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蔥河(陳國華創作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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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蔥河》是陳國華創作的短篇小說,發表於2022年8月。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寒蔥河
  • 作者:陳國華
  • 創作年代:當代
  • 文學體裁:短篇小說
作品原文,作者簡介,獲獎情況,

作品原文

1、
寒蔥河像個棄婦,被孤零零地遺落在東北邊境線上。
六十年前,我爹還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他和我拉古叔,從山東和吉林兩個地方奔向這裡。
我爹在紅松樹下拾起飽滿的松塔,取一顆松子在葉隙間的陽光里端詳著。松子光滑飽滿,散發著幽幽的松脂香。我爹嘆:天公啊,還有這么神奇的果子!然後拋向空中,松子畫了個弧,掉進嘴裡。嘎嘣一聲兒,一顆飽滿的果仁兒就落在我爹的舌尖兒上。他肆無忌憚地咀嚼著,口舌生津。
松子油滋潤了他乾涸的腸胃,只一會兒,他貧瘠的腸道就潤滑順暢起來,一個臭屁在森林裡炸響,嚇壞了趴在松塔上午餐的松鼠,它滿是條紋花兒的毛直立起來,睜圓了黃豆粒子樣兒的眼睛,似乎想看清這直立行走的入侵者。當它看著無數雙腳板踏過厚厚的針葉逼近它的時候,兩隻小爪子一抖,扔掉吃了一半的松塔,一跳,再一跳,竄了。
蒲扇樣兒的靈芝,草叢裡抖著複葉的野山參,紫瑩瑩的山葡萄,紅艷艷的枸杞子,綠油油的燈籠果兒,榛蘑、凍蘑、雞腿蘑、黑木耳、松茸,還有各種草藥……它們從石縫兒中、草叢裡、樹底下,生機勃勃肆無忌憚地蓬勃招展,琳琅滿目的紅松,幾摟粗的樹幹,枝頭掛滿的松塔把我爹的眼睛砸暈了。他驚羨的眼神隨著筆直的樹幹直衝雲霄。
那時,我年輕的爹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富饒的、仿佛永遠也取之不竭的寶藏。他興奮得像只野鹿,滿山亂竄。腳下一絆,我爹一低頭,一根乾叉子(野鹿角)橫在腳板下。後來我爹給老家爺爺奶奶的信里這樣寫道:棒槌鳥兒放山參,石頭縫兒里長山珍,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砂鍋里,娘啊,這不是瞎話,是真的!
寒蔥河是一條不急、不寬、深不沒膝蓋的河溝子,河水清澈見底兒,可見戲耍的魚兒,在河底的石縫兒里穿來穿去。兩岸是原始森林。在寒蔥河畔,到處都長滿了山蔥,山蔥的形狀像蘭花草,咬一口脆生生的,鮮甜微辣多汁。若干年後,當這片林子沒有樹木可伐的時候,城裡人就盯上了這裡的山蔥。後來,這些我們曾經和牛羊一起吃的東西被搬上了城市的餐桌,賣到了二十多塊錢一斤。再後來,我們就很難找到山蔥的蹤影兒了。
寒蔥河水清涼甘冽,河裡有很多叫不出名兒的魚,常歡蹦亂跳地鑽進我的褲管,順手一摸,一條尺八長的細鱗魚就被我高高地擎進天邊晚霞里,我抹一把濺在臉上的水珠兒,興奮地皺皺鼻子。晚上,爹舀幾瓢寒蔥河水潑進鐵鍋,魚兒收拾乾淨也扔進鍋,撒上一把鹽就蓋上蓋兒,什麼調料也不需要。樺木絆子火苗舔著鍋底兒,不一會兒,香氣就擠滿了小屋。當蛙聲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著狗叫聲懶散地拉開寒蔥河夜晚序幕的時候,粘稠小米粥樣兒白生生的魚湯就好了。我爹早準備好了香菜末,紅辣椒末兒,山蔥末兒。那么隨手一撒。喝一口,粘稠鮮滑。濃濃的香味兒能滲透五臟六腑。說實話,我後來在各種星級酒店裡也沒有喝到過那么香的魚湯。
寒蔥河風硬,吹得我皮膚像山上的核桃楸子一樣粗糙,粗糙結實的我在爹鮮美的魚湯里慢慢長大。
十四歲那年,我爹帶我去了趟縣城,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寒蔥河,我生了蹼的腳掌離開了鬆軟的針葉踩在了比石頭還硬的水泥地上。我看見了明亮的路燈,寬闊的街道,高高的樓房,還有扭腰擺胯走路的女人。一陣風吹過,女人的裙子掀起來,雪白的大腿和走路時突突亂跳的胸脯,像是一個炸雷,將我從混沌中炸醒。我的身體裡有一股子莫名的暗流涌動起來,某個部位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我聽見自己的身體像河水開凍樣兒地啪啪炸響。我忘記手裡咬了一半的香酥餅,瞪圓了眼珠子,張大了沾滿餅屑的嘴。直到我爹的大巴掌落到我的屁股上。
從那時起我對精緻富裕的生活產生了強烈的渴望,我結束了下河摸魚上樹掏鳥兒風一樣的日子。
搖曳的油燈下,我爹閃爍著小眼睛問,稀罕城裡的日子?我把頭埋進書本,嗯。小兔崽子,城裡有啥好?我一挺脖子,城裡有電燈,有汽車,有香酥餅,還有,城裡閨女好看!我翻翻眼珠想了想嘆,在城裡要飯也好過這窮山溝子!我說完這話他一巴掌拍在我後腦勺上,我頓時看見了數不清的星星滿世界亂飛。
我在林場斷斷續續的教育中讀完了國中進了鎮高中。二十歲,我以優異的成績離開了那裡。
我是寒蔥河第一個大學生。這件事著實讓我爹揚眉吐氣了好一陣子。
現在,不惑之年的我有了自己的企業,有了在政府機關供職體面優雅的妻子和讀大學的兒子,還有身後這個像春天裡的寒蔥兒般嬌嫩可口的小妹。她叫朵拉,大我兒子五歲。某些時候,她是我的秘書。我在明亮的辦公室里用現代化科技手段邊指點江山邊撫摸著她膚如凝脂的面頰,鈔票像寒蔥河的河水一樣流進我的口袋。
如果不是我那頑固不化的老爹,我早將“寒蔥河”這三個字拋到了爪哇國。但我不得不從明亮現代的都市帶著朵拉一次次奔向它,奔向河邊我家那座風雨飄搖了半個多世紀還苟延殘喘的老宅子。而我爹,一個八十四歲步履蹣跚,生命之火搖搖欲墜的老頭兒,犟勁兒比寒蔥河的河水還綿長。這次,妻說,再接不來,就花高價雇個保姆放那兒算了!省得你見天兒地來回跑。我說你再說一遍,那可是我爹!
這些年,我爹趕走了一個排的保姆。
門前的地瓜花兒開了,嬌艷的花瓣兒在太陽底下嫵媚地伸展著,像是要抓住一縷陽光。我看過很多牡丹花卉,都比不過我爹手裡的地瓜花兒。我爹的地瓜花兒,紅的就是紅的,能掐出血來的那種紅。粉的就是粉的,一碰就流出清水樣兒的粉。嬌嫩得仿佛太陽一照就化了,風兒一吹就散了。朵拉看見那些花兒,尖叫一聲飛奔過去。我的夢裡一直有一個女人,像文秀嬸子一樣,或者像寒蔥河的其他婆娘一樣,挽挽袖子走進廚房就能端出一頓家常美味。妻不能,是因為出身高貴有著體面工作的她根本不會,或者也想不到要為我這個土坷垃一樣的男人做這些。朵拉也沒想過,很多時候,她更像個孩子。
總之她們都拍手無塵,雖然不是仙子。
我爹說,就寒蔥河的河水能滋養出這樣的花,山東都不行。我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兒飄到山那頭。好像山東就在山那頭。
爹不在屋,我打開櫥櫃,一碟老醬長了一層綠毛,幾個乾硬的可以當兇器的饅頭上有幾隻蒼蠅倉皇逃去……我皺皺眉毛打開冰櫃,把剛買回來的冰蝦熟食放進去。昨天給他準備好的食物安然無恙地躺在炕頭上。我嘆口氣,習慣性地朝著門口撇了一眼,小時候,我只往門口瞥一眼,文秀嬸子一掀門帘子就進來了,挽挽袖子噼里啪啦走到哪兒響到哪兒,只一會兒功夫,瓢乾碗淨。屜里蒸的鍋里燉的涼的熱的勾得腸子咕嚕咕嚕地響。文秀嬸子幹活的時候嘴也是不閒著的,你個山東棒子,告訴你少吃鹹的就不聽,大醬能當飯?你兒子現在出息了啥好吃貨給你買不回來,有福不會享,窮命。我爹這個時候脾氣好得很,只微微地笑。
把這些東西清洗乾淨。我回頭對朵拉說。朵拉一撅嘴,林哥,我在家都沒做過這些!
我頭疼欲裂,有幾分怒火升騰。
2、
沒錯,他就在河邊,現在不是植樹的季節,否則,他又會跑到山坡上。他光禿禿的頭頂和波光粼粼的河水相互映襯著,他穿著那件去年妻買給他的駝色波司登羽絨服,石雕樣地坐在河邊,他的目光遠遠地扯向對岸,對岸,是南山,南山根兒,是拉古叔和我娘的墳。他就是喜歡這樣望著,以一座墓碑的姿態。從我記事起他這個姿勢就沒變過,變了的,是他越來越光的頭頂,還有耳邊那幾根風一吹就舞動起來的銀絲。
一個孤老頭兒,不看光景還能做什麼呢,這似乎沒什麼不對,但,他是個腦梗兩次還有阿爾茨海默病的患者,天知道他是怎樣下地穿鞋來到河邊而沒有直接走進河裡去的。而且,現在是農曆六月初八,寒蔥河即便是高寒地區,即便是一年無霜期僅一百多天,也不至於六月天穿羽絨啊。我看見有隻叫大馬蓮的蝴蝶忽閃著翅膀圍著我爹轉來轉去,然後輕輕地落他的肩頭,他的雙臂在鬆軟的羽絨里抖成一團,大馬蓮受了驚嚇,倉皇而去。油鋸手後遺症發作了。我在身後抱住他,他像片秋風裡的枯樹葉兒抖落在我的懷裡。青蛙掠過我的腳面,撲通一聲跳進了河。
我把臉埋在他佝僂的後背上,一股熟悉的味道衝進了我的鼻孔。他沒有回頭,對面山坡上,那些有氣無力還沒有我個子高的松樹苗,弱不禁風地在毒辣辣的日頭裡發著抖。
我似乎又聽見了他胸腔里沙啞的聲音,山子,你看,清一色兒的松樹啊,整個寒蔥河,不僅有紅松、樟子松、落葉松、還有赤柏松啊,赤柏松是啥?是紅豆杉啊,那可是咱的國寶啊。上秋,年輕人就采紅豆,送給心上人。只要手心裡捧上一把紅豆,多好的閨女都會樂呵呵地跟著走哩。松樹是寒蔥河的魂兒啊,我昨夜聽見松鼠嗑松子啦,嘎嘣嘎嘣地,像小狗啃骨頭哩。
我爹清醒的時候罵我是敗家子兒,有時候會惡狠狠地拿根棍子戳我,他痛恨我把這林子裡的最後一批原木拉走,破成板兒,烘乾,做成家具,貼上一個著名商標,變成我口袋裡的鈔票。我說爹,這些事兒我不做別人也會做,再說,木頭不做成家具還能做什麼呢?我老糊塗了的爹聽不懂這些,他就會拿棍子戳我,惡狠狠地,那樣子不像是我爹,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次,他在我腳面上戳了個洞,害得我好多天走不了路。
我爹第二次腦梗前總是追著我說,山子,有些事兒,想說給你聽聽。可我哪有興趣再去聽他說我倒背如流的陳年往事呢。現在我很想他像從前一樣,挑剔我的頭型指責我的服飾,我也很想像從前一樣和他頂一句,你不要拿舊社會的尺子丈量新時代的帥哥行不行!可是他乾癟的嘴唇再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在河邊找塊兒青石板挨著他坐下。我的眼神順著他的眼神飄去。河對面的小樹在微風中搖晃著,不勝風力的樣子。我忽然想起了妻。她的香奈爾香水,塗著肉色蔻丹的指甲,還有走路時刻意挺直的脊背。她罵我最狠的話就是:農民!
說說吧。朵拉來到我們身後。請你說說。那些故事。這樣的青山,這樣的小河。這樣的老爹,還有這樣沉思的你,一定是有故事的。
妻對寒蔥河不感興趣,也對我爹不感興趣。那些故事,一直屬於我一個人。
我一直把朵拉這樣的善解人意當成我不要臉的理由。她在河邊迎風而立,風兒吹起了她的長髮和衣裙,我貪婪的目光在她光潔如玉的大腿來來回回。我想起了自己十四歲那年,我仿佛又一次聽見了自己身體裡河水解凍般啪啪作響的聲音,幸福感油然而生。這樣年輕美貌的女孩兒,站在我的河邊,勾起了我傾述的欲望。
我爹那年二十四歲,我拉古叔二十歲,他來寒蔥河的時候我爹都當了兩年先進了。那時候這地方仨人合摟摟不過來的紅松一棵挨著一棵,我爹會吹口哨,吹得那叫一個浪,能學各種鳥兒叫。我爹要是在林子裡坐一會兒,大腿上肩膀上準落一群鳥,我爹說過,動物通著人性哩,只要你不傷害它們,它們就會和你友好。我爹年輕的時候伐樹、打椏子、肩扛、拽大繩、滾扒槓樣樣是能手,他的胳膊呈四愣子形,誰都知道,這號漢子是鐵打的,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我爹幹活的時候其他漢子只有喘氣的份兒,大伙兒都叫他鐵棒槌。
從前我爹每次給我說起這段時兩眼放光像多大個人物似的,抖動的雙肩會有暫時的停頓。事實上,他只是一個底層伐木工,是林場勞模,青年突擊手,五一獎章獲得者。當年,他們這一撥人為了爭先進當勞模流盡了汗水,當汗水流乾的時候他們就老了,當他們老了才發現,這一生,他們得到的最高獎賞居然是光禿禿再無材可采的大山。當然,我爹還得到了間歇性抖動的雙肩。那是做了一輩子油鋸手的重要標誌。
這樣的大山,曾經是他們眼中掘之不盡的寶藏。現在,它和我爹一樣也老了,連肆虐的山風兒都擋不住了。
我拉古叔就不服,他是吉林那邊的,用我爹的話說就是“高麗”,隊長把他派給我爹當徒弟。他那個傲氣啊,走路都像山雞一樣雄赳赳地昂著頭,哪個徒弟不在師父面前低眉順眼?他就不。上山三天他就挑刺兒,師傅,我覺得應該先打下叉,切斜口……氣得我爹吹鬍子瞪眼。我拉古叔看著我爹的樣子咧咧嘴兒,師傅,你瞪我我也得說,這本來就不合理嘛。我們東北人就這脾氣,有屁就放,啥事兒都亮出來,我們不習慣把個芝麻藏在心裡,發霉長綠毛,變成個爛西瓜。你看,就我拉古叔這德行,誰能稀罕?當然,我爹看不上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水蓮看他的眼神兒,那眼神兒,用我爹的話說就是比三月的桃花都醉人哩。水蓮是誰啊,當年寒蔥河林場百里挑一的俊閨女。我爹常說,她的臉蛋兒,比那朵粉色的地瓜花兒都嫩。《紅燈記》里的鐵梅漂亮吧?跟水蓮比,差著一大截兒呢。總之她挎著小包袱擺著柳條兒腰扭進寒蔥河第一天,我爹的心魂就隨著她去了。她娘家嫂子在食堂做飯。她跟著在食堂幫工。焦黃的苞米麵餅子經水蓮纖細的小手遞到我爹的手裡,就像抹了豬油一樣香。
這時候,我拉古叔來了。他一來,水蓮的眼神兒就飄了,飄著飄著,就對上了我拉古叔的,兩人的目光,絲絲縷縷纏成一個結。
我爹管我拉古叔叫“臭糜子”。每當他和水蓮的眼神兒纏繞著的時候就糗他,臭糜子,眼珠子別掉了。我拉古叔也不含糊,我樂意,你個臭山東棒子。我爹一聽呱嗒一聲臉子就撂下來了,山東棒子咋了,山東大漢,古今有名兒!東北爺們兒有啥好的,從生下來就吹過山風,雞巴都像冰棍子一樣冷。我爹說這話的時候斜著小眼睛瞄水蓮。那時候這片林子裡,百分之九十都是山東漢。這話引來一大片怪叫,口哨聲、笑聲把樹梢上的鳥兒驚得撲啦啦地飛。水蓮的小臉兒成了醬豬肝,拿著餅子的手都發了抖。我拉古叔那張俏生生的小白臉兒也成了醬豬肝,白眼珠上掛了紅血絲,眉毛都立起來了,鼻子眼兒呼哧呼哧地拉起了風匣。他“啪”地一聲扔掉手裡的餅子,師傅,我媽說了,當大不正扯過來墊腚,今天是你當大不正,別怨我不仁義!我劉大爺趕緊拽我爹,算了,鐵棒槌,你是師傅呢讓著點兒,別過了分。那邊兒也有拉我拉古叔的,算了吧,怎么說他也是你師父!這一拽一拉,好像把他倆架上了擂台,鉚上勁兒了。
我爹嚯的一聲站起來,臭糜子你還翻了天?
我拉古叔一仰脖子,臭糜子咋了,操,山東棒子趕大車,臭糜子是你爹!不服找你爹來試試?
我爹一聽肺葉子炸了,血管嘩啦嘩啦地響。
敢跟老子叫板!
我爹一隻手摘了帽子,另一隻手一揚,金燦燦的餅子在雪地里撒著歡兒蹦出去老遠。
那天是一場惡戰,他倆就在楞場裡抱了個子,滾遍了整個楞場,禿嚕下來的原木差點把他倆砸成肉餅。我拉古叔踹斷了我爹一根肋骨,我爹把我拉古叔鼻樑骨打斷了,鼻血花了他的臉。水蓮捂著眼睛叫,大伙兒快拉開他倆啊,快點啊。那時,幾十個漢子圍成一個圈兒,誰也近不了身兒了。後來,我拉古叔一把推開我爹抹了一把臉,又啐了一口血唾沫,不打了,年底表彰會上見,誰是勞模水蓮就是誰的!我爹忍著疼咬牙切齒,誰他娘說話不算數是孫子!
水蓮聽了這話惡狠狠地對拉古叔翻了白眼,一扭身,長長的辮子在空中劃了一個弧。
他們的仇,就是那時候結下的。
一陣風吹過,將河水的清涼送到了岸邊。我薅根稗子草銜在嘴上,杜鵑啾鳴著從我的唇邊飛起。我也會吹口哨,能用葉子吹出百鳥的盛宴。這一點,我像爹。爹似乎聽見了我的口哨,側過頭,目光迷離地看著我。爹的臉,朵拉的臉,一個枯乾頹敗,一個嬌嫩陽光,在我的哨聲里沉醉了。良久,我將葉子“啪”地吐進寒蔥河,它躺在河水中像只小船飄搖而去。我舔舔麻木的嘴唇,爹,咱屋裡去?他沒理我,又扭過頭去。將渾濁渙散的目光扔向對岸。
朵拉找塊平整的石頭坐下,算了,我們陪他坐坐吧。你接著說故事給我聽。
我看著朵拉舔舔嘴唇。
那場惡戰後我拉古叔也有了個外號,鋼蛋子。他們是生來的對頭,我爹叫鐵棒槌,我拉古叔叫鋼蛋子。
那年剛入冬就下了一場大雪,隊長歡喜得像只松鼠,有了雪,祭了山神就可以冬采了,每年進山採伐之前都要祭山神,這是不能馬虎的,山神爺靈驗著呢。朵拉,你是城裡長大的丫頭,一定沒見過祭山神。朵拉一雙水汪汪的美目里,裝滿了期待。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里,乾淨平整的石板上,黑豬頭,白面饃,玉米酒,香爐都擺好了,大組長懷裡抱著一隻紅冠子公雞,二組長端著一碗酒。
山神爺,老把頭——後面呼啦啦跪倒一片漢子。
山神爺,老把頭——
草民進山冒犯了——
您老人家保咱草木之人出入平安——話音落一碗酒撒出去,大組長把雞脖子一擰,鞭炮噼里啪啦地炸響,燒紙舔著火舌打著捲兒在樹尖兒上打旋兒,一群漢子雙手合十把頭磕到白茫茫的雪地里,大公雞沒頭蒼蠅樣兒地在樹趟子裡撲棱著,這就成了。
那時候樹真多啊,伐不完似的。我爹他們天見亮就進山,腰裡纏著包袱皮兒,包袱皮兒里是一早在食堂領的苞米麵餅子。苞米麵餅子到中午就凍成了冰坨子,架火,烤,吃一層兒烤一層兒,一層一層金黃金黃的,香氣四溢。
我爹命苦,八歲沒娘,十歲沒爹,東家一頓西家一頓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後來跟著闖關東的大軍來到寒蔥河,第一次穿上女人做的鞋,從腳下暖到心頭。那是我爹孤苦歲月里最初的暖。那雙鞋,是水蓮做的,我爹心裡憋著勁兒呢。他想,年底的勞模就是俺的,到那時水蓮就是俺的,俺狠狠地疼她,讓她做寒蔥河最幸福的女人。
山上澆冰道,他倆一隻手一隻餵得羅跑步往山上提水,現在沒有那家什了,老毛子語。光膠皮桶就五六斤呢。我小時候家裡就用那提水,你們這代人見不著了。說完這話,我看了一眼朵拉。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們之間,隔著什麼呢?一個年代。
我拉古叔的胳膊是平端著的,他爹是武館的教頭,他從小就練著童子功呢。我爹提著水跟在他身後,氣喘得比牛還粗。歸楞他倆都挑大木頭抬,伐樹一對一的比著,那時候還沒有油鋸,用彎把子,汗水濕透了衣服被風吹乾了,汗水再濕了再吹乾,後背上結出白花花的汗鹼,汗水混著汗鹼,凍成個硬殼。他們的手掌磨破了,血染紅了鋸把兒,瘋了。寒蔥河林場的人都知道他倆瘋了。一棵棵大樹在他倆的手裡轟然倒下,一根根上好的紅松原木順著冰槽從山上呼嘯到山下,那年他們組超額完成任務。組長的臉樂開了花兒。
誰知道呢,年底評選,寒蔥河林場破天荒評出了兩個勞模。
我拉古叔胸前戴著大紅花,身邊依偎著小貓樣兒的水蓮,滿面紅光。我爹的臉都綠了,他的手裡,是一大捧紅豆果兒。紅豆果兒映著他的臉,在全局領導和職工的目光中蕩來蕩去。我爹一揚手,紅豆果兒紛紛散落,很多腳踩在紅豆果兒上,鮮紅的汁液流了一地。我爹惡狠狠地將胸前的大紅花一把扯下來揚長而去。大紅花緩緩地飄落在拉古叔和水蓮的腳下。水蓮咬著嘴唇拾起來放在拉古叔的手裡,他,俺當親哥呢!拉古叔一揚嘴角,我知道。這頭犟驢還是我師父呢!
從那天開始他們就公開好上了。我爹和拉古叔他們裝車,水蓮就坐在楞場裡納鞋底,邊納鞋底眼神邊朝我拉古叔身上飄。寒蔥河的冬天是有名的“鬼見愁”哇。西北風把她的手指都凍成胡蘿蔔了,白嫩嫩的小臉兒凍成個紅蘋果。我拉古叔吼她,屋裡去!她就搖著小下巴,不,俺想看著你。我爹聽著他們的對話頭也不抬,心底的酸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我爹第一次腦梗後說過很多,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說給了我。後來,他越來越糊塗,說過的就忘記了。
我爹說過,水蓮是真俊啊,一笑腮幫子上的兩個小酒窩就把你拉古叔淹死了,把俺也淹死了,把歸楞的漢子都淹死了。她在邊兒上,抬槓子的俺們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喊出的號子震天響:哈腰掛哩,嗨呦。一塊兒起哩,嗨喲。腳下扎住根兒呦,嗨呦。眼睛朝前看呦,嗨呦。上跳板嘍嗨呦,對準縫兒嘍嗨呦,輕輕放呀嗨呦,嗨呦……每個人的頭頂都冒著熱氣,脊樑溝冒著熱氣,心裡冒著熱氣呢。
歇氣兒時水蓮柔柔地揉我拉古叔肩膀上的磨骨頭,水蓮給我拉古叔揉肩時水靈靈的眼睛蓄滿了春水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臉。那雙蔥白樣兒的小手,一下一下揉碎了我爹的心吶。我爹把臉別向一邊,嘴角一撇,真賤!我拉古叔回頭看他一眼,笑一下,順勢把水蓮摟緊懷裡。高聲喊,我這就給我爸媽寫信,今年冬采結束,咱就結婚!
我爹就是那時候想弄死他的。我爹說,他要是死了,水蓮的眼神兒就是俺的了,她就會給俺揉肩頭了,俺肩頭的磨骨頭比你拉古叔的還厚還大呢。俺能想像水蓮柔弱無骨的小手撫摸的感覺,骨頭渣子都能酥掉。
3、
我爹心裡一旦有了弄死他的想法就擱不下了,他天天夢見我拉古叔不同版本的死法,有時候他的屍首讓寒蔥河水沖走了,有時候被狼叼了去。他替水蓮擦去傷心的淚水。水蓮柳條兒樣兒地順勢倚在他的懷裡,那雙眼睛裝滿了楚楚可憐。
想著夢著,機會來了。
那年天兒真冷,他們剛澆好冰道,我拉古叔站在冰道邊上,他一根手指按在冰面上,再抬起來就刺啦粘掉一層兒肉皮。我拉古叔疼得甩甩手,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我爹說他當時什麼也沒想,也或者想了他記不得了,他用穿大頭烏拉的腳一勾,我拉古叔腳下一滑,頭衝下像根木頭樣兒地衝下山去。啊——朵拉雙手捂住嘴,發出了一聲驚呼。我爹的肩膀在朵拉的驚呼中顫了一下。
山下,有一堆大頭衝上剛放下去的原木,他撞上去鐵定腦漿迸裂。他滑下去的聲音像長了一百多年的原木一樣,轟隆隆地震天響。他的慘叫像丟了崽子的夜貓子,悽厲地從山上滑到山下。猛地,叫聲戛然而止。我爹雙腿一軟,他仿佛看見飄落了滿地的桃花,那嬌艷鮮嫩的桃花,一瓣兒一瓣兒,在原木上,雪地里,濺得到處都是,也或者是腦漿子,腦漿子和桃花,這一刻在我爹的腦子裡模糊成一種形狀,我爹的眼前,全是桃花和我拉古叔的腦漿,和我爹自己的腦漿,交織在一起,混成一個混沌的世界。
我爹失魂般地念叨著,水蓮是我的了,我的了,他死了,水蓮就是我的了。我再不用天天夢著她軟得像泥鰍一樣的身子,在我的懷裡滑上滑下了。
“順山倒嘍”——一棵長了一百多年的大樹,在一聲破冰樣兒的吼聲里慢慢倒下。
小栓子把我爹拉起來的時候我爹都快坐化了,僵著眼珠子,一個勁兒地朝著山下冷笑。小栓子說我爹那天笑得比寒蔥河的三九天都冷,小栓子把我爹拉起來後就叫了一聲,俺的天爺呀!你猜咋了?咋了?快說!我爹把我拉古叔弄下山後兩腿一軟坐在了樹墩子上!樹墩子啊,朵拉,你知道么,樹墩子是山神爺的桌子,草木之人是坐不得的,林場的伐木工,即便是累得癱倒也不會碰樹墩子,傳說早年坐了樹墩子的,不出一百天就被山神爺收走了。
你爹坐了樹墩子,可他今年八十四歲了。朵拉嘟囔著。
我拉古叔命大,也或者是他機靈,冰道平滑陡峭,我拉古叔滑到一半時雙手支起了兩側的冰槽,他的雙手,就像今天的制動剎車一樣,到了山下,隊長看到了我拉古叔血肉模糊的半邊臉和一雙手。
我爹沒要了拉古叔的命,倒是給他破了相。
4、
我拉古叔沒說出滑下冰道的真相,他說是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用眼角惡狠狠地剜我爹。從那以後他再看我爹的眼神兒陰冷陰冷的,我爹說,那眼神兒,像刮骨的鋼刀。水蓮半跪在他身邊哭得像個新寡的小媳婦,她說,不管你啥樣兒,瘸了瞎了殘了俺都跟著你,俺伺候你。你要是死了,俺就一輩子不嫁守著你。我爹站在人群里,看著水蓮的眼淚,成雙成對兒地撒在我拉古叔的心窩子上。他的心在那一刻變成了寒蔥河的河水,翻卷著透骨的涼。
這件事,徹底擊敗了我爹。
我曾經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像只小豹子的爹,變成了一個啞巴,他不笑不說話,儘可能地躲避著所有的人,小栓子說我爹中了邪,坐了樹墩子的人七魂八魄都被山神爺收走了。寒蔥河的女人男人都這么說。坐了樹墩子,還有好兒?魂兒肯定沒了。我爹說,人哪,千萬別做下讓自己心魂不寧的事兒,一旦做下了,就完了,就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出不來了。
朵拉嘟著嘴托著腮,秀氣的眉毛擰成小疙瘩,我最愛她這個樣子。招人疼,是女人的樣子。妻不這樣,良好的家教使她的言談舉止像極了刻意的演繹。我用很多年的時間企圖激怒她,想給自己一個哄著她寵著她的機會,可是我失敗了,她像是一塊精緻的水晶,玲瓏剔透,沒有溫度。
第一批油鋸進林子,一個組兩把,我爹一把拉古叔一把,那時候我爹常木呆呆地看著成片倒下的紅松發獃,他知道,水蓮已經遠離了他的世界,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心,在一個個無眠的夜裡,脫韁野馬般地朝著水蓮的方向馳騁,他常踩著夜幕下的積雪在水蓮的屋門前徘徊。跳動的燈光把水蓮的剪影映在窗子上,我爹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一眼,只一眼,看過或者用眼梢瞟過都行,就轉身,回去睡覺心裡就多了幾分安生。
那天中午在林子裡燃起篝火,我拉古叔在樹枝上烤餅子,松樹枝油大,火苗兒旺旺地,餅子烤得焦黃。拉古叔邊啃邊說我爹,你個榆木疙瘩,一個巴掌能拍響?剃頭挑子一頭熱不行,男女這點事兒得倆人都熱。一個人叫單相思,沒用。就是我死了水蓮也不能跟你。我爹的臉瞬間掛了霜,扔掉手裡的餅子霍地一聲站起來,臭糜子我日你娘!我拉古叔輕飄飄地瞥一眼我爹,扔掉手裡吃了一半的餅子拿上油鋸走了,只一會兒功夫我拉古叔豹子一樣的叫聲就穿透了林子,順山倒嘍……鬱鬱蔥蔥的林子裡,一棵又一棵仨人都摟不過來的大樹轟然倒下,我爹聽見他在那邊朗聲大笑,那笑聲像鋼針,深深地扎進了我爹的心臟,我爹仿佛覺得自己變成了拉古叔鋸下的紅松,破敗地橫在他的腳下。
我爹好像是累了,慢慢地朝我靠過來。我伸開雙臂,像接住個嬰兒。朵拉起身,像我抱我爹樣兒在身後摟住我。一絲溫暖順著我的身體蔓延開來,我安然地閉上眼,這樣的暖,是不是爹心裡水蓮那雙鞋的暖呢。
我爹沒得阿爾茨海默病的時候還能說些完整的話,這些,就是他講給我的,那段日子,他像是有今天沒明天樣兒的說。他訴說時仿佛面對的不是兒子,只是一個傾聽者。
我拉古叔沒來之前,水蓮給我爹做過一雙鞋,我爹一遍又一遍地說,那是他一生當中見過的最暖,最漂亮的一雙鞋。那鞋底兒納的,針腳兒比針鼻兒還小!那時候我爹的腳上全是凍瘡。水蓮就用凍青熬水,常年跑山的漢子腳板上沒幾個不長凍瘡的,大伙兒就在食堂門前一溜兒排開,用凍青水泡腳。水蓮一盆一盆地端出來,漢子的腳燙成醬紅色,水蓮嘴角的小梨渦兒在氤氳的熱氣里若隱若現。
隨著講述,我來時的火氣隨著寒蔥河水漸漸遠去,我好像變成了爹,矯健的背影,青春的腳步,在原始的望不見邊際的森林裡穿梭著,盡情地將愛與恨播撒在林子裡。我好像忽然明白了爹,明白了他這份固執、堅守。他的血他的愛他的魂,都已經和山上枯葉下的樹根縱橫交錯生生地長在了一起。
我回頭,籬笆外我的路虎,在夕陽的餘暉里散發著刺眼的寒光。我說,那時候汽車少見,山外來買木材的老客還要邊防證,要坐火車,再倒森林小火車,再爬山越嶺穿溝塘子,穿不爛一雙鞋就想進寒蔥河?門兒都沒有,那時候有句話:寧進北京,不進寒蔥。也幸好那時候還沒有這么好的路,這么好的汽車,要是有,恐怕輪不到我發財了,說到這兒,我頓了頓,嘆,這林子怕是連片草葉兒都剩不下了。
他們伐了木頭就順著山上的冰道溜下山,人力裝車,人力歸楞,啥都是人力。那代人啥都沒有,就是有使不完的蠻力氣。
拉古叔和水蓮結婚很多年,水蓮的肚子還是癟癟的,林場的人都說我娘是箇中看不中用的石女,不下蛋的母雞。不生養的女人,人前就矮了半截兒,長得再漂亮也沒用。那幾年,她走路都盯著腳尖,看見抱娃的女人就繞開。寒蔥河畔,好多年聽不見水蓮銀鈴般的笑聲。我爹的心吶,疼得揪成了團。
什麼?林總,你說什麼?水蓮是你娘?你娘嫁給了你拉古叔?怎么回事兒?我聽糊塗了!
我的口氣換成了我爹當年的,別急啊,慢慢聽。
轉眼就到了八十年代,林區制度改革,當時他們這群人大部分是臨時工,那年寒蔥河有了正式工編制,還有了契約制。正式工編制就幾個,其他都是契約制,隊長對我爹說,你們倆都是那么多年勞模按說都應該有,可是這編制落完領導幹部就剩一個,你剛來那年跑山火,立了一個三等功,鋼蛋子沒有,這個指標就是你的了。隊長還說,鐵棒槌啊,你小子他娘的走了大運了,落完這個編制就有機會提幹了。我爹把菸袋從唇邊挪開,細細地吐出一股煙,說,俺不要,給他。隊長一下子僵成半截木頭,給誰?我爹咂一口菸袋說,鋼蛋子。隊長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為啥?這可是鐵飯碗!正式編白面五斤,契約工白面三斤,工資糧票布票待遇差好幾個檔呢,將來老了退休待遇也差得多呢!我爹頭也不回,俺知道。給他!
我拉古叔當晚就找了我爹,他狠狠地剜了我爹一眼,轉頭走兩步回頭再剜一眼,走回到我爹面前,你個死榆木疙瘩,多大歲數了不知道?有了這正式編,山上山下的閨女可著你挑,你他媽的給我做啥?我爹蹲在楞堆上慢條斯理地點著煙,俺欠你一條命!我拉古叔皺了一下眉毛又笑了,你他媽的!那件事兒也是事兒?水蓮要是跟了你,我他媽早把你鋸成兩半兒了!我爹向前一步,一把薅住我拉古叔的脖領子,那天我爹的勁頭真大,好像要把高半個腦袋的拉古叔提起來,他咬著牙說,我就是要給你,以後我那三斤白面糧票布票也都給你,你,給我好好養活水蓮,就是她一輩子不養娃兒也讓她穿最好看的,吃最好吃的!她要是不好,我還把你扔進冰道!
我拉古叔腦門上的青筋都蹦起來了,反手薅著我爹的脖領子,水蓮是我的女人,我想咋樣兒就咋樣兒!輪得著你個山東棒子鹹吃蘿蔔淡操心?
我爹瞪著眼珠子,不信你試試?
我拉古叔也瞪著眼珠子,試試就試試!
我爹頭也不回地走了,山東人,倔著呢。
有了正式編我拉古叔第二年就提了幹當上了副隊長,他不再拿油鋸,是脫產領導了。我爹成了他手下的一名油鋸手。水蓮就在那年懷了孕,整個林場都炸了,說朽木發芽兒了。以前我爹說到這兒,嘴角會向上仰起,一絲不屑閃過他的小眼睛,他們一起睡了十年,你拉古叔才在你娘的肚子裡種下你,聽說還喝了快一火車皮中藥。這件事兒俺瞧不起他,要是換做俺,早讓你娘養上一大群了。話是這樣說,他還是偷偷把采來的山葡萄、掏來的野雞蛋掛在我拉古叔家的原木籬笆上。
5、
林總,你剛才說什麼?水蓮跟拉古懷了你?我舔舔發乾的嘴唇說,是。水蓮是你娘?是!天!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啊!
嗨,朵拉,別急,聽我說啊。朵拉定定地看著我。不錯眼珠地。
水蓮的肚子凸得像個得勝的大將軍樣兒的時候,文秀和我爹訂了婚,文秀是誰?寒蔥河林場主任的親妹妹啊。國中畢業生呢,在楞場檢尺,也是正式編啊。我爹說過,那丫頭像堆火,能把人燒成灰。為了這事兒我拉古叔跟主任打了包票的,兩隻大手一拍桌子就是三千米啊,以往任務量也就最多不過兩千米啊。開始我爹不願意,憑啥,讓弟兄們都為了我拚命?
水蓮找我爹說,俺一直拿你當哥呢,給你做了那雙鞋,那年冬天我做了好幾雙呢,腳上有凍瘡的都做了,俺是真拿你當親哥呢!親哥啊,文秀喜歡你,也配得起你,她給俺當嫂子,俺歡喜。咱大伙兒都使把勁兒吧。
要是不出事,那年開春我爹就娶了。
林總,你爹娶文秀?你到底是誰的孩子?
嗨,你呀,就是這么沉不住氣,寒蔥河水慢慢流,話兒慢慢說,你慢慢聽啊。
這一刻,我只想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細細的說給她聽,就像我爹當年說給我。
油鋸伐樹,一拉啟動器,眨巴眼的功夫一棵長了一百多年的紅松就倒下了,汗珠子都不掉一顆。我爹剛開始進寒蔥河的時候用彎把子,後來用快馬子,也叫二人奪。再後來伐木工改成了鋸手啦,我爹拿著油鋸就像戰士拿上了最好的鋼槍一樣威武。當時一個組就兩台啊,我爹一台,我拉古叔一台。我拉古叔那台當隊長後就給了他徒弟來順兒。那年為了三千米的任務,我拉古叔又拿起了油鋸,他拼了,他們組的弟兄們也拼了,大家除了吃飯就是不停地伐樹。從天剛見亮到伸手不見五指,整個冬天的頭頂上不停地響著:順山倒嘍——順山倒嘍,順山倒嘍!
主任也沒想到呢,提前三天完成了任務!那天晌休,大家生了篝火都烤餅子呢。我爹拿著油鋸越看越稀罕,摸著光亮亮的油鋸,想著文秀那張羞答答的臉,我爹就在紅松林里撒了歡兒了,我爹說,人吶,過了心坎日子就舒坦了。撒了歡兒的我爹像只野鹿一樣跳來跳去。我拉古叔坐在火堆邊,他手掌心裡的老繭輕輕拂過錚亮的油鋸,他抬眼看看成片的樹墩子,再看看懷裡的油鋸,再看看成片的樹墩子,這東西真是好東西,這速度!要是以前的二人奪、快馬子,你鐵棒槌還想娶媳婦兒,做夢吧。說罷嘆了口氣,就是不知道這樣的速度,多少樹夠鋸的?他這話引來一陣哄堂大笑,夠鋸的,放心,樹還能鋸完?哈哈哈——我爹扔給他一塊摻白面的發糕,吃吧你,鋸完鋸不完的,不是你我該想的事兒,咱上頭有隊長,隊長上頭有局長,局長上頭還有政府呢!再說,咱說了也不算。弟兄們接茬,對,鐵棒槌說的對,你呀,該給水蓮肚裡的娃兒想個名字,鐵棒槌該想的是找個日子把和文秀的好事兒成了!鐵棒槌,那妮子那么稀罕你,你早把人家睡下了吧?人家可小你十來歲呢,睡的時候疼惜著點兒!對,鋼蛋子,你那兒子就叫“遲來”!要是當年結婚就生娃,現在都該想著給娃娶媳婦了。
我拉古叔抬起頭,目光掠過一片又一片樹墩子,他的嘴角上揚,牽動了過山風雕刻的幾條皺紋,那皺紋在陽光下開出一朵花來,他說,要是兒子,就叫山子,要是閨女就叫山妮兒。山是咱林業的根,是咱的本吶。
那天的笑聲把樹尖上那幾片乾葉子震落了,蝴蝶樣兒地飄落到樹墩子上。我爹被笑聲感染的更加興奮了,他似乎也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像青山一樣結實的兒子。他說,鋼蛋子,你兒子要是叫山子,我兒子就叫林子。我拉古叔忍著笑啐了我爹一口,你他媽先把老婆弄回家再說!
那天中午我爹、拉古叔還有伐木的漢子圍著火堆唱起歌來:山裡的漢子山里走哇,山里走哇。青山綠水腳下溜啊,腳下溜啊,扯塊彩霞蓋身上啊,蓋身上啊,嬌滴滴的妹子裡面藏啊,裡面藏啊——我爹舉著發麵糕和著粗狂的韻律轉起圈來,轉著轉著就暈了,樹在轉,雲在轉,大家都在轉。我爹眼前的世界都轉起來了,他腳下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剛伐下的紅松墩子上,這個墩子的年輪來順兒剛數過,數到二百就數暈了。
我爹手裡的發麵糕掉了,傻了。所有的笑聲啞了,歌聲也停了。這天大的忌諱啊,第二次了。第一次,我胡奶奶給我爹掛了紅擺了大供破解了。我拉古叔一把就把我爹薅起來,你他媽的能不能不得瑟!但是晚了,我爹兩腿一軟又坐上了。
接下來大家就安靜地吃飯了,都說,沒事兒,這都啥年代了還翻那老黃曆,再說鐵棒槌也不是第一次,山神爺不待見他,沒事兒。我爹擦把冷汗也逼著自己這么想,但是心裡還是虛著。這山林子,講究多了去了,伐樹祭山神從不帶女人,身上帶紅的女人更是上不得山的。聽說小日本在咱東北林子搶木頭的時候,紅松木頭連成木排,在春天的桃花水裡飄啊飄,飄進黑龍江裝滿了日本船就開走了。張寡婦的男人壯得像頭牛,也是走山的漢子。被日本人抓去幹活,沒幾天抬回來個硬邦邦的死倒兒。痛不欲生的張寡婦一手牽著一個娃對著日本人船哭罵,不得好死的,還我男人!這是你家的?說拉走就拉走,強盜!也不怕山神爺發了怒砸死你!結果那天中午就來了個橫山倒兒,一下子砸死了三個監工的日本兵,也就是那天,沉了一艘運木頭的日本船。
文秀真的喜歡我爹,她告訴水蓮,大姐,我知道他喜歡你,可我就是喜歡他啊。我拉古叔去做媒,她當林場主任的哥不願意,為啥?我爹不僅是契約工,還大著人家十來歲呢,文秀鐵了心跟我爹,她跟著水蓮學著給我爹做鞋,做不成,錐子扎得她嫩生生的小手上全是小窟窿,她就去城裡買,買羊毛氈襪,我爹腳上的凍瘡好了,只是羊毛氈襪捂得腳稀臭,文秀說,臭我不嫌,凍傷了可不行。她還偷了家裡準備過年的鹹帶魚煎得焦黃塞進我爹的飯盒裡。有事兒沒事兒就往我爹眼前湊。我爹耗子見了貓樣兒地躲她,她乾脆在眾人的眼光里雙手插腰攔住我爹,鐵棒槌,我喜歡你,我就是要對你好,你個傻狍子,跑啥!我爹說,我這把年紀了,你這是為啥?她一瞪眼,沒有為啥,喜歡還要為啥?我爹沉默良久,一低頭不言語了。她的小下巴抬得很高,我要一輩子疼你慣著你伺候你!我爹嘆口氣指指心口,低語,這裡有個人你不知道?文秀一瞪眼,知道,她是她,我是我。她也學著我爹的樣子指指自己心口,你在這裡,她是人家的,我是你的!火辣辣的性子硬把我爹冰塊兒一樣的心烤化了。
我的文秀嬸子,是寒蔥河的老閨女,快三十才找了個鰥夫嫁了,一生不曾生育。她疼我,小時候我身上穿的衣服,大都出自她的手,她常背著她的男人跑進我們家,噼里啪啦地收拾我和我爹的“豬圈”。為了這,她沒少挨打。打就打了,她也不哭、不叫。隔日還來。我從小沒娘,文秀嬸子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替著娘,送著一粥一飯的暖。
那棵樹倒下來的時候我爹明明看著是順山順風兒的,他也割了下茬子,什麼時候窩回來變成逆山倒的呢?我爹暈了。他耳邊交疊著亂七八糟的叫聲,像狼,熊,狐狸,山狸子,又像蛤蟆。是什麼在叫呢,我爹支棱起了耳朵就是聽不清。一些模糊的人影在他眼前交錯著,我爹看見了白鬍子紫長衫的山神爺,他沖我爹慈眉善目地笑,他身後站著個女人,穿了水綠色的長袍子,懷裡抱著個綠如意。模樣兒像水蓮像文秀好像比她們還俊。山神爺不停地擺著手召我爹去什麼地方。我爹好像覺得自己起來了,不用使勁兒不用動腳丫子就起來了,輕飄飄的,像一片鳥兒遺落的羽毛。
我爹是被一股子巨大的力氣撞出去的,他眼前一陣發黑,大腦一片空白。忽然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鳥不叫了,風不吹了,狼,熊,狐狸,山狸子,蛤蟆都不叫了。等我爹醒過神兒擦眼睛,山神爺不見了,穿袍子的女人也不見了,眼前只有幾個兄弟,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只一張張大嘴巴,圓圓的張著。
我爹抱緊了膀子,有一陣兒西北風夾著雪花刺進他的骨頭縫兒,他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刺啦刺啦地疼得不能呼吸。
我回頭,朵拉木雕樣兒地瞪著我,她誘人的紅唇,大大地驚詫著。
我拉古叔推開了我爹。那棵長了幾百年的紅松,齊整整地壓在了他的胸口上,他嘴巴大張著,像是有一肚子話沒說出來。他的眼珠子冒出來了,直勾勾地瞪著我爹。我爹曾經無數次想過他死去的樣子,只是沒有眼前這一種。
我爹看見他的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在潔白的雪地里,氤氳著熱氣。太陽,樹幹,石頭,枯草,還有白雪,我爹坐過的樹墩子,都是血紅的了。
整個林子都是血紅的了。
這時候來順兒跑得滿頭冒白煙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師傅,師傅,師娘要生了,你快回去……
我拉古叔躺在那裡,他的腳丫子還在痙攣般地抽搐著,不知道聽沒聽見來順兒的話。我爹眼前一片一片的大樹倒下,都向我爹砸過來,我爹的耳朵嗡嗡地響,像是一百台油鋸集體轟鳴著,我爹的身體我爹的心像是從高高的懸崖上跌落,急速地下墜著,墜向無底的深淵。來順兒上氣不接下氣機械地叫著,師傅,回家,師娘要生了,師傅回家,師娘要生了。娃兒先下來了腳丫子,老娘婆讓我老婆來叫你,讓你回去。
我懷裡的爹渾身發抖,他的喉結上下蠕動著,發出些咕嚕咕嚕渾濁的聲音。原來,曾經的講述者,這會兒一直在靜靜地聽。我撩起清涼的河水洗把臉,惡狠狠將鼻涕甩進寒蔥河。河水載著我的鼻涕,悠然地流去,像是這個故事的一個逗點。其實它一直這樣流著,不管有沒有逗點,它都無動於衷地牽著太陽一點兒一點兒地划過蒼老的西山。
我揉揉酸痛的手臂,更緊地抱住我爹,企圖讓他在我的懷抱里安靜下來。朵拉也靠在我爹的身邊,她抱住我爹的一隻胳膊,頭一歪靠在我爹的肩膀上。我拉古叔,就是我親爹,按說,我該叫他大大。如果不是為了我,他還應該有個叫林子的兒子。現在,他只有我,叫林小山的我。他和我親爹曾經是仇家,因為我娘水蓮,他差點弄死我親爹。
他一直堅持說那天山神爺是要收走他的,我拉古叔搶在了他前頭,他說拉古這輩子像個鬍子,什麼都他娘的搶,搶了他的風頭,搶了他心坎上的女人,又搶了本該屬於他的死亡。他是個混蛋!我爹那天在我拉古叔身上踢了一腳,王八蛋!這個你也搶!他知道他聽不見了,說什麼也聽不見了,罵什麼也聽不見了。因為他怎么踢他他也不動了。我爹還是對著他罵,祖宗八代的破口大罵。罵完了我爹就把我拉古叔的半截身子抱在懷裡嚎啕,拉古啊,你他媽的怎么能搶這個,你讓水蓮和肚裡的孩子咋活?你讓我以後咋活啊!哭完了我爹就對著林子吼,他像只困在陷阱里的野狼,心口塞滿了棉花,憋死了,不叫就憋死了。
嗷——嗷——我仿佛看見在我爹的嚎叫中,成片的大樹又站起來了,樹梢鑽上了天空,挑起了玉米餅子一樣金燦燦的月亮。我拉古叔,不,我的親爹,也起來了,站在樹下像只驕傲的山雞,他瞪著不服氣的眼珠子和我爹抱個子。
他們的林子,又密密麻麻鬱鬱蔥蔥了。
我抱緊了我爹,他的雙肩一直在抖,渾身都在抖。
我爹無數次問我,山子,你說,我們要是不搶著當先進、勞模,這山上是不是還能剩下很多幾百年的紅松?
我無法敷衍,只能搖頭。
寒蔥河還是沒有什麼大波瀾,依然靜靜地流著,像我爹枯樹皮般臉上的淚水。
來順兒嚇傻了,他跑回去和我娘說,師娘,師父回不來了,一棵大樹,把師傅壓斷了。
若干年後說起這件事,來順兒還不停地抽自己嘴巴。他說,人要是過度驚嚇悲傷,行為就無意識了。
水蓮剛把我生出來呢,臍帶還沒剪斷就光著身子往外跑,她發了瘋了。我是臘八那天生的,臘七臘八,凍掉下巴啊,她一個剛生了娃的女人,骨縫兒還沒合上呢!寒蔥河的風硬,吹到她骨頭縫裡啦,等大家把她拉進屋子,她一仰脖子暈過去了。她得了產後風,渾身腫得像是吹了氣等著刮毛的白條豬,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腫合縫兒了,事實上她暈過去就再沒清醒過。我爹把她背到縣城醫院,人家給打了針也沒見好。我爹揪著白大褂的脖領子用後槽牙吼,她要是死了,咱們得一起陪著!婦產科有個上了些年紀的婦女把我爹拉到一邊兒,這月子病只能養,我聽說要千年鮮參和千年靈芝加黑螞蟻熬水連洗帶喝能治好。
為了這句話,我爹天天穿林子,像個瘋子一樣在雪地里扒著,白天黑夜地扒著,三九天的土地比石頭都硬,我爹的手破了,血染紅了一片雪地又一片雪地。後來林場的弟兄都來了,大家拿來了鍬和鎬,說別勸了,幫他一起挖吧,挖得著挖不著的,挖吧!不挖,鐵棒槌就瘋了。
文秀來拉我爹,我爹一把推開了她,她摔倒了,頭磕在鎬把上,鼓起個青包。我文秀嬸子爬起來絕望地看了我爹一眼,我文秀嬸子走的時候背影很堅決,眼裡沒有一滴淚水。
一米厚的雪地里,哪裡去找千年的人參和靈芝呢。其實找到了也沒用,那個為了保全自己信口胡謅的偏方不會有用的。我娘該著短命。也或者是他們太相愛,捨不得分開,就一起走了。
我一直想接我爹離開這裡,我爹每一次都說同樣的理由,山子,你看這寒蔥河的人都快走光了,樹沒了,人走了。當年的寒蔥河,熱鬧哇。打零工的,開店的,南來北往倒木材的……現在都走了,學校也黃了,娃娃也走了。我不走,死也得死這兒。我得陪著他們,說說話兒也好啊。說說話兒,地下的人不寂寞,這些樹不寂寞,我也不寂寞呢。
是啊,寒蔥河的樹沒了,都走了,我也走了。
我聽見一陣低咽,回頭,淚水在朵拉年輕的臉蛋兒上靜靜地淌。我扳過我爹的臉,他目光呆滯,臉上亮晶晶地,花白的鬍子上沾滿了眼淚鼻涕,我掬一把河水給他洗臉,我發現三伏天穿著羽絨的爹,像冰塊兒一樣又涼又硬。我像抱個孩子似的把他抱進了屋子,在我的懷裡,他僵成一截被蟲子蛀空了的朽木。
很多事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比如這寒蔥河曾經的熱鬧繁華;比如文秀娘拿著刀架在脖子上讓他在我和文秀間做選擇;比如他眨著狡黠的小眼睛下河摸魚給我吃,他用棍子一樣的手指給我漿洗縫補,他鐵簸箕一樣的手掌打我的屁股,還有,我考了一百分後他眯成縫兒的小眼睛。
我是大眼睛,雙眼皮兒。
後來我關了手機,我甚至沒有告訴妻我爹已進入彌留狀態之中。我知道她不感興趣,這一生,真不知道她會對什麼感興趣,朵拉變了個人似的,她不再張揚她的青春美麗,像寒蔥河的婆娘一樣走進廚房,雖然她經常把粥煮乾,把菜炒焦,但看著她幫著我給我爹毫不避嫌地擦拭身體的樣子,我第一次聞到了家的味道。這味道!讓我沉醉不想醒來的味道啊。很多次我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偷看朵拉忙碌的身影,很多次我潸然淚下。這個讓我深深愛著的姑娘,與我只隔了那么一點距離,只那么一點距離啊。
我把爹葬在拉古叔和我娘旁邊,兩個圓鼓鼓的墳頭像是兩個寬大的肩膀,為這片空蕩蕩的山頭豎起一道擋風的屏障。我想,擋住了肆虐的山風,那些小樹,該快快地長大了吧?我問朵拉,朵拉用微揚的嘴角兒給了我肯定的答案。
我坐在河邊,像我爹一樣,面對著青山,面對著寒蔥河,面對著河那岸我爹栽下的樹苗。朵拉留下的信在我的手裡隨著微風舞動著,她說,謝謝你的故事,我在這個故事裡長大了,現在,我要去遙遠的地方生活了,我要去找完全屬於我的“拉古”,在陽光里和他狠狠地相愛……朵拉終於離開了我,這世上,所有的相聚都是為著別離的吧。我沒有找她,只是坐在河邊將祝福發自肺腑地送到河那岸,她的身邊。
在我的淚眼中,青蛙跳上岸,魚兒在水裡游,蝴蝶在枯萎的地瓜花兒上蹁躚,小草在微風中抖成我爹的樣子。我不知道山那邊有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用渾濁骯髒的目光,穿越那些瘦骨嶙峋的小樹,或許沒有,或許有,那么,我們的目光會不會相逢,相互滌盪呢。
我轉頭,那邊,還有那邊的那邊,清瘦的青山,我兩個爹的足跡曾經踏過卻沒有機會再一次踏上的地方,要是有更多的樹苗長在那裡,是不是會讓寒蔥河更豐腴一些呢?
幾輛汽車狂躁地轟鳴著衝進深山,是運材車,朝著一片小樹,疾馳而去。
我直起身,活動活動僵硬的軀幹,撥通了秘書的電話:聯繫苗圃,我要紅松苗子,越多越好。

作者簡介

陳國華,筆名陳華,1971年9月10日出生。黑龍江省綏芬河市人,目前工作在杭州。1997年開始在純文學刊物發表小說、散文、隨筆等三百多篇,出版散文集《爹娘的客》、小說集《趕花人》、《逆流》獲得獎勵若干。2013年,2016年分別被保送黑龍江省蕭紅文學院研修班學習。2015年至今,擔任黑龍江省綏芬河市作協副主席,2016年至今,擔任黑龍江省《遠東文學》小說編輯,202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獲獎情況

2023年1月,陳國華憑藉《寒蔥河》獲中國作家網2022年度“文學之星”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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