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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暢想
我獲了新獎：獎章及獎狀上都鐫刻著憨態可鞠的豬頭。
時不時我常如此想像，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儘管這一天尚無法預料，但可以肯定為時已不遠——獲獎者並非我獨自，而是許多精英，不過彼豬非此豬，那是美國剛培育出世的攜帶人類心臟基因的新物種。當然其外形與時今圈養者酷似，可其心臟，因了轉錄表達的基因，與人類者完全雷同。
緣於科學試驗，1989—1991年在法巴黎大學，1997—1998年在美西北大學，我每月幾次與豬頻繁地共處。我的工作是在豬的心臟和主動脈上做各種迄今尚未開展的外科手術。有別常人目睹的豬，我們動物中心的各式各樣的豬，可愛極了。它們被集體飼養在碩大房間內，寬敞的空間仿佛又讓它們體味到居農舍的舊情，蹦蹦跳跳地嬉遊。並且比農舍還盡豬意：恆溫、恆濕、紫外線燈和鋪滿地面厚達1—2英寸的碎鋸末。小生靈們每天都要洗澡，因此渾身的細毛無論黑白，十分光潔，連大小便也都有固定的角落。人們理念中的髒豬可真是太冤枉了它們。讓人心動的是豬很重情，極不願獨處，如果技術員將它們分別置入各自的小籠子或是豬群中頭數銳減，豬就會天天無精打采，悶悶不樂，甚至鬱鬱而終。而當長長的一天過去，剛剛接受手術的豬又回到集體宿舍，離大門很遠，你就可以聽到裡面歡快的“篤篤”聲。小小的金屬小身份證像個頸飾，被圈在耳後，上面註明諸如名字、生物特徵、基因種類的編碼。每當它們經受了手術考驗，又生機勃勃地大吞大咽時，我們就都樂開了懷。豬還特別善解人意，偎在你腳邊，溫厚恭良，從不暴躁。
這就是我們醫師的好夥伴，我們人類的好朋友。置身其中，你會感到包括人類的生物界如此廣褒，做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處處與它們息息相生。
對於上述的醫學生物試驗，讓我們話說從頭。美國是人體器官移植最先進的國家，但過去及將來最令人焦慮的是供給器官的人極不成比例地少，例如，美每年等待心臟移植的人近4—5萬，可一年至多只能讓2200人享有換心的造化。因為沒有心臟來源，每年多達2萬餘人在等待中終難圓生命之夢，抱憾而去。聰明的先哲很早就想到了動物，1960年哈迪用一顆黑猩猩的心臟為一瀕危病人裝上，開了不同生物物種心移植的先河。爾後，貝利又將狒狒的心臟移到先天心臟病嬰兒身上，短期地延續了他（她）們的生命。然而，問題又橫亘在專家面前：不同生物物種的器官如何克服相互排斥而長期存活？幾近二十載的探索，科學家成功地用人心臟的基因，轉錄在豬身上而製成豬身人心。這是蘇格蘭愛丁堡羅斯林研究所，繼成功克隆綿羊後，又一驚世之作，堪稱20世紀最出神入化又富前瞻性的創舉。看著那些欄桿後忠心虔誠的新豬，我曾不止一次熱淚盈眶。然而自2000年8月起，該計畫被迫暫停，人體應試大大延期：原因是某些豬病毒會因此感染人。自此，世界各界陷入空前的口水戰。
我本人歷來明確支持這項試驗。像以往任何醫學生物的創新，豬病毒肯定會在不久得到有效控制，豬身人心勢必造福全人類。2000年12月26日，我坐在“基因聯想”攝製組的鏡頭前（天津電視台）告訴螢屏前的世人，再有幾年，心外科醫師會像修小轎車、腳踏車的工程師、技師一樣，為晚期或先天心臟病人換上簇新的生物零件———豬身人心。這完全不是科幻。而且手術簡捷，收費合理，各大城市都有此常規服務。更有趣的是，醫學專家為病人量體裁衣的手法勝過世上最神奇的設計師：根據每人的基因身份證，醫師們可以預測某人何年何月何時，以何種方式有心臟病發作，屆時會適時地為病人換上早早便超立體設計的基因心臟，不多時該患者便能完好如初。更有甚者，相當一部分老年待換心者的年齡超過80歲、100歲，因為延緩終長期心臟病的控制凋亡基因的診療為人類長長增加了壽命。醫師們在病人換心後出院時，會像極負盛譽的商家一樣親切送“客”：“您走好，不必心有餘悸，我們的產品保質40年。”
對明天的描繪並不遙遠。今年2月16日四川兒童龍威就成了全國第一個基因身份證攜帶人。中國動物學家不久前成功繪製了大熊貓基因圖，幾年後，再看電視中的“動物世界”，肯定有更華彩的畫面、愈加絕倫的震撼。這個節目的英文（AnimalSplendid）原意即是“了不起的，顯赫壯觀的動物”。
美哉，基因工程！
然而，美與不美，總像並行的兩根鐵軌，攣生同源。
正當六國國際基因組接近最後衝刺階段時，美國私營塞萊拉公司基於商業戰略，憑藉巨資及強人，也同時測繪基因，且時時炫耀其成果於學術、輿論界。白熱化鬥法就在眼前：塞萊拉公司打破簽訂的承諾，於六國基因組的前2天，搶先在《科學》雜誌披露基因框架圖。回溯過去2—3年，該公司數次企望得到基因數據專利，在財、才兩大市場控制信息與資源。任何組織及個人都可預見，現時的壟斷會在高科技飛速發展的未來5—10年，帶來巨利。
2001年1月，義大利婦科專家安提諾瑞與美國生殖學家扎沃斯公開宣稱嘗試複製人，頓時空谷足音，立即召致應徵者眾，支持者多，反對者也眾的大決戰。請看最新2001年3月11日哥倫比亞廣播公司“60分鐘”節目中的對決：他們宣稱又篩選出10對夫婦，今年10月在地中海某國進行。本文寫就時止，至少有23國明令禁止生殖克隆。前總統柯林頓4年前就請求國會通過嚴禁條例。然而，以色列卻網開一面，很可能先拔頭籌———並且，一些大國的立法機構猶抱琵琶半遮面，美各私人基金會，更是屢屢重賞勇夫，科技及商業的先人制勝不能不說是首當其衝的考慮。隨著基因醫學和解析基因的發展，相應而來的生物信息業必將在未來幾年內以指數級數向前推進。
“老兄，火速為我們訂購奔騰8，去年剛裝機的奔騰7太慢了。還有晶片，要最新萬兆級的，我們現在的晶片容量太小了。”幾年後生物信息的4維空間大震爆，我想我大概就是這樣向計算機商家急不可待地提出更換我們科室的終端。那時，生物信息業將和資訊信息業並駕齊飛，成為經濟支柱產業的頂天立地者。某一個早上，剛開盤，微軟股會真正的疲軟，比爾·蓋茨也不再是首富。讀者朋友，如果你的智商夠高，可千萬不要放過未來上市的第一個生物信息股票，你一準會大發呢！
有了紙張，勝過石刻，竹簡；有了網路，地球的南北東西猶如近鄰；有了基因呢？新生物體，或許包括人，會像製造手錶一般被複製出來。
美國歲歲都有歷久不衰的法律大戰，搞得新聞界樂此不疲，公眾疲此不樂。譬如辛普森殺人案，莫尼卡·洛文斯基案，總統選舉難決的選票案……君不知，但凡涉及基因的是頂尖級的星球訴訟大戰，不知要僱傭多少基因生物專業老到的大律師們。從海牙國際法庭到各地小小民事法院，國與國爭，公司與公司斗，人告人。而且剛立法的條文墨跡未乾，超前此條文的新案又不窮地浮出。
況且還不僅是法律，還有倫理問題。新的生物體包括某些人，可能從無父母，因為無性繁殖的複製，其先祖就是實驗室。可能你正與男友熱戀，卻不曾想，隔壁場所還有與他外貌、舉止、發音均無二致的另一個。你到底與誰共進晚餐？啼笑皆非的新段子還多呢！
況且還不僅是倫理，還有社會。今天的社會結構必須重組，可絕不是亨廷頓言下的世界重建。他與托夫勒的未來預言，已經不再有新聽眾。
況且，還有況且……
新的人文生態，新的文明憂患。
讓我們回到篇首的故事，我同一大批精英，每人獲了豬頭獎；然後，我們步下聖壇。回首壇上，新一輩人的科學與人文的論戰，又進入新一輪。投影電視上經緯多端，跌宕數變。倘若那時再有人要續貂《劍橋風雲》，還需頗具膽略和專業知識。
2001年3月11日
改於美寓所
《光明日報》2001年3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