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中國作家墨白的小說)

失蹤(中國作家墨白的小說)

《失蹤》,由當代作家墨白創作的短篇小說。

基本介紹

  • 書名:失蹤
  • 作者:墨白
  • 類別:短篇小說
  • 頁數:1
基本信息,小說原文,作者簡介,評論,

基本信息

載《人民文學》1991直第9期。
收入浙江文 藝出版社1993年版《中國當代最新小說文庫·新歷史小說選》。
《失蹤》收入大眾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1978——1995河南文苑英華短篇小說卷》。
《莽原》2004年第3期轉載。

小說原文

失蹤
日落時分,三藏法師在一片紅光之中走出了金剛殿。他瘦弱的身體裹在袈裟里,像一棵秋後的蒿草立在殿前的高台上。覺生望一眼站在台階下面的一隊被松柏的葉影弄得花花搭搭的日本兵,雙腿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這是覺生和尚最後一次跟隨著法師走在寺院裡那潮濕且長滿青苔的方磚甬道上。兩天后,當覺生走進那片黃色的沼澤里,在一片紫光之中聽到那種不可名狀的聲音又一次從他的前方傳過來的時候,他突然悟到了這一點。法師站在金剛殿東側的甬道上凝目北望,他在幾株身軀幹裂枝葉茂盛的松樹枝梢的縫隙里看了一眼大雄寶殿。大殿的屋頂在陽光的斜照下金碧輝煌。接著,覺生跟著法師的目光看到了大殿後面的那片墨綠色的松柏樹林,灰白的霧氣如靜止的炊煙繚繞在樹林的空間。由於霧氣,他沒有看到那幢藏經樓,但藏經樓卻海市蜃樓般地浮現在他的思想里。覺生感到法師的目光變得有些潮濕,法師一邊深情地看著他就要離開的寺院,一邊在日本兵整齊的腳步聲中走進了彌勒佛殿的陰影里。跟在法師身後的覺生感到有一股冷冰凍的氣體鑽進了他的肌膚,在他的感覺里,這條他熟悉的甬道今天顯得格外的漫長。日本兵的腳步聲在這個寂寥的古剎里像一股凜冽的寒風從覺生的心頭刮過,那面血一樣紅的太陽旗在一個長臉士兵的刺刀上獵獵地發出聲響,像一條毒蛇的芯子在他耳邊轉來轉去。覺生機械地跟在法師的身後,思想沉溺在那獵獵的響聲里。
冷不丁,一隻手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一驚,抬頭看到法師白色的眉毛像一對蝴蝶的翅膀在他的眼前舞動了一下他已在不知不覺之中跟著法師走出了寺院。他看著法師,法師閉著眼睛面向他,覺生感到了他肩頭上那隻手的分量。法師的手汗津津的,熱氣穿透了衣服落在了他的肌膚。他站著呆呆地看著法師夾在那隊日本兵的中間,穿過東邊的樹林消失了,這情景像隔年陳夢一樣留在了他的記憶里。他懵懵懂懂往前走,來到一處陰影里,他抬起頭,看到那座九曲出檐的灰色磚塔聳立在他的面前。他站在塔前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走進了塔門。
塔里漆黑一團,他在狹窄的塔梯上往上爬。潮濕的氣息不停地灌進他的鼻孔,悶熱使他的胸口憋得難受,但他沒有停下來,仍然一層一層地往上爬。光亮從小視窗里透進來,這使他有一種掉進深井的感覺。他匆匆忙忙地爬到第七層,喘著粗氣把頭從那一個小視窗探出去。塔下不遠處的潁河像條天上的彩帶,在傍晚時刻遺落在大地上,接著,他看到了東邊被霧靄籠罩的潁河鎮,在鎮子的北邊有一座小山似的冢子,冢子上長滿了綠色的植物,在殘陽的照耀下,如同一個深紅色的秫秫面窩頭。隨後,在那片黃色的荒野上,在那條曲曲彎彎的通向沼澤的小路上,他看到了那隊正在行走的日本兵和三藏法師。那群人的身影在他的視線里漸漸淡下去,最後融在一片紫霧裡。他抽回身子,無力地坐在了塔梯的平台上。
“看到了嗎?”
這時覺生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他在驚恐之中回過身來,看到在他上面的塔梯上還坐著一個人,那人脫得只剩一條褲衩,手裡握著一柄沒有出鞘的馬刀,蒼白的臉孔上瀰漫著一股冰冷之氣。
覺生看到了日本軍人山川丘大佐。七月的薰風一下子蒸乾了他身上的臭汗,一股燥熱從他的肺腑里湧向喉頭,儘管他悶得難受,但他還是聞到了一股夾雜著汗味的酒氣,那酒氣是從山川丘的鼻孔里散發出來的。剛才我怎么沒有聞到這酒氣呢?在我進來之後他就一直這樣看著我嗎?那他一準是在我之前就鑽進了這火爐一樣的塔洞裡來的,他來這裡乾什麼?也來這裡看著三藏法師和他的士兵是怎樣走向那蒼茫的沼澤的嗎?
山川丘站起來下了兩個台階,來到覺生的身邊站住了,他拍了拍覺生的肩膀。覺生一驚,他的胳膊無意中碰到了山川丘汗津津的像蛇皮一樣冰涼的肚子,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可是山川丘什麼也沒有說,他沿著塔梯往下走,那柄馬刀的刀鞘在他的腰裡拖著,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塔梯上的磚塊,漸漸淡下去,最後消失了。覺生大汗淋漓,像剛從夢中醒來一樣,他急轉身又沿著塔梯往上爬,在塔頂的視窗前,他看到北邊的延慶寺被一片暗紫色的霞光所籠罩,一群黑色的老鴰在寺院的上空久久地盤旋。
突然,寺院裡的鐘聲響了,無數隻麻雀在一瞬間從墨綠色的林中驚飛而起,像一股強烈的風捲起了無數殘枝腐葉在空中旋動,把從西天裡涌過來的最後一抹暗淡的霞光壓住了。覺生把身子探出視窗,但沒有看到山川丘那隱沒在墨綠色松柏樹林裡的身影。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磚塔,在塔前停留了片刻,才朝寺院裡走去。鐘聲停了,但那個撞鐘的木樁還在半空里晃蕩,他沒有看見撞鐘的人,但那鐘聲仍在覺生的耳邊迴蕩,那聲音最後變成了某種昆蟲震動翅膀的聲音。
這些日子,每當黃昏來臨的時候,覺生就會聽到有一群昆蟲朝他飛過來,但他不知道那成群的昆蟲來自何方,這使他迷惑不解。當今天下午三藏法師給山川丘畫那張去龍泉寺的地圖時,他突然感悟到了什麼。去龍泉寺的道路他十分熟識,既是在那無邊無際的黃河水把龍泉寺和延慶寺之間的土地變成一片汪洋的五年里,他每年仍要跟著法師到遠在六十里開外的龍泉寺走上幾次。但在三藏法師畫給山川丘的前往龍泉寺的地圖上,已經沒有了那條他們常走的小路,而是在半道拐進了一片無際的沼澤。起初,他感到迷惑,現在,當他又一次聽到昆蟲朝他飛來的聲音時,他的心不由得一陣發緊。成群的蚊子在他頭頂上嗡嗡地飛叫,一群日本兵正在彌勒佛殿西邊的齋堂前吃飯,一步步在甬道上朝前走著,腦海里呈現的卻是三藏法師領著那隊日本兵走進沼澤里的情景。
覺生像一尾魚在昏暗的光線里慢慢地遊動,一切似乎都靜止了,院子裡只有他的腳步聲,他的腳步聲如同一個溺水者,一次一次掙扎出水面,然後又一次次消失。當走到大雄寶殿的台階下時,他看到從大殿後面東側的修竹軒里閃出一個黑影來,那黑影一晃就在柏樹的陰影里消失了。他站在那兒思索一會,正準備跟過去,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從他身後的甬道上傳來,一聽那肆無忌憚的腳步聲,他就感覺到有一股冰涼的氣體鑽進了他的體內,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然而靜立在那裡。
那是山川丘和他的三個隨從。山川丘走到他的身邊停下來,強烈的手電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山川丘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是你呀,這么好的夜晚不想走走嗎?”
說完他滅掉手電燈,從覺悟生的身邊走過去,一個日本兵推了覺生一下,他便跟在山川丘的後面往寺院的深處走,那幾個日本兵走在他的身後,鼻孔里發出很響的呼吸聲,那聲音又一次使他想起了那不知從處何而來的昆蟲飛動的聲音,這使得他的後背一緊一緊的。山川丘走了幾步突然停住了,轉過身來看著覺生問:“你到過國清寺嗎?”
“天台國清寺?”
“對,浙江的天台。”
“沒有。”
山川丘說:“我覺得這裡的建築和國清寺的很相似。”
“你去過?”
“何止去過,我在那裡住過三年。”
“三年?”覺生很感到吃驚。
“對,三年。”
山川丘停了一下接著說:“我出生在奉天,一直在那裡長到九歲,後來跟著家父到國清寺一住就是三年。你是佛門弟子,特別是法師的門徒,應該知道國清寺的地位。國清寺不但是中國佛教天台宗的發源地,而且還是天皇帝國佛教天台宗的祖庭。你知道嗎,在我第一天走進這座寺院的時候,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山川丘說完又拍了一下覺生的肩,而後一邊走一邊舞動著手說,“這大雄寶殿,這藏經樓,就像出自一個建築師。”
山川丘說得有些激動,他在藏經樓前站住了。藏經樓在混沌的光線里顯示出它高大的輪廓。“就是這座藏經樓。”山川丘喃喃地說,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但覺生沒有看清他的臉,他的臉樹的陰影罩住了。山川丘說:“早就聽家父說起過這幢在佛教界聞名的藏經樓……”他興奮地搓了一下手,“覺生師父,能不能讓我進去看看?”
覺生的牙齒磕了一下,說:“沒有鑰匙……”
是嗎?”
說著,山川丘手裡的燈亮了,光柱照在藏經樓的花格門上,那對門是微開的,這使覺生吃了一驚。接著樓里傳來一聲木板撞擊地面的聲響,幾個日本兵刷地一下把槍持在手上,有兩個飛快地跳上台階,把刺刀對準了門口。
在那燈光里,山川丘和覺生同時看到了一個人立在經樓里,覺生認出了那是鎮裡的許木匠,在他的腳下,有六七塊還沒有來得及捆在一起的木板。山川丘沒有理許木匠,而是打著手電在樓里走了一遭,他看見一道道牆壁似的木板堆放在藏經樓的後牆邊。山川丘走到木匠的腳下,拉過一塊木板,他看到木板上面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經文。他指著板上的文字讀道:“天啟五年……哎呀……我的上帝,這是明代的經板呀!”他激動地說,“是的,就是這些經板!我早聽家父說過這裡藏有民間私刻的大藏經,果真不錯……”他走到覺生的面前說,“不過……覺生師父,遠遠不止這些呀?別的哪裡去了?嗯?”
覺生呆呆地立著,他沒有說話。
山川丘又走到許木匠的面前說,“你把那些經板都弄到哪裡去了?”
木匠也沒有說話,他慢慢地蹲在地上。日本兵的刺刀在他的面前晃來晃去,覺生看到山川丘的手電燈又開始在屋子晃動,最後落在靠西牆的木梯上,燈柱一直走到梯子的頂端,他看到有一扇木門落下來把樓口堵住了。山川丘手裡的燈光又走下來,落在覺生的臉上,他說:“覺生師父,咱們上去看看怎么樣?”
沒等他說話,後背就被日本兵推了一把,他踉蹌了一下朝樓梯走去。他們踏在樓梯上的腳步聲在黑暗裡顯得空洞,一束燈柱在他的腿間晃動著,覺生用力推開樓梯口上的木門,山川丘跟著他來到二樓上。他們看到靠牆整齊地擺放著十個幾個木櫃,但木櫃的門都開著,裡面都是空空的,這使覺生和山川丘都感到意外。山川丘突然轉身,一下子捉住了覺生的衣襟,他盯著他說:“大藏經呢?嗯?搬到哪裡去了?”
山川丘手中的燈突然滅掉了,樓里頓刻一片灰暗,昏暗的月光水—樣從窗子裡涌過來,陡然降臨的寂靜把樓里的人震懾住了。
他們走出延慶寺的時候,那半輪新月已經掛在了西天上。灰色的絲雲被晚風吹拂著,在天空中飄移。躲著草叢裡的昆蟲發出經久不息的鳴叫聲,然而覺生卻沒有聽到昆蟲的鳴叫,他的耳孔里全是雜亂的腳步聲,他的身前身後晃動著閃耀著寒光的刺刀。那刺刀使他感到恐懼,既是從塔角上傳過來的風鈴聲,也沒能把他從那恐懼里解救出來。
昏黃的月光如風一樣把河水吹拂得微微地顫動,延慶寺里外那片墨綠的林帶已經被他們拋在身後,他們像一群影子行走在通向潁河鎮的河堤上。潁河裡這會兒沒有帆船,也沒有漁人的槳聲,河道里像飛揚著黃沙,對岸的樹叢一片渾沌。這情景使年輕的覺生和尚想起了五年前那浩浩蕩蕩從西北而來的黃河水。在黃河水泛濫的日子裡,覺生被許木匠的精湛技藝所吸引。多是黃昏降臨的時候,覺生獨自一人走在這條堤岸上,從河道里傳出來的搗衣聲像一支悠悠的曲子,隨著他的腳步跳動。一群羊走上河岸,在一個少年的口哨聲中擁擠著走進鎮子,那群羊像一片白雲,把纏在樹腰間的炊煙映襯得如一條掛在空中的薄紗。覺生似乎從那薄紗里看到了一雙眼睛,那眼睛含情脈脈,似春天裡的陽光把他心中的那朵花蕾逗開了,花瓣毛絨絨地撫摸著他的心,他的渾身都“嘶嘶”地發癢。他使勁地揮動著雙臂,一邊跑一邊跳。現在,那片白雲不見了,口哨聲也消失了,昏黃的月光把前面的鎮子塗抹得一片模糊。覺生把目光收回來,落在了許木匠晃動的駝背上。覺生晃動的身影落在許木匠的腳步里,被他那雙擰滿了青筋的腳踏來踏去,就好像一下一下地踢在他的太陽穴上,這使他感到痛苦。他被那痛苦折磨著走進鎮子,就再也看不清許木匠的駝背。樹冠像一把把張開的雨傘把鎮子的真實面目遮住了。他在牧羊少年口哨的引誘下走進鎮子那些的夜晚,他都會看到許木匠那張被燈光映照得生動的臉。木匠坐在矮凳上,手握一把刻刀,注視著他膝蓋上的還沒有刻好的面具,那面具在他的刀下慢慢地透出一種靈氣,虎視眈眈地和他對視。那情景使覺生想起了在水陸齋法會上晃動著的群鬼,那些陰間的靈魂來到陽光下,似乎真地依附在那些各種各樣的面具上,擺脫了自己在陰間的苦惱,那些幽靈在陽光下狂歡,以此來感謝救度他們的大慈大悲的佛主。然而,現在那熱烈的場面被閃著寒光的刺刀所代替,覺生在恐懼里糊糊塗塗地走進了鎮子,等來到許家的四合院裡,他才清醒過來。在手電燈光里,他看到了一個拄拐杖的老人,老人的臉像一幅長年掛在露天的面具,已被風雨吹露出木質的本色。那隊日本兵在院子裡迅速地散開,山川丘拍了拍覺生的肩膀說:“你不進去看看?”
覺生被身後的日本兵推了一把,在走過許木匠和老人面前的時候,他感到有一種仇恨的目光穿過灰暗的空間落在了他身上,那目光使他的腿彎軟了一下,停住了。身後的日本兵沒等他立穩,就又推了他一下,他不得不跟在山川丘的後面朝院裡的正屋走去。門是被日本兵用刺刀推開的,在敞開的門前,山川丘驚叫了一聲站住了。在手電的燈柱下,他們看到在屋裡的後山牆上,掛滿了怒目獠牙的面具,那一牆陰森駭人的面具似乎就要傾倒下來,山川丘被突然出現的面具震住了,他驚訝的嘴半天都沒有合上。覺生感到有灰白的鬼魅氣息從那面具里流出來,他看到山川丘走進屋裡,來到後山牆邊站住了,他看了一會兒,從牆上取下一個面具,那面具在手電的燈光里閃耀著金屬般有光澤。覺生看到山川丘拿面具的手突然顫抖起來,覺生趁著燈柱的餘光朝東山牆邊看,一堆灰黃色的經板出現在他的視線里,這使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裡。
覺生和許木匠一家都被關在東廂房裡。廂房裡堆滿了餵牛的穀草,沒有一絲風,他們個個汗流浹背,猶如坐在一口蒸鍋里。許木匠一家老少都散散地坐著,各拿一把穀草不停地轟趕著身邊的蚊子。老爺子坐在門邊,“撲嗒撲嗒”地打火鐮子抽旱菸。覺生獨自一人站在窗前,他看到有幾個日本兵把一輛木輪太平車拖到院子的空地里,躺在上面睡覺,黃牛吃草的聲音從棚子下傳來,在寂靜的夜色里是那樣的清晰。堂屋裡的燈光一直亮著,不時地有搬動經板的響動,山川丘的身影被燈光映照在窗子上,他有時弓著腰仔細地察看,有時一手托著下巴在那裡沉思,這情景給覺生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不知過了多久,許木匠走過來拉了他一下,黑暗裡他跟著許木匠走到後牆根。許木匠小心翼翼地把穀草推開,後牆上就露出了一個洞,覺生頓耐覺得有一股涼風撲鼻而來。覺生突然明白過來,這東廂房原是冬天裡餵牛的地方,那個洞是用來往外出牛糞用的,覺生和許木匠的家人先後悄無聲息地從那洞子裡爬出去,最後許木匠朝他爹小聲叫道:“爹,快點。”
老人把許木匠推到洞邊,說:“你過。”
許木匠從洞子裡爬出來,又把身子探回去,說:“爹,快點。”
“恁快走,我等一會兒。”
許木匠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領著家人悄悄地在鎮子裡轉了兩個胡洞,朝潁河邊走去。那輪新月失蹤了,大地一片渾沌,然而河道里的水卻一片灰亮。他們一群人上了一隻小船,他們的船還沒有劃到河心,許木匠的兒子就叫起來:“爹,你看!”
許木匠手裡的船槳停住了,眾人看到有火光照亮了鎮子的上空,那火光越來越亮,火苗越竄越高,許木匠手握船槳呆了半刻,突然驚叫了一聲:“爹——”他丟下船槳,縱身跳進水裡朝岸上游去,覺生看著許木匠在水裡激起的水花慢慢地小下去,他弄出的水浪聲也慢慢弱下去,最後那漆黑的岸就把他吞沒了。覺生坐在船上,聽著許木匠濕漉漉的腳步聲在岸上消失後,才划動了船槳。覺生一直坐在河南岸的柳叢里,看著鎮子上空的火光越來越亮,桔紅色的火苗在漆黑的天空下瘋狂地掙扎著,跳躍著,把半個河面都映紅了。覺生仿佛聽到了那些面具那些經板在燃燒時發出的“畢畢剝剝”的爆裂聲,他仿佛看到一群帶面具的人在火光里舞蹈,他仿佛看到了許木匠駝著背往那火光奔跑的身影,許木匠的身影在火光里越來越大,一下子把覺生罩住了。
覺生在南岸的樹叢里坐著,一直到鎮裡的雞打鳴,他才回到那隻小船上,神情有些木然地划過河去,覺生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悄悄地繞過鎮子,來到鎮子北邊那座小山似的冢子前,他氣吁吁地爬上冢子坐下的時候,東方就發亮了。他木頭般坐在那裡,看著眼前不遠處的鎮子發獃。太陽升起的時候,他看到有一群人從村子裡走出來。那幾個扛著鐵杴的村人,在幾個日本兵的看押下穿過鎮子與冢子之間的開闊地,在冢子南邊停下來。一個日本兵用刺刀在平地上劃了一個圈,那幾個村民就開始在那裡挖坑。在覺生的感覺里,那個坑一直挖了很長時間,在那幾個人挖坑的時候,又從鎮子裡又走出一群人來,那個長長的人群被日本兵押著,來到那個土坑的兩側。日本兵把幾挺機關槍架在人群四周高處。接著,覺生就看到了許木匠。許木匠五花大綁地被日本兵押著從村子裡走來,臉色蒼白的山川丘跟在他的身後。
那會兒太陽已經升到了樹梢,陽光已經開始有些烤人。那群人站在陽光下沒誰敢發出聲響,他們屏著氣看著許木匠走過來,一直走到那口剛剛挖好的土坑前停住了。山川丘的目光十分冰冷,他在陽光里擺了擺手,許木匠就被日本兵推到坑裡去。接著,那幾個挖坑的人又在刺刀逼壓下開始往抗里填土,潮濕的泥土一杴一杴地填下去,就把許木匠的身子埋住了,只剩下一顆頭顱留在地面上。許木匠的面孔被憋得發紫,他的眼睛向外突暴著。這時,突然有兩匹紅馬拖著一具帶釘齒的木耙從村子裡奔跑出來,在木耙划過的土路上,盪起了一陣塵土,那塵土像一股狼煙朝許木匠卷過來。眼前出現的情景使人群里一陣騷動,他們看著那兩匹紅馬拖著帶釘齒的木耙從許木匠的頭上一抹而過,就有一道紫色的血柱從地心裡噴射出來,那血柱在太陽的照耀下,就像一朵盛開的雞冠花。覺生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他的頭像被什麼砸了一下,他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覺生醒來的時候,強烈的陽光就像辣椒水一樣蜇得他的眼生疼,他又閉上眼睛,有許多金星從他的眼裡不停地往外飛射。他掙扎著坐起來,他用手捂著眼睛,從手縫裡往外看,他看到有十幾個人正在冢子上挖土,在他們身邊的樹陰里站著一群日本兵,在人群的四周仍舊架著機關槍。在更遠的樹陰里,覺生看到了一片躺著或坐著日本兵。那群挖冢子的人全都光著上身,他們身上的汗水在陽光里閃閃發亮,黑里透紅的皮膚就像油炸過似的。冢子已經挖了很深,有一大堆黃土堆放在陽光下,那堆黃土好像壓在覺生的胸口上,使他喘不過氣來。
覺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人弄到這裡來的,他看到腳下有一片被血浸紅的泥土,那股從地心裡噴射出來紫色血柱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又消失了。他把手從眼睛上拿開,四處瞅瞅,他沒有看到那顆被抹掉的頭顱,只看到許木匠的脖子像一個紅色的樹樁嵌在離他不遠的土地里。在他的感覺里,那脖子上的肌肉還在嘭嘭地跳動。這時山川丘來到他的身邊,指了一下許木匠的脖子說:“覺生師父,這個人可恨嗎?”
覺生口乾舌燥,他艱難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山川丘說:“多么珍貴的經板呀,一把火就被燒掉了。”
這時一個日本兵在冢子下嗚嗚啦啦地叫,覺生看到那群挖冢子的人停下來,有一道磚拱門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山川丘快步走過去,有兩個日本兵走過來,把覺生架起來也往那裡走。覺生站在喧和的黃土上,看著兩個日本兵把堵在門洞上的磚頭一塊塊地扒下來,感到有一股陰冷之氣從墓道里鑽出來。當那個黑漆漆的墓道出現在他們視線里的時候,山川丘推了覺生一下,他們就沿著墓道朝里走去。墓道里十分的潮濕,散發著一股濃重的霉變氣息,越往裡走,墓道越黑,手電燈光在黑暗裡顯得很微弱,越往裡走,他們的腳步聲就越響,陰冷的氣息從墓道的磚縫裡透出來,漸漸地,有水從他們的頭頂上滴下來,最後,他們來到了墓室里。墓室是磚砌的圓形拱頂,有兩間房子大小,放在中間的靈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人打開,在靈柩的四周有許多破碎的瓷片。這位曾經被明神宗皇上封過品位的法師的墓已被人盜過,山川丘的燈光落在了那些破碎的陶片上,好久沒有回過神來。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一些吶喊聲從墓穴里響起來,那吶喊聲潮水一樣在他們的耳邊涌動,他們怵怵地靜立著,那聲音在他們的感覺里越來越響,好似無數的魔鬼在嚎叫。山川丘一哆嗦,他手裡的燈落在了地上。頓時,墓室陷進一片黑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吶喊聲越來越響,一群人慌亂地朝來路退去。等他們來到陽光里,他們看到有一群頭帶面具的人在冢子前的空地上舞動著,那些藍色紅色黃色綠色白色黑色的面孔朝圍著他們的日本兵晃動著,那可怕的嚎叫聲就是從那些人群里發出來的,那群戴面具的人在手舞足蹈,狂叫吶喊。山川丘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朝圍著那群人的日本兵揮了揮手,日本兵就在那群人的吶喊聲中朝延慶寺撤去。
在黃昏來臨之前,鎮裡的人安葬了許木匠。之後,覺生和參加葬禮的人一起回到了潁河鎮。覺生立在許木匠家被燒毀的四合院裡久久沒動,被燒得烏黑的山牆在晚風裡散發出焦煳的氣味。他走進堂屋裡,許家那些不知流傳了多少代的面具和從延慶寺里的搬來的經板已化成灰燼。在夜幕西合的時候,覺生仍在許木匠的老父親蹲過的牆壁下垂立著,他仿佛看到老爺子在顫抖著手打火,火鐮子上的火星燃著了紙媒子,火紙在老爺子吹出的熱哄哄的氣息里“哄”地一下子燃著了,那火又燃著了廂房裡的穀草,穀草燃出的火舌呼叫著晃動起來。覺生好像置身在那大火里,那大火把他的感覺燒得麻木,他渾渾沌沌地走出那片廢墟,在街道上遊走,最後他走出了鎮子,在黑夜裡回到了延慶寺。在寺院的山門外,覺生看到了幾輛木輪太平車。十幾個日本兵正扛著經板從長長的甬道里走過來,覺生和他們擦肩而過,他昨天剛剛經歷的往事好像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他停在甬道里,靜靜地看著那些日本兵朝南走去,等那群扛著經板的日本兵消失在山門外,他才從大雄寶殿的後側向東拐進了修竹軒。
這個時候他突然感到了勞累,他在屋前的石階上坐下來,院子裡那片慈竹的籜葉十分稠密,有的竹子把身子低低地探下來,伸到窗前。他伸手抓住一片竹葉,恍惚里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這使他想起了眼下正是慈竹開花的季節,那些棕紫色的小花開遍葉間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在潁河流域慈竹是非常稀少的,七年前他跟隨法師前往峨眉山的時候,才真正光顧了慈竹的世界。正是慈竹開花的季節,他跟在法師的身後,看著那一片片旺盛的慈竹所孕育出來的棕紫色的花朵時,那清香就深深地住進了他的記憶里。“慈竹春陽覆,香爐曉勢分。”他想起了法師寫給他的這兩行杜甫《假山》里的詩句。法師書寫的對聯就掛在他身後的修竹軒里,現在屋裡漆黑一團,但他卻分明看到了那片無邊無際的曠野,他的恩師就行走在那廣袤的土地上。他心中一熱,熱淚就盈滿了他的眼眶。他在那裡坐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走進屋裡,在一隻玄色的太師椅上坐下來,他渾身的骨頭酥了一般,頭靠椅背上,慢慢地睡著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法師掌著一盞燈來到了他的跟前。法師無聲地望著他,而後轉身走了。他感到蹊蹺,就起身跟在法師的身後,法師的身影在燈光里晃來晃去。他們穿過藏經樓前的甬道朝西走,在禪堂西邊的—間小屋前停住了。法師打開門,把燈滅了,他跟著法師走進黑暗裡。法師不知在什麼地方摸一下,就有一道門慢慢地啟開了。他跟著法師沿著暗門走到一個地下室里,等法師又一次掌上燈的肘候,他一下子驚呆了。啊,這裡簡直是書的世界!到處堆滿了大藏經。他雙膝跪下來,貪婪地翻閱著。正在這時,突然有一隻手搭在了他肩上,他轉過身來,看到了山川丘。山川丘蒼白的面孔像一片月光,照得地上的書幽幽地發光。山川丘一看到那幽幽的光,手中的馬刀就失落在地,他“通”地一下跪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然後手掌合十,朝東北方向喃喃地說道:“家父,我終於找到了……”覺生垂落的手觸到了地上的馬刀,他把馬刀悄悄地拾起來,握在手中,對準山川丘的後背,猛地一下子刺進去,一股血從山川丘的後背噴出來。山川丘的後背就像一個血泉,鮮紅的血不停地從血泉里湧出來,一會兒就把滿地堆放的線裝書淹沒了。
覺生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把院子裡的慈竹照得一片粉綠,這使他夢中的情景突然間變得殘缺不全。他走出院子,寺院裡一片清靜,他朝藏經樓看一眼,藏經樓的樓門敞開著,他站在那裡遲疑了一下,往西走去。他的身影長長的,他用陌生的目光盯著那個晃動的影子。他來到禪堂前,禪堂的西邊並沒有他夢中所見的房子,禪堂的門和藏經樓的門一樣敞開著,覺生回頭朝來路看一眼,才走進屋去。房裡的家具被移動過,一切顯得十分紛亂。他在那兒呆立了一會兒,轉身沿著大雄寶殿西側的通道往南走。他聞到有飯菜的香氣從齋堂那邊飄過來,一股酸水從胃裡湧上來,飢餓使他感到難受。他來到彌勒佛殿前,看到那群日本兵正在吃飯,山川丘坐在殿前的台階上,陽光下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朝覺生招招手,覺生就走過去,山川丘把一便當推給了他。覺生咽了一口吐沫,看他一眼接住了,那是一盒雪白的米飯。覺生在吃那盒米飯的時候,看到停在山門外的幾輛太平車上裝滿了經板。他突然感到有一種無形的東西刺著他的後背,他回過頭來,在彌勒佛殿的花格門後面,他看到一群被關在殿里的和尚。那群和尚用眼睛盯著他,他一哆嗦,手中的飯盒就落在地上。
中午時分,那隊日本兵離開了延慶寺。木輪的太平車在走動時發出格格的聲響,就像頭頂上焦毒的陽光一樣使覺生感到難受。在通往鎮子河堤上,覺生感到這段他熟悉的道路十分漫長。街道里冷冷清清,只有木輪大車和日本兵的腳步聲在他的耳邊迴響著。鎮子裡家家開著門,卻看不到一個人。覺生在街道上看到許多隻脫落的鞋子,那些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鞋子像一些死鳥散落著。人都到哪兒去了?這使覺生感到迷惑。他們走出鎮子,覺生又一次看到了那個高大的冢子。在通向冢子的土道上,覺生又看到了一些脫落的鞋子,還有一些破碎的面具。他們來到冢子前,覺生看到那個挖出來的墓洞又被封死了。突然間他聽到吶喊聲鋪天蓋地而來,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戴著面具舞動的人群。可是一眨眼,那群人就不見了,但那吶喊聲越來越響,那聲音強烈地震著他的耳孔,那聲音像一把鐵鑽鑽進了他的耳朵里,難以忍受的痛苦使他閉上了眼睛,在黑暗裡,他看到了那長長的墓道里和墓室里塞滿了那些頭戴面具的人,那些人絕望地吶喊著。他睜開眼,那吶喊聲就從他的腦袋裡爆炸開來,他撕肝裂膽地叫一聲,就朝冢子奔過去。他在冢子前跪下來,用手瘋狂地去扒那些剛封上不久的黃土……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兩個日本兵架了起來,他的指甲破裂了,鮮血把粘在手指上的黃土滲透了。山川丘把一張草圖展開,送到他的面前,那是三藏法師畫的通往龍泉寺的草圖。
“大藏經真地在龍泉寺?”
覺生看了山川丘一眼,不知為什麼,山川丘的身影是重疊的。在接下來的時光里,他目光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重疊的,那片廣袤的土黃色的曠野是重疊的,走在他身邊的日本兵也是重疊的。太平車木輪的呼隆聲消失了,木輪深探地陷進了沙土裡。山川丘命令士兵把經板從太平車上卸下來,然後馱到牛和馬的背上去,剩餘的全由日本兵們分開背著,隊伍在焦毒的陽光下行走,前面的羊腸小道好像長無盡頭,傍晚時分,眼前的小道消失了,在他們前方出現了一片綠色,綠色的出現在士兵中間引起了一陣興奮的騷動。
晚霞燒紅西邊天空的時候,他們接近了那片綠色,那是一片野生的蘆葦,霞光把蘆葦塗得一片灰紅。隊伍沿著蘆葦中的小路走了一陣,蘆葦變得慢慢稀少起來,他們的面前呈現出一片片死水,那些死水裡黑壓壓的,幾乎全是孑孓,看上去整個水面都在蠕動。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如蜂群過頂,如風颳林海。隊伍停下來,他們看到前面的水面上出現了一股黑色的風帶,黑色的風帶像一團翻滾的煙霧夾雜著越來越響的嗡嗡聲,朝他們兇猛地撲過來 ,突然出現的情景把他們嚇傻了,那黑色的煙霧在一霎時就把他們圍住了,是蚊子!無數的黑蚊子在片刻間就粘滿了他們的皮膚,隊伍一下子炸開了。他們蹦著,跳著,拍打著,但他們身體的每個部位都趴滿了蚊子,他們使出渾身的解數,還是無法招架蚊子殘酷的大肆進攻。馬和牛在原野里不停地奔跑,一匹匹都陷進了附近的沼澤地里,一聲聲嘶鳴短促而絕望。
覺生站在那裡,一吸氣就有許多蚊子鑽進他的鼻孔里,他緊緊閉上眼睛,聆聽這種他早已熟悉的聲音。那些日本兵都在不停地奔跑,他們呼叫的聲音就像一些從河底掙扎出來的溺水者變得十分微弱,最後也同那些牛馬一樣一個個陷到沼澤里,不動了,無數的蚊子就在那裡滾成一團,他們運來的經板被扔得遍地都是。這時有一把刀突然刺進了覺生的後背,他痛苦地叫一聲,想看清站在他身後的人是誰,可是他的臉上粘滿了蚊子,那些蚊子使他睜不開眼。
在恍惚里,覺生看到了一片紫光。在紫光里,他看到三藏法師在那隊日本兵的夾持下朝他走過來,他叫了一聲:“師父……”那聲師父還沒有喊出來,立刻就有無數隻蚊子湧進了他的嘴裡。
1990年11月作。

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

評論

《失蹤》文本世界的肢解
蘇常青
零引言: 抗日戰爭作為歷史,已成為昨天,但作為文學表現的永恆的主題,它卻成為作家多角度觀照的對象。墨白的《失蹤》①正是打著那一時代烙印的短篇小說.當我們拿著自己的心貼近它時,無時不發現作者的情感閃光,感受到作品的內在韻律和飄弋的情緒,從中體會那個時代的苦澀、悲愴和污辱。勿庸置疑,作品深遠悠長的意味還不僅限於此,作為歷史性的悲劇,隨著人類的進步、文化的超越,它的歷史越是漫長,它的悲愴意義也就越濃厚,並以時間的距離和積澱使讀者對侵略和掠奪進行再次的審視與批判,在審美域孽生出讓邪惡與侵略永遠埋葬於沼澤,讓這個歷史永遠成為過去的心理情結,從而在創造世界時賦予世界及人類以優美、和諧的生存方式。
結構範式:傳統小說是以情書為結構中心的範式,“文似看山喜不平”可看作是這一結構範式的審美註腳。這裡我無意拿二十世紀的小說觀來觀照中國古代小說範式,但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情節結構小說由於採用連貫敘述的方式,講究有頭有尾,首屬相照,使得讀者在審美過程中無以介入作品,讀者與作品人物不能融契,而僅以局外人的身份不作任何情感介人的消極欣賞,這無疑會形成一種心理定勢,養成審美的隋性。當然,情節結構小說也有其優勢,故事的險奇曲折可以對讀者的欣賞心理造成現時性的共鳴,《失蹤》的結構範式避開了傳統的這一形式,代之以潛在的、內涵的情緒結構,以情緒統轄故事,而情節,則成了文本牛情緒的載體。
若按正常的情節結構來敘述,《失蹤》至少可以設定幾處驚心動魄的場面,
從而形成情節發展中的“閃光點”,製造出震人發聵的情節效果,如三藏法師、許木匠之父及許木匠的死。但敘述者卻在十分節制的節奏中敘述了這些人的壯舉,血的殘酷僅以兩片“紅光”與“一道紫色的血”表露出來,看似簡約平淡,卻在我們的心理場上喚起綿綿不盡的感喟與浩嘆,引發出情緒的波動。在敘述中,敘述者設定了故事的雙向選擇方式;外在的方向,以山川丘對中國的施虐與對經書的掠奪來作外在情節線,意在暴霹侵略者的貪婪與殘酷,內在方向是通過外在情節的催化,引發出覺生和尚的情緒流動,使他在外在情節的發展中逐漸感受並外化,最後以自己肉體的毀滅完成了作為一個具有民族氣節的人所具有的獨立人格的實現。
若對墨白以往創作的小說作一巨觀透視,就會發現情緒統轄情節的結構,成了他約定俗成的選擇,如《黑房間》,②《紅房間》、⑧,《同胞》④等無不屬於這一範疇,作品雖也有情可尋,但更能得到審美體驗的仍是情緒,是以情緒作為內在結構的小說。
在這一結構範式的營造中,《失蹤》的意象結構組合也從屬於情緒結構,我們可稱之“情緒意象體系”,如紅光、紫色、沼澤、藏經樓、灰色磚塔、墓穴等無不帶有死亡的情緒信碼。這些無情之物,在敘述主體覺生和尚的情緒流動中,經過情感的浸潤,產生心理移情,注入情緒,由於這些意象符號與敘述主體通過這中間渠道溝通起來,因而整個作品結構規整,渾然一體。
視角選擇的對稱性與自覺性:由於文本中結構範式的特點,使得敘述者的敘述視角是與主體人物等同的內視角。一般說來,情緒濃厚的小說其視角選擇多傾向於內視角,反過來,內視角運用得比較成熟的作家,多具有主觀抒情的特性,他們所選擇的題材,生活容量和涵蓋面不大,人物不多,線索單一,情緒較濃,具體到情緒結構的小說,其表現形式與內視角的選擇具有對稱性與。自覺性。
就《失蹤》的敘述視角而言,敘述者選擇了主要人物的固定性內視角。即是以作品中的主人公覺生和尚作視點的敘述。他既是故事圍繞的中心,又是敘述的焦點;他既能觀照別人在故事中的種種行為,同時又能敘述自己幽暗的內心世界,自己的情緒,甚至自己的無意識(夢),他的視點既是流動的,又是不變的。法國結構主義文學批評家熱拉爾·熱奈特在談到小說的視點時認為:一絲不苟地運用我們稱之為內聚焦的情況十分罕見。墨白是個注重技巧的小說家,他對視角的統一要求很嚴格,尤其是文中的內心獨白和追憶,更是運用了純熟的內視角,在面臨一些難以處理的場景時,他則採取了一些保持視角統一的技巧。
小說家助託詞:當敘述者對某些視域外(包括次要人物的心理感受)的聚焦對象模糊或不甚明了時,敘述者就以假設的形式,運用表態性詞組,如好象、仿佛、混沌等模態語碼錶述,馬塞爾·米勒爾稱之為“小說家的託詞”。如:“覺生好像看到一群帶了面具的村人在火光里舞蹈,好像看到了許木匠那駝著的背。”這是帶有主觀性的內視角,既可視為幻象,又可視之實際行為。墨白正是運用這種模稜兩可的視角掩蓋內視角使用時的一些不足,並以這隱蔽扭曲的模糊視角來發揮內視角所具有的功用。
信息預敘:在《失蹤》中,小說家為了提供較多的信息量,並給予作品.以暗示,有時採用預敘的手法,這種敘述手法提供的由於是隱含的、暗示的信息,因而仍應稱之不嚴格意義的內視角。三藏法師畫給山川丘的去龍泉寺的地圖,已為後來覺生租尚的領日寇進入沼澤作了預告。而覺生和尚的夢,這一潛意識的心理活動,也預示了主人公的結局將要在血的濺噴中消滅侵略者。但敘述者是極狡黠韻,他為了內視角的統一,也為了預敘的更加隱秘,又故意偽裝為這超自然的夢並非現實的刻板,它不可能準確預示人的未來,所以夢中覺生和尚插入山川丘背後的刀異化為現實中山川丘將刀插入主人公的背上。這譚敘信息的錯位,使讀者意識到所謂超自然能力的夢實質上是受覺生和尚的認知能力限制的,它同樣無法超越現實。這種預敘,拉開了敘述者與人物的距離,使我們看到敘述者是超過主人公的認知能力的;但另一方面,又感到這種敘述信息還是來於人物後來的行動,所以他們還應該是在不嚴格意義上統一的。
情緒語言:《失蹤》在墨白悒鬱負重的視野里,染上了歷史的悲愴色彩;開篇:“日落時分”的敘述就給作品下了悲愴、蒼諒的基調,是與作品的結構與基調相伴生的,也是敘述者語言選擇的情緒化特徵。我們以往對文學語言的評論,總是把它放在文學的從屬地位。我們在給文學下定義時說的是“語言的藝術”,如果有人膽敢說“文學是藝術化的語言”、那簡直是大逆不道的。語育是一種文化形式,是具有獨立個性的文化物,任何一種文化現象都必須進到語言的殿堂才能得到印證與傳播,語言與文學成了互相占有的協同關係,語言是文學生存的世界,沒有語言,就不可能有文學。這樣就得出一個結論:作家的情撼體驗,先訴諸的是語言而非文學,文學的語言在形成文本之前,已具有了它獨特的個性。情緒結構小說,作為一種獨特的小說文體,它也就自然具有自己獨特的語言肌質。文本是具有潛在意義的語言實體,讀者對於文本的接受首先意味著對於文本語碼的破譯。因此,在文本與讀者之間存在著語育距離,而這種距離又取決於各種語言表現方式之間的差異。小說語言作為轉述語言,在形成文本過程中,敘述者的轉述語式選擇是具有內在的律動性與一定的必然性的。《失蹤》中所採用的轉述語式,多為描述式轉述語、直接引語式轉述語、間接自由式轉述語。
描述式轉速語:因其包含的信息量相對豐富和語言信息傳遞的相對複雜而更容易接近讀者,又因《失蹤》中描述性閱匯選擇多其色彩性與情感性,所以這種描述也就成了情緒描述,如:
“他們:(就)著到(有灰紅色的)光從(漆黑的)岸上的村子裡發出來,那光(越來越亮)冒出一股(滾滾的黑)煙,許木匠手中的漿停住了,他(呆了半刻不由得驚)叫了一句,‘爹——’(就)跳下水朝岸上游去。”
作一粗疏的比較,若划去括弧內的文字,就成了陳述語言形態。這種語句只能讓讀者獲得一個事件過程的客觀印象,而難以就這一事件過程進行價值判斷,更難以透出情緒,發生感情交流,因為這裡讀者得到的信息量很少,而且面對的是一個沒有任何情感的敘述者。若補足括弧內富有情緒色彩的辭彙,讀者得到的信息就有了不同,就可以進入敘述者在作品基調中設定的氛圍。當然,僅是這種比較,文本選擇的語官方式仍無法顯示,但通過這一手段,卻能讓我們比較清晰的看出情緒語育與不帶情緒的陳述語言之不同。
直接引語式轉述語則主要體現在對話中。它是帶引號的直接引語,是直接記錄人物語言,(因此說話人在這種語式中自稱“我”),具有直觀、明晰的特點。它一方面是人物語言的直錄,是獨立於敘述者之外的;另一方面,它們是被轉述的對象,服從於敘述結構的總的要求,因此在敘述者控制範圍之內,它有利於說話人性格的顯現,並通過言詞、語調、語境傳達出人物的情緒。
覺生的牙齒磕打了一下:“沒有鑰匙……”(不情願而又無奈,既畏怯又不願屈從,後面的省略號,是被山川丘武斷地打斷了的表述。)
間接自由式轉述語。主要運用於追憶、幻想與夢境中。由於表述這些現象時主要採用間接內心獨白手法,所以句式選擇上也以間接自由式轉述語為主。敘述者在敘述中又將這種句式與正常的敘述語流融洽地混合在一起。由於不必加引號,所以敘述語流很順暢地滑入正常敘述,而不給人敘述中斷的感覺,這種間接自由式的轉述語因其是憑藉敘述者調控的,所以它仍被賦予了敘述者的情緒,並應和於敘述基調。它不受制於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只要切合人物的心理狀態,符合特定的敘述基調與人物的情緒,便可插上想像的翅膀。因此,它不像直接內心獨白那樣模糊和晦澀,而是具有情緒流動的邏輯性。這種情緒語言還帶有髓機性和非線性的特點,如覺生和尚在看到竹葉時,就聯想到淡淡的清香,並以此為契機進入到回憶中,使心理時空發生轉換與調節,並產生懷戀法師的情緒。
綜上所述,《失蹤》情緒語言是一種充滿情感,包容著理性與非理性,意識與潛意識的語言。
眾所周知,撇開語言環境,孤立地分析語言特徵是比竹籃打水容易不了多少的事。正如“杭育杭育”的喊叫聲,孤立地看它僅是一個摹聲詞,無任何情感附麗,但若將其放在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中,則寄予了一種亢奮的情緒。這就是語境的作用。具體說來,它包括兩方面:人物語言與產生人物語言的具體社會歷史環境。《失蹤》很注重語境的營造,每當人物的
對話出現時,總配合以特定的語境態勢,使人物的情緒流露出來。
“‘我出生在奉天,一直在那兒長到九歲,而後跟著家父到國清寺一住就是三年。你是佛門弟子,特別是法師的門徒,應該知道國清寺不但是中國佛教天台宗的發源地,而且是天皇帝國佛教天台宗的租庭,所以,在我一走進這座寺院的時候,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山川丘說完又拍了一下覺生的肩,而後一邊走一邊舞動著手說,‘這大雄寶殿,這藏經樓,太相似了’”
乍看起來,這段話似乎是山川丘與覺生和尚在探究兩國佛教文化的淵源,而且山川丘對中國佛學文化頗有造詣並具有一種崇尚之心。但時代歷史的環境是日本帝國主義不僅進行領土的侵占,而且還進行著文化的掠奪,山川丘則是這掠奪者中的代表符號。而覺生和尚則是作為一個被奴役、被掠奪、被侵略的對象出現在這一語境中的。這就使我們不難看出山川丘作為一個侵略者的陰險、狡猾、貪婪的本性。
註:
①《失蹤》載《人民文學》1991年第9期
②《黑房間》載《收穫》198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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