有龍。又曰“龍戶”。秦始皇使屠睢統五軍監祿殺酉甌王,越人皆入叢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為秦。意者,今之蜒戶,即西甌之遺民歟?生男專事篷篙,只在清溪、潮陽五百里內,往來載運物貨,以受值。生女則視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撫畜,或賣鄰舟。父母兄弟,仍時相顧問。稍長,輒勾眉敷粉,擪管調絲,蓋其相沿之習。有不能不為娼者,非如燕趙之區;隨處可游,資生多術,乃不顧廉恥,以身為貨,可同日而語。故遇交好者,擇純謹可倚,即托以終身,不侯老大始嫁作商人婦也。廣東蜒戶,與浙江墮民,曾蒙諭旨,準其為良,與居民一體安居習業。土豪地棍,橫加逼辱,依律治罪,載在令典,此真胞與為懷,欲滌斯民舊習之污。無如結習莫除,甘於下賤,亦可哀也己。
六筵船形勢,昂首巨腹而縮尾。首長約身之半,前後五艙。首艙,居則設門,並幾席之屬,行則並篷去之,以施篙楫。中艙為款客之所,兩旁垂以湘簾,雖寬不能旋馬,而明敞若軒庭,前後分為燕寢,几榻、衾枕、奩具、熏籠、紅閨雅器,無不精備。卷幔初入,竟錦繡奪目,芬芳襲人,不類塵寰,然此猶麗景之常耳。頃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羅綺,臥處橫施竹榻、布帷,角枕,極其樸素。榻左右各立高几,懸名人書畫。几上位置膽瓶、彝鼎。閒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風味。對榻設局,腳床二,非詩人雅志不延坐。韓江抵清溪,往回千餘里,處處修篁夾岸。每乘此船,與粉白黛綠者憑欄偶坐,聽深林各種野鳥聲,頓忘作客。是何異古之迷香洞,非胸有卓識,安得不為之惑?諺云:“少不入廣?,職此故歟?”
潮嘉風俗樸魯,良家婦女,布衣椎髻,頗形惡劣。舟中則雲鬢分梳,薄如蟬翅,蛾眉約秀,淡若春山。彩袖曳風,唾花凝碧。繡鞋步月,瘦玉生香。至於環佩聲低,芳蹤漸遠,釵鈿制巧,新樣頻翻,更有不能枚舉者。而傖荒之徒,囿於習俗,每嫌蓮船不束,無論妍媸,見而齒冷,是皆措大之見,鳥足與品題佳麗哉?從來歌詠美人,未嘗語及其足。史稱楊妃羅襪,宋書稱婦人圓履。韓冬郎詩云:“六寸圓膚光緻緻”,皆不纏足之明驗。且昔人論東坡詩,如名家女大腳步便出。是女之美惡,不在足之大小。今有人焉,濃眉闊目,碩腹粗腰,雖裙底雙鉤,不盈三寸,亦謂之佳麗乎?如余所見,潮州之竹姑,興寧之貞娘、月鳳、郭十娘、麥蓮鳳,梅州之吳小金,麥鳳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緩行獨立,倍覺娉婷。余雖不解箇中三昧,而知當日西子、太真,足以傾人城者,斷不在鳳頭窄小也。
琵琶,古樂器也。自康崑崙而後,能彈五十四絲者,己久無其人矣。然當時太常卿王瑀嘗云:“琵聲多,琶聲少,亦未可彈大弦,”豈俗手所能擅其技哉?今舟中女校書度曲,動輒亂撥石槽,以倚和其韻,雖有巧者,時變新聲,究不足興言樂也。但空江秋夜,月印澄潭。雁橫碧落,箕踞蓬窗,靜聽鄰船,輕彈低唱。亦復不惡。友人金柳南贈林香竹姬人大美云:“香楓一曲欲銷魂,紅燭青尊忽夜分。無限幽懷寫不盡,滿江涼月白紛紛。”
鴉片煙出外洋諸國,色黑而潤。凡游粵者,無不領其旨趣。余初不知為何物,後按《本草綱目》云:“鴉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天方國種紅罌粟花,不令水淹頭。七八月花謝後,刺青皮取之。”此說甚確。余嘗見人煮煙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蓮者,不過形體略小,其為罌粟所制無疑。友人姚春圃嘗為余道鴉片之美,謂:“其氣芬芳,有味清甜。值悶雨沉沉,或愁懷渺渺,矮榻短檠,對臥遞吸,始則精神煥發,頭目清利,繼之胸膈頓開,興致倍佳,久之骨節慾酥,雙眸倦豁。維時拂枕高臥,萬念俱無,但覺夢境迷離,神魂駘蕩,真極樂世界也。”余笑曰:“其然,豈其然乎?”然近日四民中,惟農夫不嘗其味。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至於娼家,無不設此以媚客。然嗜好過分,受害亦甚酷。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諸陸羽《茶經》。而器具更為精緻,爐形如截筒,高約一尺二三寸,以細白泥為之。壺出宜興窯者最佳,圓體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許。杯盤則花瓷居多,內外寫山水人物極工致,類非近代物,然無款識,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爐及壺盤各一。唯杯之數,則視客之多寡,杯小而盤如滿月。此外尚有瓦鐺、棕墊、紙扇、竹夾,制皆朴雅。壺盤與杯,舊而佳者,貴如拱璧。尋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將泉水貯鐺,用細炭煎至初沸,投閩茶於壺內,沖之。蓋定復遍澆其上,然後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非拇戰轟飲者得領其風味。余見萬花主人於程江月兒舟中題吃茶詩云:
宴罷歸來月滿闌,褪衣獨坐興闌珊。
左家嬌女風流甚,為我除煩煮鳳團。
小鼎繁聲逗響泉,蓬瀛夜靜話聯蟬。
一杯細啜清於雪,不羨蒙山活火煎。
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彝,極佳者,每斤需白鏹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見焉。
潮州土俗,以蛇之青色者為青龍,奉之如神。每歲二月,望前結彩為輿,管弦鉦鼓,舁之以行,名曰“迎青龍”。女郎之未經梳攏者,皆濃妝艷服,扮劇中故事,隨神遊行。望之粲然,發錦始濯,如花始發,艷心悅目,莫可名言。紈絝子弟,裙屐少年,爭備金鏳,擇佳麗者,以次給之,受者名曰“得標”。得標多者聲名噪甚,即有大腹腹賈,不惜千金為製衣飾,與之梳攏。昔邱海陽鐵香有《觀妓詩》云:
鳳城二月好春光,社鼓逢逢報賽忙。
百戲具張全不顧,爭圍台閣看新妝。
又云:
一枝花斗一枝新,公子王孫逐後塵。
奪得錦標載月返,不知春思屬何人。
蓋實錄也。
曲中稱謂,多不可解。如余澹心《秦淮雜誌》,所載妓家,僕婢稱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稱之曰“娘兒”,客至稱客曰“姐夫”。客稱假母曰“外婆”之類,皆不離乎本來面目。惟潮嘉妓呼客曰“老燕”,客呼妓曰“老襄”,外人呼之曰“阿嫂”。或曰:潮人“阮”讀如“燕”,“襄”讀如“相”,即劉阮、楚襄之意,是真痴人說夢。楚襄非女子,何以客反呼妓為襄耶?‘燕、襄“之稱,必有命意者在,惜乎無從考據耳。舟中妓女親生者少,皆買自貧家,或得諸他舟。教習弦歌,傳授衣缽,頗費劬勞。迨梳櫳後,一切家計,取給於女,謂之當”家“。當家日久,遇意中人,任其繾綣,不甚管束。唯私本船篙工,則與良婦犯奸無異。阿母忿相責詈,不少寬容。姊妹中亦鄙薄之,此娼家家法也。

麗品

濮小姑,韓江人。態度豐艷,柔情綽約。雖不嫻文翰,而吐屬溫和。遇少年服飾炫麗,舉止浮蕩者,厭薄之。名士騷客,聯句飛觴,則櫻唇微綻,粉靨生渦,侍坐終日不倦。否則邀之亦不至,即至,酒數行,先姊妹歌《滿江紅》一曲,便向座客斂衽辭去。雖有力者,咬以金帛,挾以威勢,亦不顧也。故當時才流,凡有雅集,必登小姑舟,如奉為吟壇主。臨安吳殿撰頡云:校試潮嘉,適乘其舟,嚴諭從人禁妓不得入謁。小姑竊窺而心慕之,然以學使尊嚴,何敢遽為毛遂?轆轤於中。莫可排解者,累日矣。一日傍晚,舟次齊昌江口,密雨如注,小姑曰:“此天贊我也。”因輿其母定計設筵,醉僕從於他舟,潛令篙師約當吳寢所穴篷數處。頃之,衾枕淋漓,吳急起狂呼,莫有應者。小姑偽自夢中驚覺,挑燈出視,謂吳曰:“湫隘何可憩息,後有小榻尚潔,敢請貴人移寢。何如?”吳睨之,嫣然一笑,媚致橫流,不覺心動。遂與燕婉。及試罷,返省,題便面以贈小姑曰:
輕衫薄鬢雅相宜,檀板低敲唱《竹枝》。
好似曲江春宴後,月明初見鄭都知。
折柳河乾共黯然,分襟恰值暮秋天。
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蓬窗便百年。
小姑捧詩而拜,欲脫籍隨行。吳不可,殷勤慰諭而止。於是潮人鹹呼小姑為“殿撰夫人”雲,小姑益自矜貴,即名士騷人,亦難輕覿其面。假母逼之,小姑曰:“兒嘗侍寢玉堂,何可復理故業。”遂出私囊千金於湘子橋邊,築精舍數間,焚香禮佛。後聞吳君逝世,設位哭奠,數日不食而卒。至今潮人艷稱之。噫,歌妓中如濮小姑者,亦傭中佼佼者乎!余聞吳公臚唱後,告假完姻。其夫人雙目失明,自慚非偶,告之父母,遣人謝絕。吳曰:“夫婦之義,一與之盟,終身不易。漢宣帝即位,尚求微時故劍。余何人斯,敢背此盟。”卒為夫婦,其高義有足多者,因紀其遇小姑,而並及之。
艷妹,不知其姓氏,或曰:即濮小姑之妹。姿態豐艷,舉止蘊藉,頗有小姑風。浙人沈子靜常,贈以詩曰:
蘭湯試罷倚新妝,回憶巫雲幾斷腸。
寶樹自歸珊網後,一枝紅艷獨凝香。
生平不諳歌弦,酷喜彈棋,客至其舟,有善奕者,即煮茗對局,終日不倦。靜常每勸其脫藉,而妹不悟,因題詩棋枰以寄之:
殘棋一局費思量,小劫頻經未散場。
困到垓心才回首,滿枰花影已斜陽。
妹得詩泣下曰:“靜常真愛我也。敬當什襲藏,無負明訓。”然同心難得,至今尚在曲中。
才娘眉目如畫,能學內人裝束。樵風居士贈詩云:
百結雲鬟七寶釵,曉妝才試鏡奩開。
不知宋玉傷秋甚,鎮日牆東盼楚才。
其鄰舟有福來青姑,色藝與才娘頡頏,而談吐流利,應酬圓轉,則過之。有無名子贈福來云:
石槽一曲奏新聲,彈向江天月正明。
淚濕青衫緣底事,兒家前歲學初成。
又贈青姑云:
素馨百雜綴釵梁,蟬鬢輕盈燦雪光。
勻罷晚妝人倚檻,好風吹去隔江香。
曾春姑,澄海人。自幼父母俱喪,依於嬸母蓉娘。丰姿穠粹,如碧桃初放,滿座生春。顧性情孤峻,每日晨起梳洗畢,輒閉戶焚香,或臨窗刺繡,不喜見人。嘗有販米客備百金,願親薌澤。春姑鄙其人,毀妝稱疾。客去。蓉娘讓之,春姑曰:“撫育之恩,兒豈忘懷。容俟得當以報,無相迫也。”蓉娘無如之何,然春姑之名從此噪甚。欲締交者,鷁首履滿,俱不當意。吳江金大司馬聽濤為諸生時,作客韓江,聞其名訪之。值午睡,因朗吟梁簡文《美人春睡圖》“低鬟壓落花”之句,驚回幽夢,倦眼斜注,覺金公神彩,不似庸流,整巾徐起,敘談良久,情意頓洽,遂成燕婉。未幾,金公鄉試旋里,春姑祖餞江邊,攬衣揮涕。金公取小端硯勒其事於背,贈之曰:“我苟富貴,攜此而來,當不相負。”春姑珍如趙璧。後十餘年,金公以內閣學士校試潮嘉,向例:當道往來,蜒船應役。時春姑猶在舟中,未脫藉,隨蓉娘至清溪,聞學使姓名里居甚確,伏蓬底窺之,態度宛然。密謂蓉娘曰:“是誠前度劉郎也。”夜分設筵舟中,延其幕客沈靜常者,邀金公過飲,春姑作別時裝束,俟酒酣,用盤承硯獻之。金公就燭取視,驚詢曰:“爾豈昔年韓江曾氏春姑耶?”春姑嗚咽不成一語。金公攜硯返舟作詩二首,贈白金五百兩,慰遣之。春姑遂留金於蓉娘,曰:“兒不能復事賤役,聊借金公之惠,以報阿母恩。”因擇士人委身而去。詩曰:
含顰憶昔侍尊前,麗服明妝似水仙。
今日相逢卿老矣,不堪回首問當年。
不抱琵琶過別船,芳心與石一般堅。
相思有證分明在,淚漬模糊滿硯田。
潮嘉河畔,至今傳誦焉。
蓉娘字秋卿,不善飲酒,每酹半杯,即紅暈滿頰,如落日芙蓉,情致纏綿繾綣,凡與交者均不能忘懷。黃岡張司馬贈詩云:
被池香暖睡昏昏,日過高舂尚掩門。
怪煞雪衣頻喚起,梨花滿地見春痕。
江頭小宴捧霞觴,風送芙蕖隔岸香。
侑酒卻防呼唱曲,潛邀姊妹理霓裳。
其侄女曾春姑落藉後,蓉娘老大,隨土人而去。
郭十娘,居齊昌西門外。早著艷名,一時名流爭妍取媚,尋盟責諾,無虛日。十娘蔑如也,獨與余友金柳南傾蓋輸心,如董小宛之遇辟疆,柳如是之懷蒙叟。其私心竊計,謂意中目中,微斯人莫可委身者。柳南名作機,與余同里,家計山。卓犖不群,意豪氣邁,工吟詠,屢應童子試不售,即棄去。游於滇楚,臨流攬勝,慷慨悲歌。久之賦歸,益無聊。因挾申、韓業游嶺南公卿間,理文案。詳慎明敏,雖久居要津者,不能及,人多忌之,以是恆賦閒。然雖貧,猶典衣聚書至數千卷,嘯歌不廢,而所為詩益工。宜其縱情風月,欲銷塊壘鬱勃之氣於溫柔鄉也。先是,柳南遊幕齊昌,公餘登河濱之嫏嬛樓,屢招十娘不至,因以蟬翼紗二端、並蒂蘭一枝,遣僮申款曲。十娘收蘭返紗,謂僮曰:“歸語汝主,好珍重此花,拜惠多矣。”越日,柳南張筵邀姬,少選,十娘珊珊來。雅服靚妝,容華妍秀。席間奏《湘妃怨》一曲,宛然幽篁浥淚,音韻淒楚。定情未幾,而十娘遽嬰疾,柳南為之焚香默禱。由是十娘情意逾密,欲脫籍相從。而柳南旅囊羞澀,因裂如意一鉤,各執半要盟,以待異日。適某邑某公,夙聞柳南名,耑伻厚幣以聘,勢不可卻。刻日戒塗,十娘設宴以餞,相對汍瀾。酒半,柳南偽醉,離席馳馬去。從此關河間隔,歡會難期矣。柳南以世無黃衫客,恆鬱郁,因賦《如意詩》寄十娘曰:
如意不如意,其如如意何?
望穿春信杳,別久淚痕多。
孤月照裙屐,重雲鎖黛螺。
回頭似一夢,壯志盡銷磨。
後十年,柳南重過嫏嬛,十娘已臥病床第,玉容憔悴。握手失聲,柳南賦詩二十首,歌以當哭。節錄其半:
十載重來事已非,梨花零落燕分飛。
徐娘未老風姿減,淚濕當年舊舞衣。
幽蘭一剪證前因,蟬翅紗輕穩稱身。
對鏡嫣然渾一笑,分明我是意中人。
挹翠偎紅正暮春,名花齊折斗芳辰。
一枝冷艷誰堪似,妙手玲瓏寫洛神。
樺燭高燒照綺筵,清歌兩部醉君仙。
漏聲欲斷人初散,偷近熏籠倚玉肩。
小閣濛濛細雨中,殘燈隱約背窗紅。
傷春倦臥無人問,獨爇心香禱碧空。
沈疴乍起倍清癯,閉戶兼旬似隱居。
興至偶然乘彩鷁,閒憑水榭數游魚。
不曾豎指學紅綃,鐵練何須鎖綺寮。
怪底連宵玩明月,出門動即遣垂髫。(原註:“十年前假母慮十娘效紅拂故事跬步命小婢隨行。”)
半鉤如意締三生,密誓雙雙對短檠。
小語有時紅兩頰,欲呼夫婿又低聲。
悲莫悲兮生別離,臨歧揮淚共牽衣。
明朝南濟橋頭水,不見鴛鴦相併飛。
賣賦慚非司馬才,空教紅粉委荒萊。
不知海國蒼茫外,何處黃金可築台?
未幾十娘奄逝,埋香黃土。柳南攜尊哭奠,其生前愛桃花,為購數十株,環種墓門。吾知異時花發成林,香凝紅露,猶似當年人面也。
郭十娘有妹曰紐兒,膚發光膩,眉目韶秀。惜兩腋下有氣,觸鼻甚穢,俗名為“狐騷臭”。遇宴集酒酣,輒薰蒸滿座,往往有掩鼻而去者。友人周海廬與之昵,贈以詩,不啻連篇累牘,並遍征諸同人之善詠者,裝錦軸贈之。余戲拈《黃金縷》一曲云:
芳思撩人當永晝。無限柔情,河畔心期久。金屋勸君須早構。六篷船可藏嬌否?底事尋春偏獨後?綺夢初回,小字頻呼紐。百和香濃薰莫透,知君愛嗅狐騷臭。
海廬大慚,遂與紐兒相絕。後遇土人以百金為之落籍,當與海廬有同好也。
大美字美娘,廉靜寡慾,衣飾樸素。每逢宴集,酒酣拇戰,群囂紛起,獨美娘默如。善歌《馬頭調》,其聲嬌而細,宛而長,如春鶯出谷。然深自珍秘,初見不輕度也。與梅州陳生交,逾年舉子,即潛至其家,母訪得之。挾歸,不從。因延道士作法,俗名“狗頭符”,美娘心動,遽返。近有閩人林香竹,教之誦唐詩,至劉希夷“今年花開顏色改,明年花落知誰在?”為之憮然,亦有心人也。
蓮鳳,玉膚芳貌,雲鬟霧鬢,真曲中尤物。為人敏妙,廣筵長席。閒使主觴政,纖悉無訛,且能為酒客解紛。故凡有宴會,鳳不與,則舉座不樂,名重程江。惜其母貪鄙,客纏頭輕者,輒形辭色。以是遊蹤漸稀,唯余同僚北平松君,以貴家子弟,揮金如土,恆至其舟,蓮鳳亦善事之。
桂姐,姿首略堪寓目,故自矜莊,不苟言笑,傖夫妄稱其有閨閣態,互相推奉,桂姐益自信不疑。甚至客至其舟,白眼相對,無一言酬答。有惡少恨之,偽為貴公子,乘其舟至清溪道上,俟夜深人靜,令乞兒數輩褫其衣而迭就之,創甚。自此稍斂戢。昔日伎倆,不敢複試矣。
酉姐,品格端好,能誦《毛詩》及四子書。舟中以“女學士”呼之。吾鄉劉生,曾至其舟,見酉姐憑兒作札致人云:“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惠而好我,命彼夙駕。我有旨酒,以燕嘉賓。其樂何如,如鼓瑟琴。”劉生不勝心折,因力勸其從良。不久,即隨杭州徐某脫藉去。粵中歌妓,能讀書通文翰者,酉姐而外,指不再屈。
月兒,姿首清麗,白晝相接,如對名花,映燭而坐,愈覺其妍,故人呼為“夜嬌嬌”。桂山邱學士贈詩云:
春衫窄袖小雲鬟,燭影浮杯照遠山。
怪煞纖纖江上月,夜來光彩滿人間。
由是月兒名噪甚,遠近文學之士,得識一面以為快。
大善,一名“西洋畫”,姿色穠粹,堪與桃李爭妍。為殿撰劉大戎賞識,贈詩云:
叱吒頃刻變風雲,橫槊江皋酒正醺。
百鍊此身得一善,溫存不讓李將軍。
其妹善姑,亦娟秀。有詩云:
雲翹繼起賽雲英,踏月歸來調素箏。
獨善何如兼善美,休言先已證三生。
自是兩姝實錄。
小金,舟居程江之東,容光韻秀,體態娉婷,頗有大家風範。與蕭山朱某交好,曾於秋夜乘艇,閒歌《浣花溪》一曲,音韻悽惋。兩岸旅人,為之揮涕。朱某臨別贈七絕二首(詩不錄),小金藏之枕篋,獨坐無聊,時一誦之。
琳娘,不好妝飾,粗服亂頭,天然風韻,有潔癖,拂拭几榻,塵麈終日不去手。凡賈人與達官門吏等,雖挾重貲求見,概不納,獨與湘湖老人程介夫善。故介夫贈詩,有“作客頭將白,逢卿眼倍青”之句。後介夫得疾旋里,逾年無信。其同鄉友人王百川過琳娘,見淚痕滿面,伏枕不起,詢其故。曰:“昨夜夢介夫死矣。”百川多方慰喻,終不釋。己而凶問果至,琳娘為位,哭之累日。噫,風塵中如琳娘者,蓋亦鮮矣。
簪姑,人物秀麗,服御繁華,有豪貴家氣象。韓江士人鄭之鼎,嘗與交好。贈詩云:
碧紗如霧護春妝,蘭麝薰多骨亦香。
何處相逢曾識面,刺桐花底月昏黃。
矜貴氣象,於此可見。鄭生貴介子弟,與簪姑往來,未及半年,所贈不下數千金。唐人《北里志》稱:“每席四環,燭盡加倍。”較之鄭生,不亦陋哉。
玉娘,膚理皙白,態度輕婉。每夕陽含波,晚風微揚,輒金鎖絳衫,獨倚水榭,望之如仙。座客王百川贈詩曰:
滿江風月淨塵氛,獨立亭亭迥不群。
漫說玉娘顏似玉,軟香更勝玉三分。
真實錄也。其母貪鄙,稍不如願,即令玉娘謝客。澄海豪客李芥園,邀集韓江人士,張宴湘子橋下。玉娘每度一曲,擲錦十匹。其母聞之匍匐船頭,口呼佛號,以謝。芥園叱去,滿座哄然。玉娘不勝忿,旋舟數日,不食,其母悔悟,惡習為之稍減。
石姑,又名十姑。白如玉肪,眉目楚楚,饒有風致。曾隨傖父,四年而寡。無所倚,遂返程江理故業。曲中姊妹鹹非笑之,獨小娜與之款洽,相對忘懷。小娜潔白可匹石姑,而冶容柔態,則過之。毗陵陳雲羈旅梅州,每月夜即招兩人煮工夫茶。細啜清談,至曉不及亂。人怪之,答曰:“譬彼名花,綴於樹枝,迎風浥露,神致飛越。若折而嗅之,生氣寂然,有何意趣?”後解維返省,石姑小娜南望涕零,甚於所歡。噫,如陳生者,堪稱好色矣。非若登徒子徒有淫行也。
寶娘,不知其里居姓氏,大抵韓江土著。或曰金性,故又呼“金寶”雲。頎而秀,玉立亭亭,髮長委地,善歌工調笑。凡往來韓江及宦遊者,靡不與之相接。余友宗君芥颿,攝南澳司馬篆,宴集其舟。寶娘平日遇富商貴介,結束濟楚,媚態百出者,都無所屬意,獨傾心於宗君。時宗君耄矣,視茫茫而發蒼蒼,且於溫柔鄉中,即其少壯時初無所繫戀,故於金寶亦淡漠置之,僅以《定情詩》八首,作纏頭之贈。受代者至,旋歸會城。逾年,揭陽有事,隨觀察張公朝縉復至韓。事畢,張公置酒宴群僚,席間謂宗君曰:“吾聞此間有名妓金寶者,欲委身於君,非一日矣。君固名士也,以名妓事名士,如吾鄉當日董小宛之嫁冒襄,至今傳為美談。吾當為君作蹇修以成其美。”即令海陽令諭金寶之假母。是夕,以彩輿簫鼓迎之而歸。宗君出其當日定情詩,以示同僚,一時傳頌。羨金寶之得所歸,而張觀察實當代風流教主也。詩曰:
去年良會共浮槎,疏雨如珠透臂紗。
似此風流真絕代,妙香開到白蓮花。
莊嚴喜聽腐儒談,打破機關絕愛貪。
別有風光消不得,杏花春雨似江南。
瓊花一見一回新,更向名花證慧因。
畫舫簾波燈影下,紅妝偏對白頭人。
細撥檀槽板未停,低鬟翠鳳動琤玲。
多情為我歌金縷,倦倚蓬窗半醉聽。
濛濛香篆障輕綃,鬢嚲釵橫奈此宵。
觸迕校書狂杜牧,填詞紅燭又高燒。
前身雪北與香南,拈取紅芳一指參。
結習風懷除得否,載花船是散花龕。
流轉濃華又一旬,幾番風信逐芳塵。
蘭因絮果何時了,我是羅浮夢醒人。
贏得清風兩袖輕,濃香淺夢記分明。
愧無十幅纏頭錦,便面題詩贈寶卿。
余讀其詩,婉麗纏綿,鐘情實摯。因拈《如此江山》一闋,以贈:
藍橋本是神仙窟,為問阿誰能遇?碎搗玄霜,細斟玉液。夢繞韓江古渡,相逢競妒。覷鬢影脂香,輕盈媚嫵,畫舫橫波,錯疑解佩漢濱女。赤繩經早系就,笑擲心賣眼、多少紈絝。往日情痴,而今願足。知費幽懷幾許?韶華暗度,試品色題香,未雲遲暮。月下花前,從今詩思苦。
小琳者,金寶之女。恣態不甚艷,而妝束雅淡,別具一種韻致。自金寶歸宗司馬,舟中冷落,不啻蓬門。小琳屈意款接,凡至其舟者,煮茗陪坐,終日無倦容。於是物望頓歸,家聲復振。江南士人張仲玉,與交最密。贈以詩曰;
客邸愁無奈,乘船一訪卿。
叩門驚好夢,倚笛奏新聲。
小鼎茶初熟,疏簾月倍明。
撥灰添百和,絮語忽更深。
同時擅美者,有小足、小蓀,皆色藝俱佳。沈靜常贈小足詩云:
十六芳齡正破瓜,妙於酬應足當家。
生成一種銷魂處,眼似秋波臉似霞。
贈小蓀云:
胭脂河畔女兒家,冶色當春醉曙霞。
未許群芳夸解語,風流還讓合歡花。
練江何似浣花村,秀茁蘭芽有小蓀。
莊蝶翻飛不知處(原註:小蓀自莊漁莊潮陽攜來),空教杜宇漬啼痕。
後小蓀因惡少招飲,堅拒不去,被辱,遂決意脫籍從良。
俊添,色藝不甚佳,而性情豪放。每逢月夜,質衣沾酒,遨韓江士女,作團圞會。清歌酣暢,恆數夕不休。後得消渴病。瀕危,囑其妹小鳳曰:“我本瑤池侍女,誤愛色香世界,謫墜人間。今限滿當去。”既而遍體嬌汗,如燒瀋水,香聞隔浦。視之,玉筋下垂,雙眸合矣。蘭溪章鳴皋有《遊仙詩》二首挽之:
玉洞春回萬樹花,箇中茅屋即儂家。
閒邀姊妹臨流水,笑指蓬山隔彩霞。
一春好事醉中過,偏愛黃鶯對酒歌。
石徑兼旬無客到,不關風雨落花多。
小鳳亦翩翩有致,今尚在韓江。有無名子贈詩云:
桃根桃葉莫爭妍,月旦湘橋憶往年。
有妹嗣音夸小鳳,玉樓鳳韻更嫣然。
味其詩,疑與俊添有舊者。
軼事
岐巔抵韓江六七百里而遙,其間溪流曲折,隨山而下。月夜,女郎獨坐船頭,輕彈低唱,時一遇之,風味亦足宜人。碣石衛先輩晞駿有詩云:
曉風殘月滿江秋,獨倒芳樽澆客愁。
十載宦遊歸未得,不堪更聽古梁州。
公以名進士,除興寧令,撫字心勞,催科政拙,聚書至數百卷。公餘吟詩自娛,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紅,在所不免。玩其詩可以知其風格焉。
有滿姑者,本韓江妓,恆往來清溪岐嶺間,郡人故未之識。與餘姚翁寶山,情好頗篤。後其母卒,姑挈千金欲從寶山。寶山避之省城,屢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或詰寶山以堅拒之故,寶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孫也,豈可以不義之財玷辱家聲哉!”
陶朱公有致富奇書,以養魚、種竹為先務。齊昌境內,遍處皆池沼,既可灌田,復可養魚。而舍旁及邱隴皆藝竹,宛有淇澳之風。而竹惟南濟橋一帶為尤盛,兩岸綠影參差,迤邐十里。夏午蒸暑,盤旋室中,無坐臥處,輒與魏湘岩、楊嘉乾、路玉峰、金柳南諸君,攜尊挈榼,放舟其間,登岸至池邊竹林深處,解衣席地而坐。驕陽斂影,通體清涼。柳南折荷花為杯,注酒其中,以箸刺之而吸,相顧樂甚。一日,興闌思返,林外忽有雙鬟冉冉而至,曰:“聞公等效李靖安故事,烏可無酒紏?我輩故不速而至。”視之,則柳南所賞之大小兩鳳也。遂命歌《相府蓮》一曲,同人紛起,洗花更酌。久之,夕陽欲下,飛鳥歸林,柳南載兩姬返棹,謂余曰:“昔在傳家孔公幕中,嘗與同人納涼此地,有時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諸人散若秋煙,而我傫然重至,能無如右軍’蘭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鳳即磨墨伸紙,請賦詩以紀。柳南成七律一章:
修篁兩岸綠參天,依舊風光似昔年。
獨倒芳尊悲逝水,空勞湘管吊非煙。
朱門俯仰成春夢,白袷飄零老硯田。
何日扁舟返鑒曲,匡床夜雨話聯蟬。
大鳳貌不逮小鳳而情勝之,與柳南無一夕歡,握手纏綿,較齧臂者更篤。故柳南每有宴集,雙鳳必翩翻齊下,猶賣珠者得錦匣而光益顯也。
程江蜑船中有雛女,年才十一歲,髦發鬖髿垂肩際若松麋。一夕,窺見其母與所歡,橫陳榻上,不覺欲心頓熾。比曉,告母,欲人梳櫳。母笑其稚年無識,諭止之。女曰:“不如我願,即服毒死。母無悔也。”越日,竊取鴉片和酒欲吞,母奪棄之。不得己,為之倩人梳攏。見者鹹捧腹胡盧而去。或有訐之者曰:“汝知奸幼女之律乎?是欲誘我以蹈法綱也!”女則晝夜號泣欲死,母因招無賴子與以金若傭值者。至今女長猶不滿三尺,而為雨為雲,己不止高唐一夢矣。五代南漢劉龔,每令男女白晝裸淫後苑,相視為樂,名為“大體雙”。後苑中鳥獸以及雞犬,皆見慣,亦鎮日交合。今雛女見母之交歡,而遽思梳攏,是何異《南漢苑》中之禽獸哉。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齒搖搖而發星星,狀極衰憊。然夜無男子,則寢不安枕。一日停橈江渚,見一少年,於水淺處褰裳以涉。體貌豐偉,娼愛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歡。欲與合,少年不可。曰:“汝發其種種矣。我方年壯。毋乃不倫,請別選相當者以求歡。予不敢聞命。”娼因餌以重金,少年遂勉強就之。至今倡隨如夫婦焉。昔夏征舒之母皺皮三少,嘗借陽精為駐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擬夏姬。夫夏姬年耄而貌艾,自陳靈公之後,楚莊欲納之而不果。後巫臣、子反、黑要之徒,爭欲委禽者,指不勝屈。其艷冶之態,即少艾者,猶瞠乎其後也。《記》曰:“擬人必於其倫”,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無駐景之術,直母彘耳,烏足與夏姬同日語哉!
江左楊少愔者,年弱冠,丰姿妍秀,如好女子。見人面輒發赧,強與接數語,即避去。隨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嘗謂人曰:“此余家賢宅相,有北齊楊遵彥之風,真足消受竹林別室,銅盤重肉者也。”與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齒,與生亦相埒。嘗細雨初晴,兩人乘舟,閒泛岸上。觀者環堵,驚為一雙玉樹,臨風搖曳也。尋某公卒,凡親友隨任者,皆旋里,生獨戀姬不去。逾年,囊橐將罄,姬勸其歸,輒淚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豈不欲脫籍相從?顧私蓄止百餘金,不足以飽阿母欲。然謀事在人,君攜去,試向贖身,濟否?聽命可也。”生浼交好者說之,鴇不從,計無所出,唯閉戶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間,一日徘徊樹下,望姬船嗚咽不已。忽有人自後撫其肩曰:“異哉!子何悲之甚也?”生驚,則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詭詞以對。客搖手曰:“觀子神氣,已知底蘊。”自指其胸,曰:“此中有熱血斗許,願為世間佳士一灑之。”君固未可與語者,咨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與共坐,備述顛末。客初無一語,但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陽奸民朱阿姜謀不軌,制軍提兵往剿。文武員弁,往來韓江上下者如梭織。一夕,姬與他客酌酒蓬窗,撥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數人坌至,疾呼曰:“督轅巡官至。”舉舟惶遽,客倉皇鼠竄。而巡官已高坐艙中,傳呼鴇母,責其買良為娼,令左右褫衣欲撻之。鴇哀乞始釋。顧謂姬曰:“汝當照例發賣,姑念事不由己,許汝擇人而嫁。”姬跪謝,以願從楊生對。巡官即傳生至舟。視之,曰;“真汝偶也。”飭繳身價給鴇,促兩人買棹遄行。生與姬喜出望外,而終不知巡官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攜尊逕入,揖生稱賀,蓋即當日樹下相逢之少年也。笑問姬曰:“昨夜驚乎?日者別後,謀為若兩人撮合,而無術。非制軍臨郡,焉能作此狡獪,以遂足下願乎?”生與姬頓顙若奔角,敬叩姓氏。客不答,但酹數觥,致聲珍重,騰躍登岸,長嘯而去。嗟乎!誰謂世無黃衫客哉。
昔有浙東陳生,游幕海陽。學問既優,人亦老成持重。服食更儉樸無華美。每謂同人曰:“吾儕彈鋏侯門,所得修脯,如傭工之值。贍父母妻子而無餘,豈可冶遊以喪志。”少年儇薄者恆非笑之為迂,曰:“彼孽緣未到耳。饒舌何為?”凡同人設席河乾,強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幾累萬,而生亦年垂耳順矣。因束裝思歸,戒塗有日,驕其同人曰:“諸君見我之歸,徒嘖嘖稱羨,盍亦學我之守,不作狹邪游乎?”同人銜之,思設井以相傾而無術,謀之某姬,云:“此亦易與。”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禍;轉懇陳生,為之緩頰而免。每欲置酒申謝,生拒之。至是招其仆斂容致詞曰:“我蒙陳君覆幬久矣!今聞遄歸有日,圖報無期,特備薄餞以伸困曲,煩謹達之。倘得一顧,當酬以洋蚨大衍之數,非所吝也。”仆利其金,以告生,且慫恿之。生念仆相隨久,藉此一行,足償其勞,況刻即解維,何至喪其所守,因許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侍奉,無半語涉謔,亦不作狎昵態。生私心竊許,謂:“章台柳竟不作臨風蕩漾耶?”日暮辭去,姬並不挽留。送至鷁首,而預屬篙師,伺其登岸,擠之落水,姬即奮躍隨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仆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詢之則已入醉鄉,置主人濕衣沾體而不顧矣。生躁悶欲死,已有雙鬟,捧華服至。換畢猶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於榻,姬為之遍體按摩,覺骨節盡酥,沉沉睡去。比醒,聞枕畔小語曰:“渴乎?”視之,姬也。語如鶯轉,氣勝於蘭,不禁神魂駘宕,不能定情。從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仆促之歸,曰:“舟中樂甚,吾將娛老於此矣。”迷戀敷年,半生心備所積,盡歸烏有,而面日亦憔悴尪羸若病夫。有當日被其訕笑者,顧曰:“陳某素不冶遊,其鐵石心腸之張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無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則直是河間婦矣!”生聞之默然無以對。未幾卒於舟,妓殮而埋之。噫,女色為釣魂之鉤,妓館實陷人之阱,觀於此可以猛省矣。
昔黃司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張和者,囊無長物,與一妓交最密,至積逋累累。故往來雖頻,而纏頭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絕,而妓不聽。一日,張飲妓所。夜半,母喚去,借他事撻之無數,始令返。張見棒痕,為之揮涕撫摩,妓益感其意,謂曰:“情好如我兩人,豈忍相離。然汝既不能脫我於風塵,而母日摧折,終不免於難,不如仰藥同死,結夫婦於九原,不猶愈於生乎?”張落魄,計不得妓,無生人之趣,慨然許諾。妓拔釵付張,質錢沽酒,投鴉片於中,兩人對酌,各醺醉抱持而臥。迨母驚覺,多方灌救,妓蘇而張則無及矣。母攜妓向州署自投,司馬云:“彼孽由自作,與汝等何尤?”越日,妓竟別抱琵琶,為他客侑酒,不復念張之死,並張之何以死也。而張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罵,雞鳴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厲益甚。甚至掠瓶拋瓦,解衣床外,衣自豎立,種種怪異,不可殫述。而遊客之尋花問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鴇亦不堪其擾,賣妓與鄉人為妾。妓夢張謂曰;“汝誘我同死,而今獨活。行將與汝就質陰曹,以泄此憤耳。”逾年,妓為其嫡所辱,憤激服毒死。人盡雲負張之報,其所以不死於疾,而卒死於毒歟!余謂張咎實自取,其遷怒於妓,是張死而猶頑鈍無知也。妓之死,亦命數會逢其適,非張之果能為厲而死之也。紀之以警世之戀妓者。
【附錄】
趙翼《檐曝雜記
廣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為生計,猝難禁也。蜒戶本海邊捕魚為業,能入海挺槍殺巨魚,其人例不陸處,脂粉為生者,亦以船為家,故冒其名,非真蜒戶也。珠江甚闊,蜒船所聚長七八里,列十數層,皆植木以駕船。雖大風浪不動。中空木街,小船數百往來其間,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蜒女率老妓買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實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黃色。傅粉後,飲卯酒,作微紅。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繞行水街者,賣果實香品,竟夜不絕也。余守廣州時,制府嘗命余禁之。余謂:此風由來已久。每船十餘人,恃以衣食。一旦絕其生計,令此七八萬人,何處待食?且纏頭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道也。事遂已。聞潮州之“緣蓬船”,較有佳者,女郎未笄,多扮作僮奴,侍側。官吏亦無不為所染也。有“狀元夫人”者尤絕出。某修撰視學粵東,試潮畢,以夏日回廣州,所坐船不知其為“緣蓬”也。夜就寢,忽蓬頂有雨,滲及枕邊,急呼群奴,奴已各就妓船去,莫有應者。忽船後一麗人,裸而執燭至。紅綃抹胸,膚潔如玉,褰帷就視漏處。修撰不覺心動,遂昵焉。船日行二三十里,十餘日,至惠州,又隨至廣州。將別矣,而麗人誓欲相從,謂:“久墜風塵中,今得侍貴人,正如蛻骨得仙。若復淪下賤,有死而已。請隨入署,為夫人作婢以沒世。”淚如雨不止,百計遣之,不去。贈以五百金始歸,而不知正其巧於索資也。及歸,而聲價益高,非厚幣不得見,人皆稱之謂“狀元夫人”雲。
袁枚《隨園詩話》
久聞廣東珠娘之麗,余至廣州,諸戚友招飲花船,所見絕無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傳潮州綠蓬船人物殊勝,猶未信也。後見毗陵太守李寧圃《程江竹枝詞》曰:
程江幾曲接韓江,水膩風微盪小艭。
為恐晨曦驚曉夢,四圍黃篾悄無窗。
江上瀟瀟暮雨時,家家蓬底理哀絲。
怪他楚調兼潮調,半唱消魂妙絕詞。
檀萃《楚庭卑珠錄 》
吳殿撰於潮眷一妓,妓持幣乞詩,即書一絕云:
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筵蹙錦靴。
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此妓聲價頓增,人因呼為“狀元嫂”。蓋粵妓稱為“阿嫂”,因殿撰之眷而獨異之,故稱“狀元嫂”也。後知交間有見之者,而人頎然而目沖焉,不似當年李琪風韻。使殿撰而在,再得見之,則影搖千尺,聲撼半天,能無再借重於端明乎?
吳樹珠《擘紅余話》
珠江襟帶羊城,上承湟、湞、牂牁諸水,合流入海。粵秀屏其北,虎門障其東,群峰拱翠,一水拖藍。中央海珠石隨波上下,勢欲浮去。夾岸闤闠千家,風欄雪檻,宛如海上蜃樓,真者疑幻。其間杋檣如林。青雀、黃龍之舫,集於洲渚,別有花艇藏嬌,靚妝炫服,照臨波鏡,乃水上平康里也。每當夜靜月明,皓腕當窗,絳樹之清歌競奏,綠珠之玉笛橫飛,雖竹西歌吹,無以加茲。然綺羅弦管,大抵長須奴、大腹賈徵逐其中,若杜樊川書記風流,百無一焉。此則煙花減色,而亦珠江之辱矣。

《潮嘉風月記》,蓋仿余澹心《板橋雜記》而作也。覼陳蜑戶瑣事,非不娓娓可聽。顧才出墨池,便登雪嶺,文人月旦,每多失實,所見不逮所聞,作者恐亦未能免俗耳。乙亥孟夏震澤楊復吉識 。

著者

清·俞蛟

朝代

版本

夢廠雜著本

卷數

1

內容選讀

小金舟居程江之東容光韻秀體態娉婷頗有大家風範。與蕭山朱某交好曾於秋夜乘艇閒泛歌《浣花溪》一曲音韻悽惋兩岸旅人為之揮涕。朱某臨別贈七絕二首:“銷盡爐香獨掩門琶琵聲斷月黃昏;愁心正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淚痕。棲鴉流水點秋光愛此蕭疏樹幾行不與行人綰離別垂條空自舞斜陽。”小金藏之枕篋獨坐無卿時一誦之。
岐嶺抵韓江六七百里而遙其間溪流曲折隨山而下。月夜女郎獨坐船頭輕彈低唱時一遇之風味亦足宜人。碣石衛先輩?駿有詩云:“曉風殘月滿江秋獨倒芳尊澆客愁;十載宦遊歸未得不堪更聽《古梁州》。”公以名進士陳興寧令撫字心勞催課政拙聚書至數百卷。公餘吟詩自娛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紅在所不免。玩其詩可知其風格焉。
潮嘉風俗樸魯良家婦女布衣椎髻形頗惡劣。舟中則雲鬟分梳薄如蟬翅蛾眉約秀淡若春山;彩袖曳風唾花凝碧;繡鞋步月瘦玉生香。至於環佩聲低芳蹤漸遠釵鈿制巧新樣頻翻更有不能枚舉者。而傖荒之徒囿於習俗每嫌蓮船不束無論妍媸見而齒冷。是皆措大之見烏足與品題佳麗哉從來歌詠美人未嘗語及其足《唐史》稱楊妃羅襪《宋書》稱婦人圓履韓冬郎詩云“六寸膚圓光緻緻”皆不纏足之明驗。且昔人論東坡詩如名家女大腳步便出是女之美惡不在足之大小。今有人焉濃眉闊目碩腹粗腰雖裙底雙鉤不盈三尺亦謂之佳麗乎如余所見潮州之竹姑興寧之貞娘、月鳳、郭十娘、麥蓮鳳梅州之吳小、金麥、鳳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緩行獨立倍覺娉婷。余雖不解箇中三味而知當日西子、太真足以傾入城者斷不在鳳頭窄小也。
才娘眉目如畫能學內人妝束。樵風居士贈詩云:“百結雲鬟七寶釵曉妝才試鏡奩開不知宋玉傷秋甚鎮日牆東盼楚才。”其鄰舟有福來、青姑色藝與才娘頡頏而談吐流利應酬圓轉則過之。有無名子贈福來云:“石槽一曲奏新聲濕向江天月正明;淚鬢青衫緣底事兒家前歲學初成。”又贈青姑云:“素馨百朵綴釵梁蟬鬢輕盈燦雪光;勻罷晚妝人倚檻好風吹去隔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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