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說精匯:月牙集(月牙集)

老舍小說精匯:月牙集

月牙集一般指本詞條

《月牙集》作者老舍是一位多產作家,一生寫了一千多篇(部)作品,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老舍的作品尤以長篇小說著稱,代表作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等。當他開始創作時,新文學作家中還很少有人撰寫長篇,他是中國現代長篇小說最早的作者之一,為開拓這種體裁作出了貢獻。而他的中短篇小說也不乏綽約多姿、意味深長的優秀之作,如《斷魂槍》、《上任》、《柳家大院》、《馬褲先生》等篇,或深沉厚重或幽默風趣或詼諧諷刺,都寫得各有特色,其藝術構思的精緻和題材的寬廣,有的還勝過長篇作品。此外,老舍在劇作方面也留下了許多傳世經典,《茶館》、《龍鬚溝》等均為中國話劇的扛鼎之作。

基本介紹

  • 書名:老舍小說精匯:月牙集
  • 出版社:文匯出版社
  • 頁數:251頁
  • 開本:32
  • 品牌:鳳凰壹力
  • 作者:老舍
  • 出版日期:2008年11月1日
  • 語種:簡體中文
  • ISBN:7807414421, 9787807414421 
基本介紹,內容簡介,作者簡介,圖書目錄,文摘,序言,

基本介紹

內容簡介

《月牙集》由文匯出版社出版。為紀念老舍誕辰110周年,隆重推出《老舍小說精匯》。
作家老舍多以城市人民生活為題材,愛憎分明,有強烈的正義感。老舍能純熟地駕馭語言,運用北京話表現人物、描寫事件,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和強烈的生活氣息。老舍筆下的人物性格鮮明,細節真實,再加之語言諷刺幽默,詼諧輕鬆,作品深受人民喜愛。為紀念老舍誕辰110周年,隆重推出《老舍小說精匯》。《月牙集》為系列之一。

作者簡介

老舍(1899.2.3-1966.8.24),我國現代文豪,小說家,戲劇作家。原名舒慶春,字舍予,滿族,北京人。出身寒苦,自幼喪父,北京師範學校畢業,早年任國小校長、勸學員。1924 年赴英在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中文,開始寫作,連續在《小說月報》上發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成為我國現代長篇小說奠基人之一。歸國後先後在齊魯大學、山東大學任教,同時從事寫作,其間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貓城記》、《離婚》、《駱駝祥子》,中篇小說《月牙兒》、《我這一輩子》,短篇小說《微神》、《斷魂槍》等。抗日戰爭爆發後到武漢和重慶組織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對內總理會務,對外代表“文協”,創作長篇小說《四世同堂》,並對現代曲藝進行改良。1946 年赴美講學,四年後回國,主要從事話劇劇本創作,代表作有《龍鬚溝》、《茶館》,榮獲“人民藝術家”稱號,被譽為語言大師。曾任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全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及北京文聯主席。1966年“文革”初受嚴重迫害後自沉於太平湖中。有《老舍全集》十九卷。

圖書目錄


月牙兒
新時代的舊悲劇
我這一輩子
且說屋裡
不成問題的問題

文摘

新時代的舊悲劇

“老爺子!”陳廉伯跪在織錦的墊子上,聲音有點顫,想抬起頭來看看父親,可是不能辦到;低著頭,手扶在墊角上,半閉著眼,說下去:“兒子又孝敬您一個小買賣!”說完這句話,他心中平靜一些,可是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一種渺茫的平靜,象秋夜聽著點遠遠的風聲那樣無可如何的把興奮、平靜、感慨與情緒的激動,全融化在一處,不知怎樣才好。他的兩臂似乎有點發麻,不能再呆呆的跪在那裡;他只好磕下頭去。磕了三個,也許是四個頭,他心中舒服了好多,好象又找回來全身的力量,他敢抬頭看看父親了。
在他的眼裡,父親是位神仙,與他有直接關係的一位神仙;在他拜孔聖人、關夫子,和其他的神明的時節,他感到一種嚴肅與敬畏,或是一種敷衍了事的情態。唯有給父親磕頭的時節他才覺到敬畏與熱情聯合到一處,絕對不能敷衍了事。他似乎覺出父親的血是在他身上,使他單純得象初生下來的小娃娃,同時他又感到自己的能力,能報答父親的恩惠,能使父親給他的血肉更光榮一些,為陳家的將來開出條更光潔香熱的血路;他是承上起下的關節,他對得起祖先,而必定得到後輩的欽感!
他看了父親一眼,心中更充實了些,右手一拄,輕快的立起來,全身都似乎特別的增加了些力量。陳老先生——陳宏道,——仍然端坐在紅木椅上,微笑著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什麼;父子的眼睛遇到一處已經把心中的一切都傾灑出來,本來不須再說什麼。陳老先生仍然端坐在那裡,一部分是為回味著兒子的孝心,一部分是為等著別人進來賀喜——每逢廉伯孝敬給老先生一所房,一塊地,或是——象這次——一個買賣,總是先由廉伯在堂屋裡給父親叩頭,而後全家的人依次的進來道喜。
陳老先生的臉是紅而開展,長眉長須還都很黑,頭髮可是有些白的了。大眼睛,因為上了年紀,眼皮下松松的搭拉著半圓的肉口袋;口袋上有些灰紅的橫紋,頗有神威。鼻子不高,可是寬,鼻孔向外撐著,身量高。手腳都很大;手扶著膝在那兒端坐,背還很直,好似座小山兒:莊嚴、硬朗、高傲。
廉伯立在父親旁邊,嘴微張著些,呆呆的看著父親那個可畏可愛的旁影。他自己只有老先生的身量,而沒有那點氣度。他是細長,有點水蛇腰,每逢走快了的時候自己都有些發毛咕。他的模樣也象老先生,可是臉色不那么紅;雖然將近四十歲,臉上還沒有多少須子茬;對父親的長須,他只有羨慕而已。立在父親旁邊,他又渺茫的感到常常襲擊他的那點恐懼。他老怕父親有個山高水遠,而自己壓不住他的財產與事業。從氣度上與面貌上看,他似乎覺得陳家到了他這一輩,好象對了水的酒,已經沒有那么厚的味道了。在別的方面,他也許比父親還強,可是他缺乏那點神威與自信。父親是他的主心骨,象個活神仙似的,能暗中保佑他。有父親活著,他似乎才敢冒險,敢見錢就抓,敢和人們結仇作對,敢下毒手。每當他遇到困難,遲疑不決的時候,他便回家一會兒。父親的紅臉長須給他膽量與決斷;他並不必和父親商議什麼,看看父親的紅臉就夠了。現今,他又把剛置買了的產業獻給父親,父親的福氣能壓得住一切;即使產業的來路有些不明不白的地方,也被他的孝心與父親的福分給鎮下去。
頭一個進來賀喜的是廉伯的大孩子,大成,十一歲的男孩,大腦袋,大嗓門,有點傻,因為小時候吃多了涼藥。老先生看見孫子進來,本想立起來去拉他的小手,繼而一想大家還沒都到全,還不便馬上離開紅木椅子。
“大成,”老先生聲音響亮的叫,“你乾什麼來了?”大成摸了下鼻子,往四圍看了一眼:“媽叫我進來,給爺道,道……”傻小子低下頭去看地上的錦墊子。馬上彎下身去摸墊子四圍的絨繩,似乎把別的都忘了。
陳老先生微微的一笑,看了廉伯一眼,“痴兒多福!”連連的點頭。廉伯也陪著一笑。
廉仲——老先生的二兒子——輕輕的走進來。他才有二十多歲,個子很大,臉紅而胖,很象陳老先生,可是舉止顯著遲笨,沒有老先生的氣派與身分。
沒等二兒子張口,老先生把臉上的微笑收起去。叫了聲:“廉仲!”
廉仲的胖臉上由紅而紫,不知怎樣才好,眼睛躲著廉伯。“廉仲!”老先生又叫了聲。“君子憂道不憂貧,你倒不用看看你哥哥盡孝,心中不安,不用!積善之家自有餘福,你哥哥的順利,與其說是他有本事,還不如說是咱們陳家過去幾代積成的善果。產業來得不易,可是保守更難,此中訊息,”老先生慢慢搖著頭,“大不易言!簞食瓢飲,那乃是聖道,我不能以此期望你們;騰達顯貴,顯親揚名,此乃人道,雖福命自天,不便強求,可是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有為者亦若是。我不求你和你哥哥一樣的發展,你的才力本來不及他,況且又被你母親把你慣壞;我只求你循規蹈矩的去作人,幫助父兄去守業,假如你不能自己獨創的話。你哥哥今天又孝敬我一點產業,這算不了什麼,我並不因此——這點產業——而喜歡;可是我確是喜歡,喜歡的是他的那點孝心。”老先生忽然看了孫子一眼:“大成,叫你妹妹去!”
廉仲的胖臉上見了汗,不知怎樣好,乘著父親和大成說話,慢慢的轉到老先生背後,去看牆上掛著的一張山水畫。大成還沒表示是否聽明白祖父的話,媽媽已經攜著妹妹進來了。女人在陳老先生心中是沒有一點價值的,廉伯太太大概早已立在門外,等著傳喚。
廉伯太太有三十四五歲,長得還富泰。倒退十年,她一定是個漂亮的小媳婦。現在還不難看,皮膚很細,可是她的白胖把青春埋葬了,只是富泰,而沒有美的誘力了。在安穩之中,她有點不安的神氣,眼睛偷偷的,不住的,往四下望。胖臉上老帶著點笑容;似乎是給誰道歉,又似乎是自慰,正象個將死了婆婆,好脾氣,而沒有多少本事的中年主婦。她一進屋門,陳老先生就立了起來,好似傳見的典禮已經到了末尾。
“爺爺大喜!”廉伯太太不很自然的笑著,眼睛不敢看公公,可又不曉得去看什麼好。
“有什麼可喜!有什麼可喜!”陳老先生並沒發怒,臉上可也不帶一點笑容,好似個說話的機器在那兒說話,一點也不帶感情,公公對兒媳是必須這樣說話的,他仿佛是在表示。“好好的相夫教子,那是婦人的責任;就是別因富而驕惰,你母家是不十分富裕的,哎,哎……”老先生似乎不願把話說到家,免得使兒媳太難堪了。
廉伯太太胖臉上將要紅,可是就又掛上了點無聊的笑意,拉了拉小女兒,意思是叫她找祖父去。祖父的眼角撩到了孫女,可是沒想招呼她。女兒都是陪錢的貨,老先生不願偏疼孫子,但是不由的不肯多親愛孫女。
老先生在屋裡走了幾步,每一步都用極堅實的腳力放在地上,作足了昂舉闊步。自己的全身投在穿衣鏡里,他微停了一會兒,端詳了自己一下。然後轉過身來,向大兒子一笑。“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才難,才難;但是知人惜才者尤難!我已六十多了……”老先生對著鏡子搖了半天頭。“懷才不遇,一無所成……”他捻著須梢兒,對著鏡子細端詳自己的臉。
老先生沒法子不愛自己的臉。他是個文人,而有武相。他有一切文人該有的仁義禮智,與守道衛教的志願,可是還有點文人所不敢期冀的,他自比岳武穆。他是,他自己這么形容,紅臉長髯高吟“大江東去”的文人。他看不起普通的白面書生。只有他,文武兼全,才擔得起翼教愛民的責任。他自信學問與體魄都超乎人,他什麼都知道,而且知道的最深最好。可惜,他只是個候補知縣而永遠沒有補過實缺。因此,他一方面以為自己的懷才不遇是人間的莫大損失;在另一方面,他真喜歡大兒子——文章經濟,自己的文章無疑的是可以傳世的,可是經濟方面只好讓給兒子了。
廉伯現在作偵探長,很能抓弄些個錢。陳老先生不喜歡“偵探長”,可是偵探長有升為公安局長的希望,公安局長差不多就是原先的九門提督正堂,那么偵探長也就可以算作……至少是三品的武官吧。自從革命以後,官銜往往是不見經傳的,也就只好承認官便是官,雖然有的有失典雅,可也沒法子糾正。況且官總是“學優而仕”,名銜縱管不同,道理是萬世不變的。老先生心中的學問老與作官相聯,正如道德永遠和利益分不開。兒子既是官,而且能弄錢,又是個孝子,老先生便沒法子不滿意。只有想到自己的官運不通,他才稍有點忌妒兒子,可是這點牢騷正好是作詩的好材料,那么作一兩首律詩或絕句也便正好是哀而不傷。
老先生又在屋中走了兩趟,哀意漸次發散淨盡。“廉伯,今天晚上誰來吃飯。”
“不過幾位熟朋友。”廉伯笑著回答。
“我不喜歡人家來道喜!”老先生的眉皺上一些。“我們的興旺是父慈子孝的善果;是善果,他們如何能明白……”“熟朋友,公安局長,還有王處長……”廉伯不願一一的提名道姓,他知道老人的脾氣有時候是古怪一點。老先生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別都叫陳壽預備,外邊叫幾個菜,再由陳壽預備幾個,顯著既不太難看,又有家常便飯的味道。”老先生的眼睛放了光,顯出高興的樣子來,這種待客的計畫,在他看,也是“經濟”的一部分。
“那么老爺子就想幾個菜吧;您也同我們喝一盅?”“好吧,我告訴陳壽;我當然出來陪一陪;廉仲,你也早些回來!”

陳宅西屋的房脊上掛著一鉤斜月,陣陣小風把院中的聲音與桂花的香味送走好遠。大門口擺著三輛汽車,陳宅的三條狼狗都面對汽車的大鼻子趴著,連車帶狗全一聲不出,都靜聽著院裡的歡笑。院裡很熱鬧:外院南房裡三個汽車夫,公安局長的武裝警衛,和陳廉伯自用的偵探,正推牌九。里院,晚飯還沒吃完。廉伯不是正式的請客,而是隨便約了公安局局長,衛生處處長,市政府秘書主任,和他們的太太們來玩一玩;自然,他們都知道廉伯又置買了產業,可是只暗示出道喜的意思,並沒送禮,也就不好意思要求正式請客。菜是陳壽作的,由陳老先生外點了幾個,最得意的是個桂花翅子——雖然是個老菜,可是多么迎時當令呢。陳壽的手藝不錯,客人們都吃得很滿意;雖然陳老先生不住的罵他混蛋。老先生的嘴能夠非常的雅,也能非常的野,那要看對誰講話。
老先生喝了不少的酒,眼皮下的肉袋完全紫了;每乾一盅,他用大手慢慢的捋兩把鬍子,檢閱軍隊似的看客人們一眼。
“老先生海量!”大家不住的誇讚。
“哪裡的話!”老先生心裡十分得意,而設法不露出來。他似乎知道虛假便是涵養的別名。可是他不完全是個瘦弱的文人,他是文武雙全,所以又不能不表示一些豪放的氣概:“幾杯還可以對付,哈哈!請,請!”他又灌下一盅。大家似乎都有點怕他。他們也許有更闊或更出名的父親,可是沒法不佩服陳老先生的氣派與神威。他們看出來,假若他們的地位低卑一些,陳老先生一定不會出來陪他們吃酒。他們懂得,也自己常套用,這種虛假的應酬方法,可是他們仍然不能不佩服老先生把這個運用得有聲有色,把儒者、詩人、名士、大將,所該有的套數全和演戲似的表現得生動而大氣。
飯撤下去,陳福來放牌桌。陳老先生不打牌,也反對別人打牌。可是廉伯得應酬,他不便干涉。看著牌桌擺好,他閉了一會兒眼,好似把眼珠放到肉袋裡去休息。而後,打了個長的哈欠。廉伯趕緊笑著問:“老爺子要是——”
陳老先生睜開眼,落下一對大眼淚,看著大家,腮上微微有點笑意。
“老先生不打兩圈?兩圈?”客人們問。
“老矣,無能為矣!”老先生笑著搖頭,仿佛有無限的感慨。又坐了一會兒,用大手連抹幾把鬍子,唧唧的咂了兩下嘴,慢慢的立起來:“不陪了。陳福,倒茶!” 向大家微一躬身,馬上挺直,扯開方步,一座牌坊似的走出去。
男女分了組:男的在東間,女的在西間。廉伯和弟弟一手,先讓弟弟打。
牌打到八圈上,陳福和劉媽分著往東西屋送點心。廉伯讓大家吃,大家都眼看著牌,向前麵點頭。廉伯再讓,大家用手去摸點心,眼睛完全用在牌上。衛生處處長忘了衛生,市政府秘書主任差點把個籌碼放在嘴裡。廉仲不吃,眼睛釘著面前那個沒用而不敢打出去的白板,恨不能用眼力把白板刻成個么筒或四萬。
廉仲無論如何不肯放手那張白板。公安局長手裡有這么一對兒寶貝。廉伯讓點心的時節,就手兒看了大家的牌,有心給弟弟個暗號,放鬆那個值錢的東西,因為公安局長已經輸了不少。叫弟弟少贏幾塊,而討局長個喜歡,不見得不上算。可是,萬一局長得了一張牌而幸起去呢?賭就是賭,沒有謙讓。他沒通知弟弟。設若光是一張牌的事,他也許不這么狠。打給局長,討局長的喜歡,局長,局長,他不肯服這個軟兒。在這裡,他自信得了點父親的教訓:應酬是手段,一往直前是陳家的精神;他自己將來不止於作公安局長,可是現在他可以,也應當,作公安局長。他不能退讓,沒看起那手中有一對白板的局長,弟弟手裡那張牌是不能送禮的。
只摸了兩手,局長把白板摸了上來,和了牌。廉仲把牌推散,對哥哥一笑。廉伯的眼把弟弟的笑整個的瞪了回去。局長自從掏了白板,轉了風頭,馬上有了閒話: “處長,給你張衛生牌吃吃!”頂了處長一張九萬。可是,八圈完了,大家都立起來。
“接著來!”廉伯請大家坐下:“早得很呢!”
衛生處處長想去睡覺,以重衛生,可是也想報復,局長那幾張衛生牌頂得他出不來氣。什麼早睡晚睡,難道衛生處長就不是人,就不許用些感情?他自己說服了自己。
秘書長一勁兒謙虛,純粹為謙虛而謙虛,不願挑頭兒繼續作戰,也不便主張散局,而只說自己打得不好。
只等局長的命令。“好吧,再來;廉伯還沒打呢!”大家都遲遲的坐下,心裡頗急切。廉仲不敢坐實在了,眼睛目留著哥哥,心中直跳。一邊目留著哥哥,一邊鼓逗骰子,他希望廉伯還讓給他——哪怕是再讓一圈呢。廉伯決定下場,廉仲象被強迫爬起來的駱駝,極慢極慢的把自己收拾起來。連一句“五家來,作夢,”都沒人說一聲!他的臉燒起來,別人也沒注意。他恨這群人,特別恨他的哥哥。可是他捨不得走開。打不著牌,看看也多少過點癮。他坐在廉伯旁邊。看了兩把,他的茄子色慢慢的降下去,只留下兩小帖紅而圓的膏藥在顴骨上,很傻而有點美。
從第九圈上起,大家的語聲和牌聲比以前加高了一倍。禮貌、文化、身分、教育,都似乎不再與他們相干,或者向來就沒和他們發生過關係。越到夜靜人稀,他們越粗暴,把細心全放在牌張的調動上。他們用最粗暴的語氣索要一個最小的籌碼。他們的臉上失去那層溫和的笑意,眼中射出些賊光,目留著別人的手而掩飾自己的心情變化。他們的唇被香菸燒焦,鼻上結著冷汗珠,身上放射著濕潮的臭氣。
西間裡,太太們的聲音並不比東間裡的小,而且非常尖銳。可是她們打得慢一點,東間的第九圈開始,她們的八圈還沒有完。毛病是在廉伯太太。顯然的,局長太太們不大喜歡和她打,她自己也似乎不十分熱心的來。可是沒有她便成不上局,大家無法,她也無法。她打的慢,算和慢,每打一張她還得那么抱歉的、無聊的、無可奈何的笑一笑,大家只看她的張子,不看她的笑;她發的張子老是很臭:吃上的不感激她,吃不上的責難她。她不敢發脾氣,也不大會發脾氣,她只覺得很難受,而且心中嘀嘀咕咕,惟恐丈夫過來檢查她——她打的不好便是給他丟人。那三家兒都是牌油子。廉伯太太對於她們的牌法如何倒不大關心,她羨慕她們因會打牌而能博得丈夫們的歡心。局長太太是二太太,可是打起牌來就有了身分,而公然的輕看廉伯太太。
八圈完了,廉伯太太緩了一口氣,可是不敢明說她不願繼續受罪。劉媽進來伺候茶水,她忽然想起來,胖胖的一笑:“劉媽,二爺呢?”
局長太太們知道廉仲厲害,可是不反對他代替嫂子;要玩就玩個痛快,在賭錢的時節她們有點富於男性。廉仲一坐下,仿佛帶來一股春風,大家都高興了許多。大家都長了精神,可也都更難看了,沒人再管臉上花到什麼程度;最美的局長二太太的臉上也黃一塊白一塊的,有點象連陰天時的壁紙。屋中潮淥淥的有些臭味。
廉伯太太心中舒服了許多,但還不能馬上躲開。她知道她的責任是什麼,一種極難堪,極不自然,而且不被人欽佩與感激的責任。她坐在衛生處長太太旁邊,手放在膝上,向桌子角兒微笑。她覺到她什麼也不是,只是廉伯太太,這四個字把她捆在那裡。
廉仲可是非常的得意。“賭”是他的天才所在,提到打牌,推牌九,下棋,抽籤子,他都不但精通,而且手裡有花活。別的,他無論怎樣學也學不會;賭,一看就明白。這個,使他在家裡永遠得不著好氣,可是在外邊很有人看得起他,看他是把手兒。他恨陳老先生和廉伯,特別是在陳老先生說“都是你母親慣壞了你”的時候。他愛母親,設若母親現在還活著,他絕不會受他們這么大的欺侮,他老這樣想。母親是死了,他只能跟嫂子親近,老嫂比母,他對嫂子十分的敬愛。因此,陳老先生更不待見他,陳家的男子都是輕看婦女的,只有廉仲是個例外,沒出息。
他每打一張俏皮的牌,必看嫂子一眼,好似小兒耍俏而要求大人誇獎那樣。有時候他還請嫂子過來看看他的牌,雖然他明知道嫂子是不很懂得牌經的。這樣作,他心中舒服,嫂子的笑容明白的表示出她尊重二爺的技巧與本領,他在嫂子眼中是 “二爺”,不是陳家的“吃累”。

序言

若是以字數的多少為憑,而可以把小說分為短篇,中篇,與長篇三類,這個集子似乎應當叫作中篇小說集,因為其中所收的五篇作品都是相當的長的。這五篇寫著的年月並不緊緊相靠,一篇與另一篇的距離有的約在十來年之久;現在我把它們硬放在一處,實在因為“肩膀齊是弟兄”。假若還另有理由的話,那就是這幾篇都是我自己所喜歡的東西。我不善於寫短篇,所以中篇,因為字數稍多,可以使我多得到點施展神通的機會;即使不能下筆如有神,起碼也會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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