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中文名：湘江恨
- 作者：暮商
-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 作品狀態：已完成
小內容簡介
淮南一葉，洞庭翻波。迷津萍浮，近一山，時有操船者竊議：昔聞有漁舟迫岸夜度，拂曉蹶促越江，殊料風噬浪卷，幾無倖存。故以世傳驚駭。惶惶然，暗忖智拙，計與睿客求策。遂請其中殷實者謀。或曰：“寧信其有，存僥倖之萬一，是君子慎行，不妄為也。值此詭異，莫若棄一人而解眾厄，以策萬全。或客中有喪德敗行者，罪當遭此天譴，也未可知。更無謂殃及池魚矣。”竊議畢，諸商客紛紛抱恙，呻吟不絕。船工則盛喧島嶼天境，曰：“蓬萊，方丈莫出其右。”霎時，抱憾聲，自恨福淺緣乖聲四起，客中孤者鄭峰，劉賁下第，書劍飄零，聞則動心，乃自告奮勇，挺身朗言：“入寶山，豈能空手而回。矧瀛台咫尺乎。代步之勞，誠所願，然崇山峻岭，行色難測，請勿以晨曦順風行舟之故，輕棄吾於斯。”話音未落，座中人一一深諾力承。於是拜謝別舟。
初目現荒涼，漸攀陸登峰。時夕陽墮崦嵫，群壑入冥，逾一澗，繞潭撫壁行，循岩拾級，繚曲深幽，隱現石穴，僅可容身。摸索間，徐徐步入。似有馨蘭之氣，探黝深，越覺如細風輕送。生不耐疲頓，昏然倒卻。夢回依舊黑憧，仿佛衾枕，觸之，皆為輕羅素紈。驚疑間，一婢奉石盤，姍姍而入，敲石燃瓦檠，光熒然。生怪視之，乃妙齡翠髻。環視自身臥於洞室榻上，桌椅之類，均石質天然。婢旋身，覘之，泠然曰：“不速客貿然入侵，罪合當死。幸而主人慈航，憐歧路，不忍見責。並賜飲食。權且待天明，吾當親為指引督去。”生始豁然，亟下榻長揖，曰：“承蒙援手，感佩五內。則恍惚南柯，竟不意何氏潭府，望乞榮聽。”婢斥曰：“蓬萊弱水，非浮槎可渡。方壺員嶠，乃仙子所居。姑貸一死，萬幸矣。何須嘵嘵。”生再懇曰：“既如此，敢請尊上邦族。當銘恩莫忘。”婢不勝煩耐，曰：“瑤池人物，豈容輕慢。凡夫俗子，狂放如是。”生秉誠致謝，竟屢被奚諷，乃曰：“仙子漫說”凡夫俗子“四字。豈不聞”日月五星，七政神明。“三才之數，人居其一，余何敢妄自菲薄。”婢聞言作色，曰：“殘生塊肉，竟如此涎臉放肆。一塵不染，本神仙境界。高門潭衙，仰莫能攀。爾區區潦倒貧儒，不過天地間草芥纖維耳。”生乃負手，朗朗反唇云：“一塵不染，未必神仙境。天盡頭，幾處真樂土？幾處是香丘？唯有冰心玉鏡台，何處惹塵埃。”婢怫然怒，曰：“破曉即逐，夜來敢越雷池半步，教爾百死莫贖。”言罷啐聲而去.當此際，款客非純，嗟食足羞。況三尺未犯，自由足，誰可禁？書生節氣，乃忍枵腹，投袂而去。
黑夜洞然，隻身走齒齒亂石間。烏雲避星月，東西莫測，鳥道羊腸，林深徑曲，疑虎足如斗大，聽鴉啼如鬼嘯。煢煢獨行間，忽隱約淙聲迢迢，似羽衣鳴佩，若空山吟風，斷續流水，嗚咽幽恨，靜夜愈現淒切。乃辨聲尋卻，時松楸枝驚，暗鵲悲和，叢間露草低泣。經風拂水，仿佛弦上，悠然長嘆，愁緒疊起。奔而跡之，遙見畫閣一角，出於林梢，樓暗月低，霧冷簫瑟，幕色重重，燭影相弔。小爐殘煙裊裊，幾欲成灰。纖指還將幽怨，淚眼愁腸。生驚嘆不已，竟植足，立盡桐影，銷魂處，黯然腸斷玉階。佇聽間，忽錚然一聲，啼夜驚魂，弦斷哀絕，四野悲寂。生駭異，攝足拾階而上。見素衣槁枯，仆於琴幾，燭豆淚泥，熒然若瞑。氣息奄奄待斃，口血未乾將乾。乃搴簾直入，連步急奔，近身連連呼者，女已厥而不聞，傷風已黯，泣血將白。至於扼亢拊背，則飛霜凝雪，冷雨淋漓。生怵目驚心，汗濕於背，束手苦於無策。正心焦若焚，忽聞半空中杳杳玄音，倏爾心念一瞬，曰：“此乃血虛之症，當輔之矣。”幻然間，寒星一閃，躍自天外，短鋏恰墜足邊。千均一發，刻不容緩。生乃前抱其頸，攬於懷中。女沾嚅待啟，星星血漬，盈盈淚乾。一捻腰肢，已臨風欲化。當此無限悲烈，置身何堪，慘不忍觀，乃心下一橫，引刃自殘。霎時血流如注，痛徹肺腑。切齒強忍苦楚，就腕餵之。瞬息血若緩涸，乃擠壓創口，以求加速。如是反覆，不覺東方既白。女漸似萌蘇，生心稍慰。寸寸柔腸，斑斑血淚。乃覺目眩神昏，頭重心悸，眼前漆黑，終虛脫而厥。
魂夢飄緲，思緒沉沉，仿佛間，竟不省黃昏清旦。輾轉朦朧，似有掖衾拭汗。乃力疾支撐，矍然四顧，臥於瓊閣繡幃之中。訝滿眼目所未見，驚生平足所未履。生耶死耶？如夢如幻。正茫然間，見有女偶坐，手執鮫綃，春風乍現，蛾眉待舒。水佩雲裳，宛若舊雨。生喜不自禁，躍然坐起，曰：“子已安然乎？”女赧顏垂首，燕婉輕柔，曰：“君誤矣。昔所救者，非妾，乃妾之姊也。”生聞言慚愧，一時啞然。女乃起，立於帳前，躬身盈盈下拜，曰：“承感施援於陌途，拯溺於危難。劫後重生，皆賴君所賜，捨身取義，恩莫大焉。再生之日，沒齒難忘，銜環結草，縱死亦甘。”亟恭身答拜，謙遜而對曰：“言重矣。惻隱一念，此常情論也，幸勿耿耿。”女感荷深佩，愧色不安，嘆曰：“恩同再造，谷若虛懷。厚德如斯，更復何言。”三番為禮，兩下相謙。女乃斂衽，淑態婉言，曰：“良藥苦口，然空腹豈宜。”移步向案，捧玉盞，輕為噓吁，試炎氣漸溫，徐徐調卻，以匙進之。素手纖纖，幽芳淡然。生腆顏欲卻，一抬腕，竟錐心刺骨痛，定睛細覘，舊患赫然，白紗層層密裹。生不語，窘於形色。女奉蓮羹，復進之，曰：“寸心微意，余願甘飴。衾影無慚，世俗何妨。”生聞而肅容，欲思敬謝，默然愧領。女乃悉心餵之，相對無言。食畢斂具，生甫稱謝。女羞色愧然，感傷曰：“嘗聞”全大義而不拘小節。“俠肝義膽，舍君其誰？妾何德何勞，愧不敢當。”生亟欲遜讓，不意傷楚微觸，頓時慘色難言。女目顧盼，愀然改容，曰：“累君受苦如是，妾之罪矣。”言猶未竟，不覺泫然欲泣。生為之動容，喃喃而語：“一身伴影，四海飄零。感承厚誼，……！”一時感觸，半晌無語。時殘更遙遞，星河欲暝。生嗟而思歸，乃拜別請辭。女聞聽心驚，黯然神傷，曰：“何出此言，竟至睽別。庸詎忘卻重傷未愈乎？歸計歧方，正當得展愧戴，一旦拋別，情何以堪。君德淵淵，施恩不圖報。妾懷忐忑，疚憾終天。”生去留兩難，憂忡乃云：“船泊久矣。但恐失信。豈吾一人故，累及大眾行程乎。”女深以為然，頷首慨允曰：“涓埃未報，終難釋懷。當為徐圖，以盡寸心。”生凝睇於女，怍然而諾，曰：“須恐深擾清幽。”女破涕霽顏，誠切款款曰：“居止僻陋，安敢言謝。”生是以德愈崇之。時窗外蓮步細促，俄爾隔簾敬啟，曰：“稟公主，奉藥已候。”女拭淚，輕聲呼婢入侍。婢掀簾，舉案告進，汗雨而下。偷睨益駭，乃陰揖女袖，閃躲懼前。生異之，竟為昔夜無行婢環也。詫愕失措。女若察，藥鐺移案，轉面向婢，微微以色嘆之曰：“前者客自遠道，津回霧迷。歧燈路引，亦屬份內，豈可德色。偏執指摘，有悖常禮。今可知錯否？”婢口莫敢應，唯頷首連連。乃雙雙拜倒，羞歉代致曰：“齒稚婢女，昔時無狀。今既已真悔過，幸無詰誅為感。矧妾亦有喪教失察，罰數甘領，負荊當面。”生感女德，啞然一笑釋之，曰：“些須事，何必介懷。”婢大喜過望，挽女起，躍然自請侍湯，且促憩以勞倦甚。女仍從旁照拂，親督生飲無涓滴。再三叮嚀而告暫退，兀自諄諄善囑：“安養靜頤，勿以病慮。有所須，但諭。”生乃目送去。余婢陪侍，意甚殷，歡然謝曰：“誠感以德報怨，真大度也。”生謙謙止之，始悉婢名珠兒，乃以女詳，絮語娓然：“主人公孫，上古一脈。長號織雲，即為君所救者。次曰焚雪，頃相語者。”生依稀“公主”之稱，乃疑征邦族。婢有難色，生更不強之。
至此飢餐渴飲，衣藥調停，每每盡心。痛乃止，創亦漸愈。只芳蹤杳杳，悵悵然若有失。旦夕轉睫，體漸如復。是日，信步蹀踱，藉遣悶懷。乃見遙遙獨坐幽篁里，四幕山色叢林。曉霧幔卷，寒煙一帶如織。疏蘭挹露，秋水雲空。倒映風環雨鬢，若捧心低顰。抱琴飲恨，撫弦悲鳴。一聲彈指，無限淒清。感哉聞客，不勝欷噓。生出而展謁。女悲喜交加，卻垂首扶案，斂容酬拜曰：“大好矣。豈但君之所慰，實妾之幸也。”眉嫵若顰，謙與坐話。相對凝眸，中有千千結，乍相逢，竟脈脈，拙於一語。生乃旋面品琴，驚嘆古桐承露，玉雁骨徽，異之，乃扣其音，竟徘徊不去，餘韻裊綿。不覺拍案贊絕：“真古物也。”女曰：“先祖所遺，閨中舊物。”生益為推崇，乃以一曲誠邀。女隱几悵觸，低聲婉拒曰：“非妾所長，但憑雅旨。”生欣然懷抱，撫琴而嘆曰：“疇昔令主織雲，夜撫《湘江》一闋，真妙手清韻。令人聞之痴絕，感人若化矣。斯琴斯曲，珍重珠玉。曲不負琴，琴無愧曲。吾今附庸，幸勿見誚。然崇貴之心，寧有異乎。”乃浣雙手於碧潭，祈心香一瓣。俯身援琴，躍躍欲試，頃之角羽悠揚，宮商相征。輕操慢捻，形神俱融。一曲猶未盡，女悲從中來，不覺潸然淚下，曰：“正所謂聞者傷心，觸景生情。實不相瞞。斯琴乃家姊素珍。每曾鐘愛，未許輕別。一曲淒楚，尚有悲鳴。曾幾何時，相對吟唱，年來盡作遙想。月零風裡，無限思量。夜雨成秋，恰上心頭。”斷腸於無聲，似梅花殘血。黯黯然，撫今追昔，絲絲心都碎。“乃曼聲低喔，哀哀隱惻，曰：
湘漢之濱兮，洞庭斯湖。連枝同命兮，孓苦相依。南山採菊兮，迢遙非度。北岸思萱兮，豈是樂土。
海天一隅兮，人跡滅絕。長夜漫漫兮，寒星冷月。殘雁何年兮，一枝孤棲。杜宇聲聲兮，發幾如雪。
不堪回首兮，前塵繁華。柳綿紛飛兮，霧濕煙花。故國飄零兮，江月千秋。魂夢萬里兮，依舊天涯。
女掩面悲啼，幾不成吟。戚絕如浸，生竟痴痴不忍拂。相慰無語哽咽。久之，乃愴然凝睇，灑淚縷陳，曰：“憶昔故園春夢，哪堪客里秋風。渠結縭秦晉，恍如隔世。釵墜鸞分，倏而拋別。閨中驚變，瀝血九死。數寒有志，風霜菰淒。不意海外傳方，似絕處逢吉。然丹成血竭，終以百死相抵。姊聞而驚魄，毅然相抗。曰：”所悲者，非常人也。皇命一紙，降於九重丹蹕，生人乃作死論。因一已私，置萬民荼毒。情何以堪。生固可戀，苟活豈安享於人前乎。“乃放舟飄浮天涯，淪落於斯。山中歲月，不計經年。舊患時時劇，悴不忍觀。竊思分屬同胞，忝為骨肉。每常遠泣，莫能稍援，切齒深恨，錐心痛疾。當日鏗鏹之言，言猶在耳，一思一斷，九轉腸回。姊賢寧死矢志，妹豈敢有違，忍陷其於不義乎？情急窮計，私割股以血進。姊察之，乃撫傷哀慟，姊妹抱頭痛涕，斯情斯景，慘非人言。至此，孤館獨閉，愁城坐擁。夜久弄琴，泣譜心曲。弦中哀怨，宛轉能說。可憐痴心一念，唯期上聽。膠鸞續弦，終愧分灼，汲露焚香，夜夜朝朝。殊甘桃僵李代，恨不能以身相替。”生驚聞衷腸，駭然震覃，洵涕嘆息，曰：“何其慘烈哉！”一言未盡，泣雨橫飛，幾欲聲嘶氣絕。女淒零滿面，黎收再拜，卻一字一泣，痛徹肺腑，曰：“是故生死人而肉白骨，妾等餘生皆拜所賜，……！”生忍顧淚眼，渾然痴絕，徐徐援袖，默默乃與拭淚，凝眸相對無言。時梨花帶雨，滿面飛霞。生一時清悟，愕然垂手。慚顏愧莫能仰。喃稱：“得罪。”聲低若蚊。時遠隔修篁，似傳蓮屐細瑣。四目驚視。甫見珠婢捧織雲，冉冉繞徑穿簫，手挽羽帔，霧髻雲環。纖風微顫，綺羅輕若不勝銖。婉約西子慵態，依稀飛燕驚鴻。婢乃止步，輕語曰：“夫人，公主在此。”又曰：“鄭君亦在焉。”雲審之，若微微頷首。雪移蓮急欲迎拜，乃脫珠腕，促步而攙，且以帔披擁之起，互相扶持，徐步近前。雪於旁代為引晉，雲斂衽屈膝，躬身叩謝。雪、珠亦左右從之，垂首禮拜。生急趨止，迭遜：“不敢。”酬揖連連。珠乃敢扶雪，雲一一而起。延座謙話，雲深戴而愧言，曰：“承蒙大恩，刻骨銘心。若天之高，逾海之深。輕言‘圖報’二字，非足感涕以申。”生不禁百感交集。始因聽琴慕才，繼憐弱施援，直至頃甫具悉以往。此前，雖僅半面，亦慳片語，然崇佩於衷，神交久矣，思來感慨萬千，乃肅容敬曰：“豈敢。殊可欽者，夫人也。區區但循一念不忍耳。較之夫人，居上位，無驕矜。心繫萬民，捨身而取義，何其高風亮節也。倘得效微勞，展誠戴，實乃此生榮幸。”雲聞語沉吟，顰愧不已，復禮為敬。轉而垂面與雪，輕怨曰：“為善不欲人知，吾妹亦深悉矣。今者，何也？”妹頰飛紅雲，姊意若悵惋，凝睇忍顧瘁容，乃執手憫默，黯然長嘆一聲，慈憐無限，曰：“姊已無大礙，但安心歸憩矣。”乃囑婢扶將去。雪“珍攝”頻喁，款步勉行。生起而長揖，目送拂柳依依，輕煙飄渺。余雲坐陪。生沉吟遲遲，忍作欠身喃語，悵惘若失，曰：“余失途孤雁，盤桓久矣。感夫人慈念，借一枝棲身。今羽翼豐，豈更作相擾乎。請就此星月何避，風雨兼程。”雲驀地愀然，凝注不語，半晌乃曰：“君高義厚德，妾心亦明鏡。一則已施恩不圖報。一則已懼擾主人翁。如此，然而來船已杳，歸程時待。不敢詡拳拳微意，只願借山水繾綣，請君駐聽。”言已，篤誠款挽，施禮深深。生慕藝嘆德，情何眷眷，強作瀟灑揮別，實系忍痛違心。今一語道破，不免羞慚。乃輕啟：“恭從。”敬仰尊畏之心更甚。
自爾或汲泉供春雨，或遺（yi）蘭遣幽緒。恍惚風搖環佩，回首柳絮輕煙。雲跡瀟湘，霧失樓台。一種相思，幾處情懷。目斷斜陽芳草，倩半壁閬寰。恰於縹緗纖塵間，覓得詠蘭詞章數闋，題為《蘭閨集》。雨墨淡淡，字跡娟娟。淒楚悱惻，令人扼腕長嘆息。絲縷縈繞，黯然輕喔。獨步徘徊，寂寞闌乾。偶然仰對靜室，匾曰“蘭閨”二字，潛證於婢，始悉斯室由來，“但為君故，至今延遷”。喑言感戴，乃至無聲。愧承圖報，耿耿於懷。每思飄泊，依依難捨。溪畔偶逢，斂袖垂拜，無語脈脈，秋水盈盈。月落畫梁，雲暮春樹。欹黃昏，梨花滿地，秋雨梧桐。悵望樓高悄寂，明滅星辰。聽竹浪松濤，心潮澎湃。一陣兩陣，千聲萬聲，佇立凝神，黯然無語，欲銷魂。乃斫竹為琴簫，孤燈挑盡，幽窗無眠。銀燭秋光，寂靜畫屏。夜深沉，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破曉晨曦微露，乃拂襟欲起，寒衣墜地。卻原是，晚來不省霜冷，可憐凌波暗生塵。
乃曲徑迂迴，彳亍幽谷。鬱郁然，據叢筠而瞑。秋風墜葉，魂驚寂寥。極目夕照曛林，蒼煙匝地。密林處，宛約水氣氤氳。疑而潛身覘之，居然雪也。蹙蛾席坐，滿地愁痕。一襲青衿，萬縷千絲。凝思若痴，沉吟未語。碧波池畔，點點斑斑。渾不覺泉涌鼎沸，霧氣蒸騰。適雲緩行密林叢中，驚視而呼，搶步趨援，熄火移釜，滾壺炎熱，纖指微灼，暗吞聲色而袖之。時雪恍惚間，頓驚失措，急迎探視，曰：“阿姊無恙否？”赧面愧疚，雲殊為不忍，掩而飾卻，躬身雙手以扶，輕語安撫曰：“但不妨事。”睹殷憂，不禁哀嘆曰：“底事出神。妹當珍重，莫相黷乃是。”愍憐愁緒，一時百感，幾致聲漸低咽。雪異之，含顰微睇，始覺青衿捉手，倉促間竟未省。頓時愧色難以答對，垂首羞慚無言。雲乃回神視壺，坦步近案，柔聲曰：“此湯即梨花春雨乎？”曰：“然。”雪乃醒。驚審三沸已過，愈悔恨深歉，無地自處，喃喃慚沮，瑩瑩若涕。乃默默掀蓋，黯然旋身欲傾之。雲亟止曰：“切切不可。此物得來，殊為不易矣。何太忍乎。”雪神色憂怔，淒楚奈何曰：“誠如斯言，恨妹太過大意。曾記仙家有云：沸則幾同於廢。縱若飲之亦無大益也，矧苦澀難咽。”言猶未盡，雲已濾汁於盞，攔而不及，一氣吞喉，剩無涓滴矣。捧杯而飲泣，曰：“暮暮朝朝，年復一年，歷多少辛苦憔悴，感不盡深德厚恩。百年操勞，萬千情義，始成一盞，止為半壺。姊之所飲，非獨藥，乃賢妹一番心血也。”雪聞言潸然，曰：“苦煞親姐矣。”言未已，泣如雨下。相顧悽然，淚容黎收。攜而倚坐，尤互為拭拂。雲徐徐搖首，喟然長嘆曰：“妹非姐，焉知姐之甘。”雪依姊懷，低語輕顰曰：“阿姊又作慰語焉。”雲撫其肩，無限憂懟，曰：“實不為苦，然則不忍。”詫曰：“胡為‘不忍’？”乃曰：“不忍斯水矣。”驚異復詢，乃愁眉駐恨，無限憂傷，曰：“清流一股，系出甘泉，奈濁世紛亂，身不自主。可憐無端殃禍，勢成騎火。溺海沉淪，熬煎滾灼。殊嘆勺取爐間，深痛酷茗終老。追昔歡鳴山澗，從此絕跡江海。鼎沸聲仿佛哀哀呻吟，淒涼恨，尤難向人言。感之憫切，不忍久矣。”雪驀地聞斯言，方寸大亂，意緒紛紛，無語低吟，奈何勉為常態，垂顏黯然，曰：“姐非斯水，焉知水之悲喜。彬山自繞彬江水，為誰流下瀟湘去。心有繾綣，萬縷縈懷。葉落歸根，豈無思源。”雲含憂沉思，復為感嘆之音曰：“憶否，梅花古琴，珍重託付之時，嘗殷殷叮囑。姊曾言道：”靜養之軀，久不忍辜負此琴。今忍痛割捨，願從此相托。縱痛錐心剔骨，亦甘慰有餘。吾妹不可因姊介懷，冷落知音。‘連日，何以，……，忍教山水嗚咽，何以寂靜園林。“雪珠淚暗拋，強顏從容，曰：”妹與弦疏，知音舍姐其誰。琴有靈性，當報同心。於今沉默囊束，腹自哀鳴。渴盼病樹回春，誓將悲喜與共。“雲乃悠然長嘆，曰：”自分心如止水，但遺一哭，指間唯剩幽怨，實有違昔年先祖制樂之功德。竊思天地猶存四季，羅浮曷拒春風乎？矧’知音‘二字，妹亦誤矣。愧我病榻纏綿，自顧無暇，經年斷續，何雲愛惜？反觀賢妹，若非多番精心修補，幾欲殘缺不全。琴若有靈，當鑒爾心。“雪蹙蛾掩面，半晌甫曰：”姐再休勸作他論。妹只知姐與琴，相依相守，不離不棄，萬難割捨而割捨，斷不能允。“雲悲愴而曰：”難於割捨，只為情深。情到深時，應知放手。回首此生，苦求賢妹者，止一樁耳。即寧置姐於死地而不顧，亦不可倚神權王位，輕賤人命。昔時蒙你忍痛成全，而今一再推卻，豈非若前，致跪死方休乎？“語竟，掩泣趨跪，雪搶步抱卻，悲淚橫飛曰：”姐謬矣。昔忍痛依允，非迫於賢姐一跪矣。所屈者，大義也。欲成全者，亦大義也。然今所拜求，舍大義而縱小情。妹寧死不願負姐，姊何忍陷妹於不義矣。“雲悲莫能言，肝腸幾欲痛斷，曰：”堪堪斯語乎？忍教無地自容乎？減厄萬一，寧十倍屈辱矣。有妹如此，感生年何幸！天道猶未絕情！殊難料妹之重生，尤不復萬劫。姊之暮年，心恨倍煎。烈鴆自釀，苦獨我苦，因愛延災，愧疚終天。分灼代僵，千年如一日，斷腕泣血，回首更哪堪。“乃痛撫舊創，悲心哀絕：”然，吾妹何痴矣。疇昔，金蘭同氣，連枝同心。滄桑歷盡，死生無悔。但而今大異於前，豈能作等同之觀乎？妹縱不自惜，究置鄭君於何地焉？恩山義海，忍以憂患相報焉？況誤盡情愁萬種，實可憐脈脈芳魂。“雪乃大驚，失色慘駭，曰：”何出此言。生俠義君子。小妹亦一心只圖報答，更無其他。姊何必見逼如是矣？“急悽惶奪路，掩面悲愴，不意竟觸動隱患，強忍痛苦，不禁漣漣，莫能言。雲悲怨痛惜，跪身擁護，扶移座中，乃曰：”何苦來。屈已違心若此。……。“泣不成聲，雪尤勉為強顏，卻悼心失圖，曰：”無。“雲淒淒感慟，悲呼曰：”一為（wei）胞姐，相依為命矣。一為（wei）蕭郎，至性至情。縱苦滿腹，究竟欲隱瞞到何時焉？“雪哀泣隱痛，芳心幾碎曰：”實無。莫非珠兒妄語乎。“雲痛定思痛，頻頻傷嘆，曰：”千年滄桑與共，從來同心相知。爾曷捫胸，試叩心或能瞞卻否？況賢妹兩股重創累累，終究何詞抵辯？“雪益驚駭，戚戚捂傷，汗顏無言以答。雲復曰：”僅僅為一諾乎？跋涉深山，傳信舟渚，日落尤候，夤夜歸途，乃至險墜深谷，然否？報恩守信之辭，或可托借。恨不代痛之情，可現端倪。旋思鄭君，竭血之禍，何異鬼門履足。三朝健脫，除卻九轉神珠。渠不過一凡人耳，何也？然爾半仙之體，靈丹相護，縱失足傷殘亦等閒，無礙矣。推彼及今，屈指何遜月余，仍隱痛未愈，何也？除卻舍丹相救，豈非捨命相替，更有其他乎？尤不肯吐露一絲！“雪羞愧難堪，伏几隱泣。雲乃輕撫香肩，幽然長嘆曰：”賢妹，塵封往事，猶記憶否？“雪痛哉斯言，飛雨濺淚，乃曰：”往事如夢，不堪回首。猶憶閨中春色，未解人世滄桑。姊締絲蘿，盼百年偕老，渠征九嶷，致萬民倒懸。哀蒼生苦，陳回心院，輾轉悲泣。惱怒龍顏，秋扇見捐，自爾參商。臨江揮淚，斑竹盡染，桃花翻成碧血，春蠶至死未灰。願來世，化作菩提楊柳，遍灑人間甘霖。妹於斯時，沿江哀呼，肝腸寸斷，矢志追隨，生生不悔。“雲一聲悲呼，慘絕氣咽：”豈非因我，欠妹一生乎？姊心許國，俯仰無愧，痴心至死莫悔。然卻親手斷送妹之一生。思及斷腸，念念痛心。縱粉身碎骨，恐亦難償萬一歟。“雪乃抱頭痛泣，字字血淚曰：”姊為民拚卻一生，妹隨姐何惜九死。無怨無悔矣。前生如是，今生亦如是。“淚眼相顧，雪尤援袖與拭，強顏莞爾，曰：”人間曰’情雖厚，尤不過三生。‘更聞書中有’願生生世世為偶‘之句。感嘆天地之大，歲月悠悠，幾人真此境界哉？千年相守，滄海桑田。求仁得仁，妹願足矣。“珠光盈目，梨花黯淡。鄭生於叢間，植足痴絕，驚心怵目，肝膽俱裂，悼哀悲荼。感痛尤身受，竟淚雨如潮。莫敢高聲，太傷此情，奈含恨掩啼而歸。途中感慨，愁緒萬端，沉吟久久，獨步悲懷。憶琴曲詩韻，皎皎半邊明月。思蘭言芳德，瑩瑩一片冰心。姊淑更勇，殺身成仁。妹烈且賢，舍已全義。何其悲壯哉。昔尚竊疑，若即若離，芳心難測。殊難料千斤獨擔，萬難兩全，辛酸偷咽，苦痛倍煎。兼因遞信，更致傷殘，舍丹活命之恩，緘藏憫謙之德。豈有逾此乎？思前想後，愧疚萬分，致情深彌堅。
異日，懇求珠婢，得展謁織雲。生直言不諱，傾盡衷腸，殷殷囑咐，深深拜託。雲驚詫不已，久而始信非幻，一時間喜極而泣，感慨莫言。爰將轉奉之誠，悉心縷述。雪鬱結幽恨，半日無語。乃邀生會於竹林，肺腹吐盡，黯然消魂曰：“姐之兩世，備受摧殘，妾深哀痛。自恨心餘力匱，竟難分擔。然相守相慰，於情於理，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寂寞白首，獨苦亦甘。蒙君赤誠，莫忍欺瞞。寧妾百年長恨，猶勝誤君一生。”鄭峰感嘆曰：“吾以卿為榮！”指天盟之：“千金一諾，生死相隨。”雪凝淚神傷，良久乃曰：“君慎思矣！姊雖承君捨身相救，轉危化險。然失藥延診日久，長年虛弱。大愈縱有所期，或三五載，或百十年，殊難預測矣。青絲白髮，嘆生年幾何，痴心徒自苦，無謂犧牲焉！”生聞言，即口占一絕，銘誓以志，詩曰：“千年碧波恨將雪，未許沉滅月一輪。燕子樓下鴛鴦冢，依舊尾生當日魂。”雪默默吟誦，悲從中來，喜淚滾滾。雲聞訊，不勝悲喜，乃選佩親賀。鸞鳳成對，栩栩如飛。
自爾，乃不刻意迴避。相逢繾綣，顧盼生情。生凝睇笑語，低索回文，雪含羞脈脈，垂首未語。夜闌雲淡風清，憑窗佇久，倩簫聲吹破寂寥。低吟輕唱，音色悠揚，遙望蘭軒，曲盡衷腸。燭影搖紅，鳳樓聲悄，倚欄坐聽，支頤遐想。
同看明月，一雙人如玉，天上人間，共照無眠。雲屢屢細語相勸，久而，始依姊言，忍羞態，遙對理絲桐。春風習習入耳，指間心底傳送。琴簫和鳴，夜夜相伴。身遠心近，曲中可聽。星色月光，都化作痴情。
長風怒卷高浪，飛灑日光寒。俄而陰霾彌天，烏黑壓頂，雷電交作，砰訇若地動山搖。生駭異遂出，尋二女，集於高台之上。猶未解詢，驚矍玉容慘懟。雁鵲驚弓，瑟瑟然抱作一團。滾石飛沙，迷塵莫能開視。狂飆翻震，隆隆崩土塌崧。生惶恐，飛趨欲蔽護，驟然襲卷騰空，迴風拋墜，霎時跌落塵埃，魂驚心悸。二女哀呼惴慄，焚心淚雨。旋有黃金將甲捧旨，降自九重，龐形障於半空，戟髯巨目，咆哮怒吼，聲震山谷欲聾，曰：“某奉九嶷威武神君法旨，湘江二女，爾等屢犯天條，罪大惡極。亟束手請斃，更待何時。”雪聞言心驚，駭魄感慟。生茫然，愕眙無措。雲悲憫四顧，目色淒涼，乃與紛紛伏地。且膝行迎跪，慘切哀絕，體蔽翼護左右。寒悴愴惻，痛淚淋淋曰：“乞尊使暫緩雷霆之怒，容妾一語哀告，剖淚訴托。唯願獨力承擔，勿罪連坐。縱斧鉞交頸，刑誅莫悔。雖魂滅九泉，亦感佩終天。”憷憷哀鳴，泥首無算。甲酷然發訕，盛氣凌人，曰：“犯惡累累，尚不知引頸就戮。死囚猶敢為他人作保！殊可笑也。”雪痛斷肝腸，膝行躓步搶伏，抱頭揮涕，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哉。姊太痴心矣。何必為我等，徒自苦苦哀求。”仰天怒目嗔喝，悲憤激楚，曰：“欲加之刑，何患無詞。置絕酷之法，降無妄災。興師沖沖，問莫須罪，無非故伎重施耳。執法恆即殺人者也。妾死不足惜。所悲者，天已絕天理，人尚且人心乎？雖蘭摧玉折，灰飛煙滅。天地間，尤存一念不屈。”語未竟，電斥雷笞，楚鞭亂下。生魂驚魄喪，悲駭欲救。雲痛急徑撲，亟以身軀掩替，已然散發蒙面，流血披肩。甲惱羞成怒，怫然罷手，猶作色，叱聲忿詈曰：“死到臨頭，還敢逞強？致於薄譴焉。今旨下公布，明罪責，當為立處，嚴懲不貸。”即捧旨宣曰：“旨下：奉天承命，舜帝肇曰：湘妃織雲，雖系故劍仳離。封神台前，君恩尚賜血方。洞庭湖畔，猶稟婦人之仁。一意孤行，致千載飛渡無期，執迷不悟，隳百世坤範母儀。其罪一，律犯忤逆之條。沉痼慘痛，乃咎由自取。苟活不死，為屈辱自招。不意竟積怨觖望，期死怨懟，更以琴曲哀訴，口誅筆伐。其罪二，律犯大不敬之條。鄭子天台誤涉，何異飛蛾自投。雖不以藥引納之，亦當立驅，竟致款留，無視貴賤，究置神聖仙界於何地焉！其罪三，律犯違失之條。茲有神女焚雪，早應飛升，守天宮潛修大羅。因姊延誤至今，不遵天意，有負聖恩。其罪四，律犯亂道之條。乃因鄭子，褻贖仙丹，私相授予，不惜自貶神位，獨為拯區區一介下方蟻民。其罪五，律犯沒規之條。衣不解帶，日夜照拂，嫌疑罔顧，廉恥遂失。其罪六，律犯敗德之條。更有思凡大過，妄菲自薄，全無皇令父命。紆尊降貴，私結俗子凡夫。其罪七，律犯辱節之條。鐵證如山，法網無情。不由申辯，照章行刑。旨到之日，七罪並罰，恕無可恕，以儆效尤。誠惶誠恐，望旨謝恩。”鄭生驚駭憤慨，淚雨橫飛，怒作毅然而起，扼腕攘臂，仰天悲呼：“尚有天理乎？”甲目空一切，倨驕揚揚自得，微睨乃曰：“呼者何物也？”生忿目欲裂，昂藏悲壯以對：“鄭峰，字交甫。”甲乃佯作恍然始悟，俯而瞪視，打量久之，聲色傲慢曰：“下界鄭姓小兒即爾焉？急欲托生猶不待唱名乎？”遂猙獰狂笑不絕。生滿懷憤恨，怒髮衝冠，悲控曰：“因善獲罪，駭人聽聞。捨身遭誅，公道何存？非刑極冤，何以堪之？天之負義，寧有逾此？律法者，何也？懲惡揚善。神靈者，何也？扶弱鏟奸。是故，行平道正，剛直嚴明，迥異於私情。民心所向，萬世崇仰，殊別於晦冥。今重謗偏激，妄言森森法度。厚誣歪曲，尤指天理昭昭。禍國殃民者，反竊居上位。悲天憫人者，竟謫居荒島。高坐雲端者，享天地壽運，納山海福祉，非獨罔顧水深火熱，何嘗哀恤民之疾苦。落寞千秋者，懷家夢萬里，傷孤恨無邊，猶存宅心仁厚，反招致‘忤逆’當頭。湘竹斑駁，浪逐心濤。危樓獨倚，昏月來照。曲中嗚咽，神形俱槁。一念痴懷，春蠶不老。願上聽人間哀告，敢怠夜夜操勞？吾雖不速，乃因津迷，身未死罪，藥引覘之？仙界天上，談何神聖！草菅人命，滿手血腥，庸非‘違失’？何堪‘可敬’？不忍手足，雁行折翼，至使蘭蕙，同枝並枯，苦心哀憫，綱常足羞。可恥判斷，絕滅人倫。條條天規，行行血淚，撕破偽善，兩字‘殺人’。舉頭三尺，蒼痍遍野，暗室虧心，神目如電？授丹訂盟，發乎真誠，兩情相印，何罪之有。英猶無字，吾不另匹。同心連理，永世不渝。縱有誅禍，吾自凜然。悉聽尊便，徒奈我何，殺剮存留，決不皺一絲眉頭。”一腔悲怒，奮欲批鱗，甲聞睹心驚，得色漸掃，氣焰委挫。驟起悻恨羞惱，乃張牙舞爪，暴跳如雷，頓時亂雲崩石，驚濤裂岸。怒吼曰：“狂生莫非瘋矣。螳臂當車，不自量！竟斗膽衝撞，猶不知死乎。定教爾頃刻間粉身碎骨，永世不能超生，方知神界厲害！”生怒聲斷喝，猶不少屈：“石可破，不可奪其堅。丹可磨，不可奪其赤。悲憤滿懷，噙冤無門，天上地下，申訴莫白。析骸以爨，挫骨揚灰，見逼如是，令人髮指。”正氣凜然，慷慨赴難。甲為之驚震，一時竟瞠目結舌，噤口汗顏，須臾強作威武，嗤之以鼻曰：“靜言也。欺世盜名耳。汝佯為正人君子，實乃薄行小人也。古語‘施恩不圖報’，何況婚姻，非份之想乎？裝腔作勢，道貌岸然，足可見一斑矣。”生聞聽，慘然付之一笑。朗朗之言，擲地有聲：“大丈夫生於天地間，心胸坦蕩，磊落光明。是故有所為，有所不為。平生肝膽，因人常熱。從來行事，捫心自安。知已千載，誓為同生共死。彼此相印，肺腹如雪如冰。小人竊量，何足掛齒。污言爍金，與我何傷。”淚眼朦朧，二女皆感慟哀泣。生忍睹痛絕，悲憤高亢曰：“痴心萬種，此情縱死不悔。知音若此，猶感生年何幸。手乏青鋒，握緊雙拳。拚卻頭顱，猶有正義。逆鱗敢批，勇者無敵。壯志未酬，雄魂不已。恨非黃衫，盪盡不平。魂欲精衛，誓填怒海。堪笑爾徒執寸鐵，枉操‘法紀’。吾自胸懷日月，氣吞山河。奸人只手，遮天不過一時，難逃攸攸眾口。浩然長存，萬劫可以不復，坦然公道人環。何必泣血，自可梳翎。白衣猶素，冰月纖塵。仰無愧天，俯不怍地。怒觸周山，銜冤赤碧。六月披霜，肺石今安在。心猶不屈，身斷當如淄。”三人相顧淚雨，戚楚笑顏。甲駭異欲遁，心悸恍惚，勉強振作，發號曰：“饒是強口，某先送爾一程。”霹靂一聲，崩雷暴作，旋風呼嘯，列缺齊發。生瞪目直身，不屈絲毫。雪驚呼，縱身飛撲，雙雙仆地，以血肉之軀壓護。霎時萬箭穿心，血流成河。乃大驚失聲，援之已遲。郎魂不附體，肝腸寸斷。亟搶步抱於懷中，視滿身血淚，慘不忍睹。淒淒向耳邊悲吟，憤駭長慟，哀哀喚蘇。姊心碎愴絕，痛不欲生。雨淚飛濺，灑遍妹腮。時口血待乾，珠光瑩瑩，一絲莞爾，奄奄垂斃。曰：“姊勿如此。此番故去，豈同前朝。前者之淚，有悲有恨，然而此番，已分不清悲淚喜淚矣。”轉面與生，徐徐凝顧，目光漸然煥散，氣息若遊絲。似欲萬語千言，魂飛飄渺。只有淚可出，更無情可吐。遲遲，乃一字一哺，喘喘續續，緩緩而曰：“……無憾矣！……”生沾泣附耳，痛心哀絕，奈虛弱已幾乎不聞。淒迷恍惚，依稀微微唇顫。掌中餘溫猶感，然芳煙一縷，夢遙淚殘。乃捶胸慟呼：“‘千金一諾’，言猶在耳乎？死生相隨，恍然隔世矣。”頓天旋地轉，失魄悲厥。甲大驚駭，曰：“某上天復命，請旨定奪。爾等好自為之。”乃率部張惶遁離。
愴杜鵑泣血，明珠佩冷，碧落黃泉，兩處難尋。紫玉依稀夢魂，猶言靈簫辜負前生。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終朝顛倒病榻。落魄失魂。泣暈痛醒，每欲自尋了斷。奈雲忍劇哀，時時看拂勸慰。一日，尋隙欲絕，珠婢攔之。爰哭訴曰：“生不同帳，死同墳。”珠乃止曰：“君以此舉為守前盟，報知音乎？誠妾所不屑也。公主因君而誅。君不竭誠盡意拯之，何委頓若斯焉？豈非負心焉？”生聞言愕然，躍起，悲喜驚疑，曰：“起死復生，可乎？”珠曰：“公主名列仙班，焉能就死。君子何不信？敢莫見疑小婢乎？”生忐忑激慨，乃曰：“事出突然，難辨真幻矣。況若有些須救法，雲卿何不早言哉？”珠長嘆曰：“救法頗費心神，誠恐徒勞時力矣。深懼貽累於君，難為夫人憫默不提。”生默思，頷首頗以為然，振作驚喜，頻頻拜詢。珠遲疑曰：“法雖有之，然夫人禁言。妾但為感君、憐雪之故，實在不忍，奈何斗膽泄密。君須盟誓勿宣，緘口於主。否則，非獨害妾受責，其事猶累不諧矣。”生敬謝感佩，咒誓連連。乃成竹在胸，曰：“君讀書人，曾聞西王母之不死藥乎？”生喜曰：“敢是須攀崑崙？”對答曰：“否。此無非一諭耳。不死藥乃未死而服，服則長生。川中有豐都，山中有香曰返魂，可起死回生矣。”生喜出望外，然慮不及期，焦猶怔結。珠笑曰：“縱遠道迢遙，風餐露宿，亦不過一年半載耳。公主芳靈未遠，埋去一、二年足可救得，君但放寬心。”生驚喜涕下，猶疑夢幻非真。雀躍然，亟欲起辭。珠曰：“免夜長夢多，何如不告而別。夙夕得見，真情自白。彼時，夫人但覺欣慰，斷無見怪矣。”生冥思再三，曰：“理當面辭。然君子一言，自不敢有負珠姐深恩。”勸之無果，勉強作陪。
乃為辭別。生雖去意堅迫，苦詣憫緘。奈離愁疊起，飲恨悲涼。告慰無辭，垂首唯語，曰：“遊子心緒，白雲孤飛。”雲略為沉吟，默默依言，但曰：“當為祖餞。”乃祈於奠後，請送歸棹。生救雪情切，似箭歸心。然而拙於託辭，張口無語，有口難言。滿腹苦衷，終不忍傾吐。忡悴如搗，神色憂怔。雲悵思鬱郁，目送揖退。珠踟躅殘步，偶語私詢，謹懾觀探其意。卻悱惻苦隱，悽惶愁惘，唯遣去促裝備航。默然哀泣心訴，煢向靈台：寧知霜雪後，獨見松竹心。曾經托生死，何嘗半猜疑。渠生無可戀，一意求死，欲不負知音，以證前盟。然血溶於水，知妹莫若姊。意志相通，夫復何言。憶昔捨生救護，不屈歷歷在目。慷慨赴難，九死到底無悔。寧百荼，脫能拯萬一，是從來心意心結。舍一身，得免郎苦海，誰謂非福非甘。姐苦志，歷萬世人間滄海。妹孤魂，余千載寂寞黃泉。從此觸緒低泣，飲恨披霜，更復誰可商。音容宛在，靈飆一轉，何年許端詳。全妹宏願，填妹遺瘡，情焰未同魂飛滅。護郎脫災，助其重振。公道雖衰，猶存一脈。如何如之何？路漫漫，是任重而道遠。有為有不為，久徘徊，嘆死易生何難。無限感傷。戚戚彷徨。
守靈寒窗前，竟夕不眠。出當日青衿，握抱觀泣，乃於貼心處，撫得一物密藏。拭淚細覘之，素帕銀針，纏綿悱惻。於今泣血讀來，哀艷絕倫。良久，聽苦風淒雨交替，嗟嘆死別生離。點滴殘漏，心俱摧。捧衣燈下，密密縫補。一針一線，一斷一思，渾不覺血淚潸然。撫今追昔，斑斑點點，濕遍君衫妾袖。千絲萬縷，是悲是憂，揮不去，念念心頭。絕情鐘鼓，惡毒時辰。舊瘡新傷，別愁離恨。柔腸幾斷，哀哀苦痛。蠟盡飛煙，無語相伴，淚流到天明。
拂曉雙雙奠於墓台，祝香酹酒。雲以青衿相贈，悲曰：“此系賢妹手制，於今用心良苦。擋冷禦寒，莫畏風雪，漫漫人生路。”乃睹物思人，含淚拜領而著。又雙手獻過鮫綃詩帕。泣語言及出處，生捧誦悲愕，怵目心驚。詩曰：玉簫吹徹寒如雪，梅林雙倚月一輪。春來飛過千千遍，依稀拾取舊蝶魂。其韻分明，和當日已所吟贈之情詩矣。共祈花好月圓，猶記往昔。獨傷香消玉殞，何其倏爾。脈脈深鎖，相思羞為郎知。芳心一片，背人處，情絲萬縷。睹新詩，還是舊情詩。然而，詩在人何在？詩今酬郎願，人歸待何年？憶前塵，痛咽無語，哀泣芳魂。雲拭淚，乃出故桐託付，願惜琴自珍。生痛視之，撫碑淒淒，心訴曰：別離在即，水復山窮。待相逢，非是黃泉路上，更期桃源紅塵。雖古有雲“哀心不操”，然風雨兼程，歸雁難預。縱然重生有日，應於他朝。再談心曲，知是何年？慘然忍顧雙手。管乃親制，追憶琴簫同唱。當時明月，曾伴彩雲飛。佩為雲賜，何期鸞鳳，也得似人間，團圓兩下分。哀哀然，貢管簫、埋鳳佩於塋前。乃席地，相對撫琴音。一曲《猗蘭》，吟蕙惆悵。三弄《梅花》，凜冽憂傷，“曾經幾番寒徹骨，拚卻梅花撲鼻香”。甘歷盡萬苦千劫，願卿還陽；幾耗費千劫萬苦，保生無恙。相對黯然，各懷心事。向靈台，暗暗禱告，默默通神。憂心忡忡，心事重重。淚雨凝咽，無聲處，兩兩斷魂。念去去萬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珍重”聲聲，踏歸程。放眼陰山，紅霜晚霞。送孤鴻，目斷天涯阻。舊恨秋江流不盡，新愁雲山千疊。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遙遙相送，“留步”頻頻。皆因何堪此境，無奈傷情。珠屢屢自請，雲乃抑痛悲允。
於是代主贈別，行行，重涉江邊。景色依舊，物是人非。生悵然哀嘆。婢柔言恭請下佩，拋向水中。鸞琚頃化扁舟，繫於岸柳。催航登發，揮手作別。生嗟嘆世事滄桑，難隨浮雲散，離恨空逐浪濤江。眼朦朧，孤帆遠影，湖海茫茫。四顧悲涼無限，長天不盡昏黃。未至湖心，驀地紂風虐雨大作，擁波助瀾，駭浪驚濤。頓舵壞檣折，旋轉盪簸。生悲憤極，詩帕深懷，緊緊抱琴以雙手。詳視之，底漏而現形。蓋佩玉原本中空矣。轉眼間，狂濤怒浪，覆璧沉江。時神喻甫下，恩冊珠婢，飛升天宮而去。
妃乃獨佇荒蕪。湘江水更添，愁猶未滿，茫茫直與長天遠。望斷天涯，朝朝暮暮。拱木孤掊，江渚遠眺。黃鶴一去，魚沉雁杳。露冷笙管，守盡寒宵。墳頭淒淒，煙波浩渺。秋水欲穿，迴腸百轉，嚴冬歷盡，歲歲年年。歸去來兮，無悔無怨。地久天長，此恨綿綿。正是：
千秋萬代暗潮湧，臨江佇眺欲消魂。何堪回首孤墳地，哪知經年琴已沉。
夢哀杜鵑泣血恨，猶思尾生當日盟。可憐自從葬魚腹，歸來空餘精衛魂。
余雙十綺年，得閱《洛神賦》、《列仙傳》、《搜神記》，乃知鄭交甫遇舜帝二妃於江濱之典故。詩中更讀“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之句。乃感懷忡忡，欲舊曲更弦，別調翻彈。然光陰如箭，似水流年。一晃十二年，遲遲未楮。其間多少事，新愁舊恨，點滴心頭。十二年人世滄桑，未必全然虛度。吝筆為因技窮。惜墨意欲厚積薄發。洛陽雖紙貴，敝帚卻自珍。竊以為較左思之賦，才華縱有懸殊，詞調自分高下。然論及用情良苦，辛勞寧有異乎？自汗全璧，勉成完篇。難詡功德圓滿，水到渠成。委實嘔心瀝血，酌字斟句。通貫全豹，尚且惜羽。自賞自判，啼笑皆非。若論及字數，於古今短篇神怪志中名列前矛。然評定妍媸，則文筆太過紛雜。較之《聊齋》太白，較之《三言兩拍》，則稍古。唐宋詩詞元雜劇，風格融兼。似此文言，非出本意。何嘗別出心裁，終愧藝技有限。效顰計窮，畫虎不成。乃作此不倫不類。然而苟存於世，非獨心血文字，不忍毀焚。回首驚惶，歲月匆匆。恐生年之有涯，轉眼又復秋冬，容後徐徐更改。徘徊感傷，蹉跎更哪堪。
余謂此中，何人最幸？當數女英。同命姐妹，相守千年而甘苦與共。知心情郎，千年得遇更矢志不渝。誠如其臨終前所悟：“無憾矣。”其次何人？鄭生。仕途，羈旅，才志，品格，種種皆為塵環所棄。然結緣於世外，不唯獨有雪，鐘情愛侶也。更兼有雲，知已紅顏。未嘗非足欣慰。焚雪者，焚卻淚珠，洗盡悲顏。縱然挑釁離合，風劍霜刀，熄不滅無畏精神，拆不散有情魂魄。一個兒魚腹遺恨，一個兒鴛冢獨眠，到頭終究生死同心，相知不疑。如是此觀，悲乎哉！娥皇。織雲者，織遍愁雲，泣雨未盡。悲哀始於嫁人不淑，自縊封神，猶為沉痼劇楚所困，已然太悲慘。何況後來乎？殊可憐矣。鄭生縱然知音，然與其得遇，對雲而言，誠不如不遇也。相見爭如不見，多情還似無情。相逢雖慰生平，然難以自薦之恨之憾，痛失親妹之憤之悲，更哪堪長年困守，苦海無邊，無限心事，向誰傾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