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同盟

老頭子同盟

<老頭子同盟>以白魚河邊的印第安部落為背景描述了美國印第安人的反抗和滅亡的過程·本文從後殖民主義視角出發研究了小說中模式化的印第安形象和他們必然滅亡的悲劇命運·印第安模式化形象的塑造是殖民主義話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老頭子同盟
  • 作者:傑克·倫敦
  • 作者原名:約翰·格利菲斯·倫敦
  • 創作背景:印第安部落
作者介紹,原文欣賞,作品評價,

作者介紹

傑克·倫敦(Jack London,1876年1月12日~1916年11月22日)原名為約翰·格利菲斯·倫敦(JohnGriffith London),生於舊金山,他來自“占全國人口十分之一的貧困不堪的底層階級”。是美國著名的現實主義作家。被稱為“美國無產階級文學之父”甚至被譽為“美國的馬克思”。他的作品不僅在美國本土廣泛流傳,而且受到世界各國人民的歡迎。他一生共創作了約50卷作品,其中最為著名的有《雪狼》《野性的呼喚》《海狼》《白牙》《馬丁·伊登》和一系列優秀短篇小說《熱愛生命》《老頭子同盟》《北方的奧德賽》《馬普希的房子》《沉寂的雪原》等。

原文欣賞

兵營里有一個人正在受著要判成死刑的審訊。他是個老頭子,白魚河的本地人,那條河直通到巴爾傑湖下面的育空河里。這件事轟動了整個道森,也轟動了育空河上下一千英里的居民。在陸地上掠奪,在海洋上搶劫的盎格魯薩克遜人,向來用法律統治被征服的民族,這種法律有時非常嚴酷。可是,碰到了英勃爾這件案子,這種法律就破天荒第一次顯得不適當和軟弱無力了。如果單從數量上來說,他要受的刑罰,遠遠抵不過他犯的罪。至於判刑,那是無可逃避的結果,當然沒有疑問;不過,儘管判的是死刑,英勃爾也只有一條命,而他的案子卻牽涉到幾十條人命。
事實上,他手上沾著那么多人的血,也算不清他究竟殺了多少人。人們在路旁吸菸休息或者圍爐烤火的時候,曾經粗略地估計過死在他手裡的人數。那些不幸被他殺掉的人,全是白人,其中有單身的,也有一對對、一群群被殺死的。這種毫無目的,毫無顧忌的謀殺,長期以來,對那些騎警,一直是一個迷,甚至遠在探險的船長們揚威的時代,以及後來小河變成了礦產,從大英帝國自治領派來了位總督,要這一帶的人為當地的繁榮納稅的時候,也是如此。
不過,更不可思議的卻是,英勃爾竟會到道森來自首。這時候正是暮春,育空河水在冰層下咆哮翻騰,這個老印第安人從河面吃力地爬上岸來,站在大街上直眨眼睛。凡是親眼看見他來的人,都注意到他身體衰弱,走路蹣跚,好容易才走到了一堆蓋房子的木料跟前坐下。他在那兒坐了一整天,老盯著面前像川流不息的潮水一樣涌過去的白人。很多人都好奇地轉過頭,瞧著他那呆板的眼光,對這個神氣古怪的西瓦希老頭議論紛紛。無數的人事後還記得,他的奇特外表當時就使他們很驚訝,於是,從此以後,他們就永遠誇耀他們的眼力,說他們能夠認出不尋常的事物。
可是,這一次的主角,還得讓狄肯森,也就是小狄肯森來做。小狄肯森抱著極大的夢想,帶著一口袋現款來到這兒。但是,錢用完了,夢也就做不成了。為了賺到一筆回美國的路費,他只好在霍爾布魯克同梅森合夥開的貿易行里,當一個辦事員。英勃爾坐著的那堆木料,就放在這家貿易行的對街。狄肯森出去吃中飯之前,曾經從窗戶里瞧見了他;吃完中飯回來,他又向窗外瞧了瞧,那個西瓦希老頭仍舊坐在那兒。
狄肯森不斷地望望窗戶外面,而且,他也一直誇耀自己的目光敏銳。他是一個愛幻想的小伙子,他把這個一動不動的老異教徒,當作了西瓦希族的化身,冷靜地盯著那一群群入侵的薩克遜人。好幾個鐘頭過去了,可是英勃爾的姿勢沒有改變,仍舊絲毫不動;狄肯森於是想起了一個人,有一次,他在人群往來不息的大街上,看見一個人直挺挺地坐在一乘雪橇上。大伙兒都以為這個人正休息,後來,他們摸了他一下,才發現他已經僵硬冰冷,凍死在熱鬧的大街上了。為了把他弄直,好裝進棺材,他們只好把他拖到一堆火旁邊,讓他化一化凍。狄肯森一想到這件事就不由發抖。
後來,狄肯森到外面人行道上,吸支雪茄菸,使頭腦清爽清爽。沒過多久,艾米麗·特拉維斯碰巧從這兒路過。艾米麗·特拉維斯是個文雅嬌貴的絕色佳人。不論在倫敦或者在克朗代克,她都穿戴得合乎身價百萬的金礦工程師女兒的身份。小狄肯森於是把他的雪茄菸放在臨街的窗台上可以再找得到的地方,連忙行了個舉帽禮。
他們聊了大約十分鐘之後,艾米麗朝狄肯森的肩後一眼望去,忽然嚇得小聲尖叫起來。狄肯森轉身一看,也嚇了一跳。英勃爾已經穿過馬路,站在附近,他面帶飢容,身材瘦削,好像一個影子,他的眼睛一動不動盯著艾米麗。
“你要什麼?”小狄肯森鼓足勇氣,用顫抖的聲音問。
英勃爾咕嚕了一下,就悄悄走到艾米麗·特拉維斯跟前。他把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透透徹徹地打量了一番。他好像對她那絲一樣的褐色頭髮,對她那柔嫩的,微微泛紅的,好像蝴蝶翅膀上茸毛似的粉一樣的臉蛋上的顏色,特別感興趣。他繞著她走,細心地觀察她,仿佛在研究一匹馬的身材,或者一條船的輪廓。正在他這樣兜圈子的時候,他忽然看見夕陽照在她的一隻緋紅的耳朵上,於是他就停下來,端詳著這隻透明的玫瑰色耳朵。接著,他又重新瞧著她的臉,長久地注視著她那雙藍眼睛。後來,他又咕嚕了一下,用一隻手抓住她的上臂,用另一隻手把她的下臂折上來。這時,他臉上露出了厭惡驚異的神色,隨後便丟開那隻胳膊,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他就喃喃地發出幾個喉音,轉過身子,對狄肯森講了幾句話。
狄肯森不懂他的話,艾米麗·特拉維斯笑了起來。英勃爾皺著眉頭,來回問著他們兩個,可是他們都搖搖頭。正在他要走開的時候,艾米麗喊道:
“喂,吉米,到這兒來!”
吉米人從街對面走了過來。他是一個身體笨重高大的印第安人,穿著標準的白人服裝,頭上戴著一頂埃爾多拉多國王式的寬邊大帽。他跟英勃爾談話的時候,結結巴巴,好像嗓子在抽搐。吉米是錫特卡人,他對內地的土話,不過略知一二。
“他是白魚河的人,”吉米對艾米麗·特拉維斯說,“我不大懂他們的話,他想見白人的頭領。”
“總督。”狄肯森點明道。
吉米跟這個白魚河的土人又談了幾句,他的臉色變得很嚴肅,又很疑惑。
“照我看,他是想見亞歷山大隊長,”他說明道,“他說他殺過白種男人,白種女人,還有白種小孩,他殺了很多白人。他想死。”
“我猜,大概是個瘋子。”狄肯森說。
“這話是什麼意思?”吉米問道。
狄肯森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畫了一個圈,當作解釋。
“可能,可能。”吉米說著,回過頭去又對英勃爾講了幾句,可是英勃爾仍然要見白人的頭領。
一個騎警(現 在在克朗代克工作,已經不騎馬了)插到這夥人裡面,聽到了英勃爾的再三要求。他是一個魁梧的年輕人,寬肩膀,厚胸脯,兩條勻稱的腿叉得開開的,英勃爾雖然個子高,可是他比英勃爾還高半個頭。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又冷靜,又沉著,帶著一副由於血統和習慣而產生的特別相信自己的權力的神氣。這個警察年紀很輕,因此,更加襯托出了他的雄赳赳的模樣—他不過是一個小孩子—他那光滑的臉蛋兒,很容易發紅,像個大姑娘。
英勃爾立刻被他吸引住了。他一瞧到這個小伙子臉上的刀疤,他眼睛裡就閃閃發光。他先用一隻乾枯的手順著這個小伙子的大腿,撫摩著他那鼓起的肌肉。然後,他又用指節敲敲他那寬闊的胸脯,並且在肌肉厚得像鐵甲一樣的肩膀上,按了幾按,戳了幾戳。這時,許多好奇的人過路人已經圍攏來了—有結實的礦工,也有山區和邊區的人,總之,都是那種長腿,寬肩膀的人的子孫。英勃爾朝他們一個一個地瞧了一會兒,就用白魚河的土話大聲講了幾句。
“他說什麼?”狄肯森問道。
“他說,他們全跟這位警察一個樣。”吉米解釋道。
小狄肯森的個子很小,而特拉維斯小姐又怎樣呢?他很懊悔問那句話。
那個警察因為替他難受,就走過來解圍:“我想,他說的那些事也許有些道理。我要把他帶到隊長那兒審問審問。吉米,告訴他,叫他跟我一塊兒走。”
吉米又結結巴巴地說著,英勃爾咕嚕了幾聲,看樣子好像很滿意。
“吉米,你再問問他,先前他抓住我的胳膊的時候,他說了些什麼話,他想乾什麼。”
艾米麗·特拉維斯說完了,吉米就把這個問題翻譯過去,得到了答覆。
“他說,你不害怕。”吉米說道。
艾米麗·特拉維斯露出得意的神氣。
“他還說,你不中用,也不結實,軟得像個小娃娃。他可以用兩隻手,把你一小塊一小塊地撕碎。他覺得這種事很滑稽,很奇怪,像你這樣的女人,怎么會養出跟那個警察一樣高大,一樣結實的男人。”
艾米麗·特拉維斯很鎮定,沒有垂下眼睛,可是面泛紅暈。小狄肯森臉色通紅,感到很窘。至於那個警察,他簡直漲得滿臉通紅。
“跟我走吧。”警察粗聲喝著,用肩頭在人群中擠開了一條路。
於是,英勃爾就這樣到了兵營,他在那兒自動地招認了全部口供,從此以後,他就沒有走出過兵營。
英勃爾看樣子很疲倦。從他臉上,可以看出那種因為毫無希望和上了年紀而產生的疲勞。他抑鬱地垂著兩肩,眼睛裡黯然無光。他那亂蓬蓬的頭髮本來應該是白的,可是風吹日曬已經弄得它十分鬆弛,毫無光澤,變成一種灰不灰,白不白的顏色。他對周圍所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審判室里擠滿了在河裡淘金和山上打獵的人,他們的低沉的轟轟隆隆的聲音里,帶著不一種不祥的調子,使他聽起來,好像海水在深穴里咆哮。
他靠視窗坐著,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不時瞧著窗外淒涼的景色。天上陰雲密布,正在下著灰濛濛的細雨。目 前正是育空河漲水的季節。冰都融化了,河水已經漫進城區。人們乘著獨木舟,或者用篙子撐著船,在大街上不停地來來往往。他常常看見那些船從街上拐彎,劃到一塊四四方方,被水淹沒的地方去,那是兵營的校場。有時候,船劃到他下面就不見了,只聽到它們軋軋地撞著房子上的木頭和船上的人爬進窗戶的聲音。隨後便聽見他們用腿把水攪得嘩嘩亂響,穿過樓下的房間,走上樓梯。接著,他們就出現在房門口,拿著脫下的帽子,穿著濕淋淋的航海靴子,走到等待著的人群裡面。
當這些人的眼光全集中在他身上,都在殘酷地、得意地等待他受刑的時候,英勃爾也瞧著他們,他默默地想著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法律,這是一種永遠不會睡覺的法律,不論好年頭,壞年頭,鬧水災還是鬧饑荒,或者在人們遭受到苦難、恐怖同死亡的時候,這種法律總是不停地發揮著力量,他覺得,它好像要永遠發揮著這種力量,直到時間的盡頭
一個人很激烈地拍了幾下桌子,談話聲就低下來,終於寂靜無聲了。英勃爾瞧了瞧這個人。他好像是一個很有權的傢伙,可是英勃爾卻認為,那個坐在後面一張桌子旁邊,寬腦門兒的人,才是他們的首領,他不僅在他們全體之上,也在那個拍桌子的人之上。這時,跟他同桌的另外一個人站起來,拿著許多講究的紙,開始高聲讀著。他讀到每一頁上欄的時候,總要清一下嗓子,而讀到每一頁末尾的時候,總要舐一舐指頭。英勃爾不懂他的話,但是其他的人都懂得,他知道,這些話會使他們發怒。有時,這些話使他們非常氣憤,有一次,有一個人還用簡短的話罵他,聲音很刺耳,很激烈,直到桌子旁邊有個人拍了一下桌子,才使他沉靜下來。
那個人念了好久。他那種單調枯燥的聲音,催得英勃爾打起瞌睡來,等到他念完了,英勃爾已經睡得很熟了。一個人正在用他的家鄉白魚河的口音對他說話。他醒過來,看見了他姐姐的兒子的臉,可是一點也不覺得驚慌。原來這個小伙子老早就流浪出去,跟白人住在一起了。
“你不記得我了吧?”那個人說著,算是跟他打招呼。
“不,”英勃爾回答道,“你就是走到外地去了霍坎。你媽死啦。”
“她是個上了年紀的人。”霍坎說。
可是英勃爾沒有聽見,霍坎只好再搖搖他的肩膀,把他弄醒。
“我要把那個人剛才念過的話,對你講一遍,他說的就是你鬧的那些亂子,而且都是你,你這個傻瓜,對亞歷山大隊長講的。你要明白,你得老實地說這些話究竟是真是假。這是法庭上的命令。”
霍坎曾經跟教會裡的人混過一陣,他們教會了他讀書寫字。他手裡拿著先前那個人大聲宣讀過的許多講究的紙張,紙上寫的全是英勃爾的口供,當初他通過吉米,向亞歷山大隊長坦白的那些話,已經由一個書記記錄下來。霍坎開始讀起來。英勃爾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便突然插嘴說:
“這都是我說過的話,霍坎。你的耳朵並沒有聽見過,怎么嘴裡會說得出來。”
霍坎揚揚自得地微微一笑。他的頭髮是從中間分開的。“不,英勃爾,這些話都是紙上來的。我根本沒有聽見過。它們都是寫在紙上,通過我的眼睛,鑽進我的腦子,再由我的嘴講給你聽的。這些話就是這么來的。”
“就是這么來的?這些話都在紙上?”英勃爾心懷敬畏地低聲問著,一面用拇指和食指沙沙地撥弄那些紙,盯著那些塗在紙上的文字。“這真是一種了不起的法術,霍坎,你簡直是一個創造奇蹟的大法師。”
“算不了什麼,算不了什麼,”這個年輕人滿不在乎地說,他得意極了。於是他就隨便拿起一頁檔案,讀著:“那一年在解凍之前,來了一個老頭子和一個跛腳的小小子。他們也給我殺死了,那個老頭子叫喚得很厲害—”
“這可一點也不假,”英勃爾上氣不接下氣地插嘴說,“他叫喚得很厲害,過了好久還不肯死。可是霍坎,你怎么知道的?大概是白人的頭領告訴你的吧?當時,誰也沒有看見我,我只告訴過他一個人。”
霍坎很不耐煩地搖了搖頭。“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這些話都是寫在紙上的,你這個傻瓜!”
英勃爾使勁盯著紙上的筆跡。“你是不是像獵人瞅著雪地,說,‘昨天,有一隻兔子從這兒跑過,它在這片柳樹叢里站住聽著,後來聽到了什麼,心裡害怕,轉身向後就跑;它在這兒一路飛奔猛跳,可是從這兒來了一頭大山貓,比它跑得更快,跳得更遠;這兒的雪裡有幾個很深的貓爪印子,準是山貓猛地一竄,在這兒撲倒了那隻兔子,兔子在它下面一滾,翻得肚皮朝天;於是,從這兒開始,只剩了山貓的腳印,再也找不到兔子了。’獵人看見雪上的印子,會這樣說上一大套,大概你也是這樣,眼望著那張紙,嘴裡就說,英勃爾乾過這個,又乾過那個,對嗎?”
“一點不錯,”霍坎說,”現 在,你好好聽著,管住你那根舌頭,別像女人一樣嘮叨。叫你說,你才可以說。
此後,有好久,霍坎都在對他宣讀他的口供,英勃爾一直在默默地沉思。最後,他說:
“這都是我說過的話,句句都是真的,可是我老了,霍坎,還有一些忘了的事情,現在才想起來,應該讓那個首領知道。起初,有一個從冰山那面過來的人,帶著靈巧的鐵夾子,打算要白魚河裡捉海狸。我把他殺了。很久之前,還有三個到白魚河來找金子的人。他們也給我殺了,讓黑獾吃掉了。還有,在五指山那裡,有一個人駕著木筏,帶了許多肉。”
每逢英勃爾停下來加快的時候,霍坎就翻譯,書記就連忙記錄,審判室里人神情麻木地聽著一個個不加渲染的小悲劇,直到英勃爾講到了一個紅髮斜眼的男人,說他遠遠一槍就打死了這個人。
“他媽的,”坐在旁聽席前排的一個人說。他的聲音很激動,很悲哀。他的頭髮是紅的。“他媽的,”他又說了一次,“那是我哥哥比爾。”在整個審判過程中,每隔一定的時間,就會聽到他莊嚴地說一聲,“他媽的。”他的夥伴也都不阻攔他,坐在桌旁的那個人也不拍桌子制止他。
英勃爾又垂下了頭,他的眼睛模糊起來,好像生了一層膜,看不見周圍的世界。於是他做起夢來,夢見了只有老年人才能想到的無限空虛的青春。
後來,霍坎又把他推醒了,對他說,“站起來,喂,英勃爾。庭上命令你講出來,為什麼要鬧這些亂子,殺死這些人,最後又跑到這兒來自首。’
英勃爾無力地站起來,前後搖晃著。他開始說了,聲音很低,微微發出咕嚕聲,可是給霍坎打斷了。
“這個老頭子,他完全瘋了,”他用英文對那個寬腦門兒的人說,“他講的都是傻話,跟小孩子一樣。”
“我們就聽聽他那種小孩子一樣的話吧。”寬腦門兒說,“我們要一個字一個字的聽他講下去,你明白嗎?”
霍坎明白了,這時,英勃爾眼睛裡一亮,因為他親眼看到了他的外甥和那個有權的人之間的活動。接著,他就講起了他的故事,這是一位青銅膚色的印第安愛國者的史詩,值得刻在青銅碑上,傳給後世。大伙兒都變得寂靜得出奇。那個寬腦門兒的法官用手支著腦袋,思索著這個印第安人的靈魂和他那個民族的靈魂。在這片寂靜里,只聽見英勃爾深沉的音調,跟那個翻譯的尖嗓子,有節奏地交替著,不時還會聽到那個紅頭髮男人的奇怪的,而又仿佛深思的叫聲:“他媽的”,好像上帝的鐘聲。
“我是英勃爾,白魚河的人。”霍坎這樣翻譯著,他一聽到老英勃爾話里的野蠻口氣和語調,他原有的野性就把他控制住了,使他忘記了教會的教養和文明的外表。“我父親是奧茲巴奧克,一個很強壯的人。我小時候,太陽照得我們那兒暖洋洋的,大家都很快活。沒有人渴望得到奇怪的東西,也沒有人去聽陌生人的話,他們祖先怎么過日子,他們就怎么過日子。女人都得到年輕男人的歡心,年輕的男人瞧著她們很稱心。女人給孩子餵奶,孩子養得多,女人的屁股就大起來了。那時候男人都像個男子漢。他們在太平富饒的日子裡是男子漢,遇到戰爭同饑荒,他們仍然是男子漢。
“那時候,河裡的魚比現 在多,樹林裡的野獸也比現 在多。我們的狗都是狼種,毛很厚,暖暖和和,不怕冰霜,也不怕暴風雪。我們的狗這樣,我們也是這樣,不怕冰霜,不怕暴風雪。後來,佩利的人來到我們的地面上,我們就殺了他們,也給他們殺死了不少。因為我們,我們白魚河的人,是好漢子,我們的父輩和祖輩跟佩利人打過仗,劃定了疆界。
“我說過,我們的狗這樣,我們也是這樣。有一天,來了第一個白人。他在雪地里,用兩手和膝蓋,就像這個樣子,一點點爬過來。他的皮繃得緊緊的,裡面儘是凸起的骨頭。我們想,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人,我們都很奇怪,
不知道他是哪一個部落的人,從哪一個地方來的。當時他很虛弱,虛弱極了,像小孩子一樣,因此,我們就在火旁邊讓了個位子給他,讓他躺在暖和的皮褥子上,並且像餵小孩子一樣,餵東西給他吃。
“他有一條狗,有我們的三條狗那么大,也很虛弱。這條狗的毛很短,不能保暖,它的尾巴凍僵了,尾巴尖兒已經凍掉了。於是,我們也餵了它一些東西,讓它臥在火旁邊,並且把我們的狗趕開,不然的話,它們會把它咬死的。這個人和他的狗吃了鹿肉和鮭魚乾之後,就有了力氣,因為有了力氣,他們就變得大模大樣,毫無顧忌了。這個男人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他不管老的少的,都要取笑,還無禮地瞟我們的姑娘。那條狗也跟我們的狗打架,別瞧它的毛又短又軟,它在一天裡面就咬死了我們三條狗。
“有一次,我們向這個人問起他那一族的人,他說,’我有很多弟兄,’接著,他就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後來,他力氣足了,就走了,酋長的女兒瑙達也跟他走了。他走之後,第一樁事就是,我們的一條母狗養了小狗。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小狗—大腦袋,厚嘴唇,毛又短,一點也不中用。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我父親,奧茲巴奧克當時的樣子,他一瞧見那些小狗不中用的樣子,就氣得臉色鐵青,拿起一塊石頭,這樣一下又一下,那些不中用的東西就完蛋了。以後過了兩個夏天,瑙達抱著一個男孩子回來,又回到我們那兒了。
“這不過是開頭。然後來了第二個白人,他帶來了幾條短毛狗,走的時候,他丟下了它們。他帶走了我們六條最結實的狗。這是他用一桿能夠飛快地連放六響的出色的手槍,跟我舅舅庫蘇提換來的。庫蘇提有了這支手槍就大模大樣,嘲笑我們的弓箭。他說那是’女人的玩意兒’,隨後他就拿著手槍去打熊。現 在,大家都知道,用手槍去打熊是不行的,可是當時我們怎么會知道呢?庫蘇提又怎么會知道呢?於是,他就十分勇敢地去打熊,他飛快地連放了六響,不料灰熊只哼了一下,像抓雞蛋一樣把他的胸口抓得粉碎,接著,庫蘇提的腦漿就像蜂窩裡流出的蜜一樣,滴了一地。他是一個能幹的獵手,從此再也沒有人把肉帶給他的老婆孩子了。我們都很悲痛,我們說,’對白種人好的東西,對我們就不會好。’這是真的。白種人很多,都是肥肥胖胖的,可是他們那些辦法卻使我們的人少了,瘦了。
“後來又來了第三個白人,他帶來了無數奇奇怪怪的吃的用的東西。他從我們那換走了二十條最強壯的狗。此外,他還用禮物和許諾的好處,騙走了我們十個年輕的獵手,把他們弄到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據說他們不是死在人跡不到的冰山上的積雪裡,就是死在天邊寂靜的群山里。總之,不管怎么樣,從此以後,白魚河的人就再也沒有看見那些狗和那些年輕的獵手了。
“白人一年一年地來得更多了,他們總是用出錢送禮的辦法把年輕人帶走。有時候,也回來了一些年輕人,跟我們講起在佩利那邊的地方,他們所經歷的危險和辛苦,有時候,他們就根本不回來了。因此,我們就說:’如果說,那些白人都不怕送命,那不過因為他們人多;但是,我們白魚河的人少,青年人決不能再到外面去。’可是,年輕人仍然離開了家鄉,連年輕的女人也走了,我們都很氣憤。
“不錯,我們吃到了麵粉,鹹豬肉,喝了茶而且很喜歡喝茶;可是,到了我們弄不到茶的時候,那可糟透了,我們會變得懶得說話,又容易動怒。因此,我們就漸漸渴望白人帶來做生意的那些東西。生意!生意!一年到頭都是生意!有一年冬天,我們賣出去我們獵來的肉,換來了許多不會走的鐘,斷了發條的表,磨光了的銼刀,還有幾支不帶子彈的手槍,都是不中用的東西。接著,就鬧起了饑荒,我們沒有肉了,在開春之前,一共餓死了四十個人。
“因此,大伙兒就說,’現 在我們弱了,佩利的人會來攻打我們,侵占我們的疆土,’可是,我們有這樣的遭遇,佩利人也有這樣的遭遇,他們也變得很弱,不能來攻打我們了。
“我的父親,奧茲巴奧克,一個很雄壯的人,這時已經老了,然而很聰明。他向酋長說:’瞧,我們的狗都不中用了。它們的毛不厚了,也不結實了,它們會在冰雪裡拉雪橇的時候凍死。現 在,讓我們到村子裡去,把它們殺了吧,我們只把狼狗留下來,然後每天晚上把它們拴在外面,讓它們跟森林裡的狼配種。 這樣,我們就可以重新得到許多皮毛暖和,身體結實的狗。’
“酋長聽了他的話,我們白魚河的人就因為有這樣的狗而出名了,它們是這一帶最好的狗。可是我們自己並不是這一帶最棒的。我們最強壯的青年男女,都跟白人從水旱兩路,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年輕的女人,回來的時候都老了,衰弱了,跟瑙達回來時一樣,或者,她們就根本不回來了。有時,年輕的男人回來了,就在我們的火旁邊待一個時期,他們滿口的下流話,舉止粗魯,盡喝那種害人的酒,整天整夜地賭博;他們老是心神不安,只要白人一來叫他們,他們就又跑到我們不知道的那些地方去了。他們不顧廉恥,對誰都不尊敬,他們譏諷往日的習慣,當面嘲笑酋長和薩滿(薩滿教的巫師)。
“正像我說過的那樣,我們白魚河的人,已經成了弱小民族。我們賣出去暖和的皮毛換來菸草、威士忌和在寒天裡凍得我們發抖的薄薄的布衣。於是,我們就害上了咳嗽病,男男女女,整夜地咳嗽,出汗,出去打獵的人會在雪地上吐血。今天這個人口裡鮮血直流地死了,明天那個人也是這樣死掉。女人也不常生養了。即使她們生了孩子,也都是一個個體弱多病。同時,白人還帶來了許多其它的疾病,都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也不懂是怎么回事。我曾經聽別人說,這些病叫做什麼天花、麻疹;我們的人常常害這樣的病死掉,仿佛鮭魚在秋天產完了卵,因為不需要再活下去了,就死在靜靜的水渦裡面。
“不過奇怪的是:白人像死亡的風一樣刮來;他們的那一套總是把人往死路上引,他們鼻孔里噴出的儘是死氣,可是他們並沒有死。他們有威士忌、菸草和短毛狗;他們有許多病,譬如天花、麻疹、咳嗽和吐血;他們的白皮膚
經不起冰霜和暴風雪;他們的手槍,能飛快地連發六響,也不中用。可是,別瞧他們有這么多毛病,他們卻越長越胖,越來越興盛,控制著全世界,兇惡地踐踏著全世界的人民。他們的女人全嬌嫩得跟嬰兒一樣,雖然外表柔弱,可是不容易完蛋,那些男人就是她們養的。而且,從這種種嬌嫩、疾病和柔弱中,還產生了力量、權力和權威。至於他們是神是鬼,那就得看情形了。我可不知道。我,白魚河的老英勃爾,又會知道什麼呢?我只知道他們叫人沒法了解,這些白人總是流浪到很遠的地方,在世界上到處打仗。
“像我已經說過的,森林裡的獸肉越來越少了。不錯,白人的槍好極了,隔著老遠也能把野獸打死;不過,到了沒有野獸可打的時候,槍又有什麼用呢?我小時候,在白魚河一帶,每一座山上都有麋鹿,每年都有數不清的馴鹿跑來。如今,獵人跑上十天十夜,也看不見一隻麋鹿,至於那無數的馴鹿,根本就不來了。所以我說,那些槍雖然隔著老遠能把野獸打死,到了沒有野獸可打的時候,它們就沒有用了。
“我,英勃爾,看到白魚河的人,佩利的人,和那一帶所有的部落,都像森林裡的野獸一樣漸漸消亡,就反覆地想著這些事。我反覆地想了很久。我還跟薩滿和有見識的老年人商量過。為了免得村里嘈雜的聲音打擾我,我就走到村子外面去,同時,我還不吃肉,以免肚子脹得難受,使我的眼光和耳朵變得遲鈍。我在森林裡晝夜不眠地坐了很久,我睜大眼睛,等待徵兆,我豎起耳朵,耐心地,敏銳地聽著那些要傳給我的話。我獨自在黑夜裡徘徊,走到河邊,那兒只有風的悲嘯和水的啜泣,我打算在那兒的樹林裡,找到死去的薩滿的陰魂給我的啟示。
“最後,好像幻影似的在我面前出現了一群討厭的短毛狗;辦法似乎很簡單。當初,靠了我的父親,雄壯的奧茲巴奧克的見識,使我們的狼狗保存了純種血統,因此它們始終有著溫暖的毛,始終有力氣拖雪橇。於是,我就回到村子裡,向大家演說:‘這些白人,他們是一個部落,一個很大的部落。他們那兒一定是沒有獸肉了,因此他們才跑到我們這兒來,想在這兒給自己開闢一個新天地。可是他們把我們弄弱了,我們的人正在一個一個地死掉。他們是貪得無厭的人。我們這兒已經沒有獸肉了,如果我們想活下去,我們就得像對付他們的狗一樣來對付他們。’
“接著我又對他們演說,勸大家同敵人作戰。白魚河的人聽了之後,有的說這,有的說那,還有一些人說了些廢話,沒有一個人勇敢地談到行動和戰爭。年輕人雖然孱弱得像水,膽小怕事,但是我看得出,那些老年人卻默默地坐著,眼睛裡閃爍著怒火。後來,等到村子裡的人都睡著了,我就偷偷地把老年人叫到森林裡,跟他們談了一會兒。我們的意見完全一致,我們想起了年輕時的好日子,自由的土地,豐衣足食的光景,快活的心情同暖和的太陽;於是我們就結成兄弟,保證嚴守秘密,並且立下大誓,一定要把侵略我們的害人種族清除乾淨。現 在,事情很清楚,我們都是傻瓜,不過,我們這些白魚河的老頭子,當時又怎么會知道呢。
“為了鼓勵其他的人,我首先行動起來。我坐在育空河岸上守衛著,直到望見了從上游來的第一條獨木船。那裡面有兩個白人,我站起來,揚著一隻手,他們就改變了方向,朝我這面划過來。船首的那個人抬起頭,打算弄清楚
什麼要招呼他,我的箭就嗖的一聲,穿過半空,射中了他的咽喉,這時他才知道我要乾什麼。另外那個人本來在船尾划槳,他還沒有來得及把來復槍舉到肩頭,我已經一連扔出三根矛,第一根就打中了他。
“等到老頭子都走攏來了,我就對他們說,‘這算開了個頭。以後,我們要把各個部落的老頭子都團結起來,然後再去團結那些還很強壯的年輕人,這樣,幹起來就容易了。’
“於是,我們把這兩個死了的白人,扔到了河裡。至於那條獨木船,那倒是條好船, 我們一把火把它燒了,同時,我們把船里的東西也燒了。不過,未燒之前,我們還瞧了瞧那些東西,全是皮口袋,我們就用刀子把它們割開了。那裡面有很多紙,霍坎,就跟你念過的那些一樣,上面也有許多記號,我們瞧了都很奇怪,一點也搞不懂。現在,我變得聰明了,知道它們都是人說過的話,就像你告訴我的那些一樣。”
霍坎把獨木船的事翻譯完畢之後,審判室里充滿了嘁嘁喳喳和嗡嗡的聲音;有一個人說,“那是1891年丟掉的郵包,押運人是彼得·詹姆士和德萊尼。馬休斯是最後看到他們的人,他還在巴爾傑湖邊跟他們說過話。”書記不斷地寫了下去,於是,在北方的歷史上又添了一頁。
“要說的也不多了,”英勃爾慢吞吞地說了下去,“我們乾過的事情,都寫在紙上了。我們都是老頭子,我們都不懂得什麼。我,英勃爾,就是現在也不懂什麼。我們秘密地殺,不斷地殺,年紀愈大,我們也愈精明,我們幹得很快,然而毫不慌張。有一次,白人走到我們的人當中,鐵青著臉,粗魯地罵人,並且給我們的六個年輕人帶上鐐銬,弄得他們毫無辦法,然後把他們帶走,因此,我們就懂得了,我們必須殺得更廣,更遠。於是,我們這些老頭子就一個一個,動身到上游一帶同下游一帶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去。這是一件勇敢的事情。我們雖然很老了,可是什麼也不怕,不過對於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出遠門還是非常可怕的。
“於是,我們就不慌不忙,巧妙地殺下去。無論在奇爾庫特,在德爾塔,從山隘到海邊,只要有白人在那兒宿營或者開路,我們就殺。不錯,他們是死了,可是毫無用處。他們的人仍舊會翻山過來,而且越來越多,而我們這些老頭子卻越來越少。我還記得,在馴鹿隘,有一個白人的帳篷。他是一個很矮小的白人,我們的三個老頭子趁著他睡著了的時候去殺他,他在臨死之前,還咒罵了我一頓。
“於是,就這樣,今天這個老頭子死了,明天那個老頭子也死了。有時候,隔了好久,訊息才傳到我們耳朵裡面,我們才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有時,根本就沒有訊息。其他部落里的老頭子,因為身體衰弱和膽小,都不願意跟我們一塊兒乾。因此,我們的人,就像我說過的那樣,一個一個地死了,只剩下我獨自一個。我叫英勃爾,是白魚河的人。我父親是奧茲巴奧克,一個雄壯的男子漢。現在,已經沒有白魚河的人了,我是最後一個白魚河的老頭子。年輕的男人和年輕的女人都走了,有的去跟佩利人住在一塊兒,有的去跟薩蒙人住在一塊兒,不過,多數還是到白人那兒去了。我已經很老,很累了,跟法律鬥爭是沒有用的,所以,霍坎,我就像你說的那樣,到這兒來請求法律處分。”
“唉,英勃爾,你真是個傻瓜。”霍坎說。
可是英勃爾正在做夢。那個寬腦門兒的法官也在做夢,他那整個種族都站了起來,像一個巨大的幻影出現在他眼前—他們是足踏鋼靴,身披鐵甲的種族,他們是人類各族之中制訂法律,扭轉乾坤的人。他看見這個幻影的黎明,紅光閃爍,照過黑暗的森林同陰鬱的海洋,他看到它發出血紅的烈焰,變成壯麗全盛的中午;然後他又看見,在陰暗的下坡路上,血染紅了的砂礫正在沉入黑夜。同時,從這一切裡面,他還看到了無情的、強有力的法律;它永遠不能改變,而且一直在發號施令,不僅比那些遵守法律或者被法律摧毀的人大得多,甚至比他自己還要強大,他的心軟了。

作品評價

傑克·倫敦的短篇小說《老頭子同盟》以白魚河邊的印第安部落為背景描述了美國印第安人的反抗和滅亡的過程。本文從後殖民主義視角出發研究了小說中模式化的印第安形象和他們必然滅亡的悲劇命運。印第安模式化形象的塑造是殖民主義話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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