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厭金陵氣,先開石槨文14。
朱門無復張公子,灞亭誰畏李將軍。
相顧百齡皆有待,居然萬化鹹應改。
桂枝芳氣已銷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來苦自馳,爭名爭利徒爾為。
久留郎署終難遇,空掃相門誰見知。
當時一旦擅豪華,自言千載長驕奢。
倏忽摶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
黃雀徒巢桂,青門遂種瓜。
黃金銷鑠素絲變,一貴一賤交情見。
紅顏宿昔白頭新,脫粟布衣輕故人。
故人有湮淪,新知無意氣。
灰死韓安國,羅傷翟廷尉。
已矣哉,歸去來。
馬卿辭蜀多文藻,揚雄仕漢乏良媒。
三冬自矜誠足用,十年不調幾邅回15。
汲黯薪逾積16,孫弘閣未開。
誰惜長沙傅,獨負洛陽才。
注釋譯文
崤函(xiáo hán):崤山與函谷關的合稱。
鶉(chún)野:指秦地。
星躔(chán):日月星辰運行的度次。
嶔岑(qīn cén):高峻。
城隈(wēi):城角;城內偏僻處。
鳷(zhī)鵲觀:漢宮觀名,在長安 甘泉宮外,漢武帝建元中建。
簪(zān)纓:古代達官貴人的冠飾。後遂藉以指高官顯宦。
蘭戺(shì):台階的美稱。
璧沼(zhǎo):指璧池。
饌(zhuàn)玉:指珍美如玉的食品。
紺幰(gàn xiǎn):天青色車幔。
田竇:田、竇是漢代的兩個大士族。
石槨(guǒ)文:典出《莊子·則陽篇》。
邅(zhān)回:難行不進貌。
汲黯(jí àn):西漢大臣,為人耿直,好直諫廷諍。
創作背景
此詩作於
唐高宗上元三年(676)詩人從武功主簿調任明堂主簿時。據《
舊唐書·文苑傳》記載,這首詩又題《上吏部侍郎帝京篇》,詩的前面曾有一篇“啟”,作者投贈給當時的吏部侍郎
裴行儉,傳遍京畿,“以為絕唱”。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此詩約作於作者擔任明堂主簿時。詩前有《啟》,介紹說是應吏部侍郎“垂索”而作的。作者投贈此詩給當時的吏部侍郎裴行儉,傳遍京畿,“以為絕唱”。此詩取材於漢代京城長安的生活故事,以古喻今,抒情言志,氣韻流暢,有如“綴錦貫珠,滔滔洪遠”,在當時就被視為絕唱。它不僅是詩人的代表作,更是初唐長篇詩歌的代表作之一,堪與盧照鄰的《
長安古意》媲美,被稱為姊妹篇。
全詩分為四大部分,第一部分(從“山河千里國”至“黃扉通戚里”),狀寫長安地理形勢的險要奇偉和宮闕的磅礴氣勢。此部分又分作三個小層次。
第一個小層次是五言詩,四句一韻,氣勢凌歷,若千鈞之弩,一舉破題。“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對仗工整,以數量詞用得最好,“千里”以“九重”相對,給人一種曠遠、博大、深邃的氣魄。第三句是個假設問句,“不睹皇居壯”。其後的第四句“安知天子尊”,是以否定疑問表示肯定,間接表達讚嘆、驚訝等豐富複雜而又強烈的情感。此處化用了《
史記·高祖紀》中的典故:“蕭丞相作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高祖見城闕壯甚,怒。蕭何曰:‘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後世有以加也。’高祖乃悅。”只有熟悉這一典故,方能更好體會出這兩句詩的意韻。它與開篇兩句相互映照,極為形象地概括出泱泱大國的帝都風貌。以上四句統領全篇,為其後的鋪敘揭開了序幕。
第二個小層次描寫長安的遠景:“皇居帝里崤函谷,鶉野龍山侯甸服。五緯連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橫地軸。秦塞重關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這六句七言詩,從巨觀角度為我們展現了一幅龐大壯麗的立體圖景。天地廣闊,四面八方,盡收筆底。星光輝映,關山綿亘護衛,沃土撫育,帝京豈能不有!六句詩里連用“五”“八”“一百二”“三十六”等多個數字,非但沒有枯燥之感,反而更顯典韻奇巧,構成鮮豁之境和獨特的景象。此為首句“山河千里國”的細緻繪寫。
第三個小層次為長安的近景刻繪:“桂殿嶔崟對玉樓,椒房窈窕連金屋。三條九陌麗城隈,萬戶千門平旦開。復道斜通鳷鵲觀,交衢直指鳳凰台。”直入雲宵、耀眼輝煌的宮殿,溫馨艷冶的禁闈;寬暢而通達的大道,復道凌空,斜巷交織。此為對“皇居壯”的具體刻劃。六句詩闡明了帝京的壯觀、繁華、氣度,不由令人念及天子的尊貴與威嚴。
第二部分(“由劍履南宮入”到“寧知四十九年非”)重點描繪長安上流社會王侯貴戚驕奢縱慾的生活。詩人由表面的繁榮昌盛落筆,意在闡釋興衰禍福相倚伏的哲理。此部分又可分為兩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為該部分的前二十六句,主要繪寫權貴們及其附庸的日常生活。“劍履南宮入,簪纓北闕來。聲明冠寰宇,文物象昭回。”細緻傳神地刻劃出享有殊榮的將相們,身佩寶劍,昂然出入宮殿的情景。他們的美名揚於天下,形象題於畫閣,業績載入史冊,光榮如同日月。“鉤陳肅蘭戺,璧沼浮槐市”,寫的是天子的學宮聖境,靜穆清幽;學士們漫步泮池、文市,縱論古今於青槐之下,何等的風流儒雅!教化之推行,言路之廣開,由此可見一斑!“銅羽應風回,金莖承露起”,既寫景又抒情。那展翅翱翔的銅烏殷勤地探測著風雲的變幻,期盼國泰民安;那高擎金盤的仙掌虔誠地承接著玉露,祈願天子萬壽無疆!“校文天祿閣,習戰昆明水”,指的是文武百將各司其職,文將治國安邦,武將戍邊拓疆。“朱邸抗平台,黃扉通戚里”,說的是權貴們的居所,如同皇帝的離宮一樣眾多華麗。他們不但身居華屋而且飲食考究,“炊金饌玉待鳴鐘”,真是氣派。“小堂綺窗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是他們娛樂的場所。娼優之多可想而知。她們是由於統治階級生活需要而滋生的附屬階層。她們的生活自然也豪華奢靡:“寶蓋雕鞍金絡馬,蘭窗繡柱玉盤龍。”這樣的生活是“朝游北里暮南鄰”的鏘金鳴玉的王侯貴人所帶來的。除了北里南鄰的“多近臣”,還有那些失勢的舊臣元老和專寵的新貴:“陸賈分金將燕喜,陳遵投轄正留賓。趙李經過密,蕭朱交結親。”他們也都有各自的活動場所和享樂消遣之法,遊說飲宴,興高采烈,逍遙自得。這是朝廷之外的另一番熱鬧景象。
第二個層次是描繪長安的夜生活,從暮色蒼茫到更深漏殘,綠楊青桑道上,車如流水馬如龍。一邊是艷若桃李的娼妓,一邊是年少英俊的俠客。碧紗帳里,彩珠簾內,皇帝與寵妃,使君與羅敷,出雙入對,相互依偎,廝守之狀如膠似漆。歌舞場上,輕歌曼舞。王公貴人,歌兒舞女,沉迷於燈紅酒綠的夢幻里。他們便是如此渾渾噩噩度過自己的一生,豈能如
蘧伯玉一般,“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呢?現實是殘酷的,樂極必定生悲。因而詩人在第三部分(從“古來榮利若浮雲”至“羅傷翟廷尉”)以其精練靈活的筆觸,描繪出一幅動人心弦的歷史畫卷,把西漢一代帝王將相、皇親國戚你死我活的殘酷的鬥爭景象和世態人情的炎涼,狀寫得淋漓盡致。考究用典,精到的議論,生動的描繪,細膩的抒情,驚醒的詰問,交叉使用,縱橫捭闔,舉重若輕地記錄了帝京上層社會的生活史。這部分重點揭示了封建統治階級的腐朽和無法逃脫的沒落命運。
“古來榮利若浮雲,人生倚伏信難分!”從古到今,統治階級都是一樣的。詩人生活的
武則天時代,朝廷內部爭權奪利激烈,酷吏羅織罪名陷害忠良,正所謂“倏忽搏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有誰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呢?面對唐朝的現實,詩人發出無可奈何的慨然而嘆:“已矣哉,歸去來”!繼而詩人列舉了漢代著名的賢才志士,他們的升遷湮滯,都不取決於個人學識才智的高低,而取決於統治者的好惡。
司馬相如辭賦再佳,怎奈景帝不喜歡辭賦,只得回到臨邛賣酒為生;後來武帝賞識他的辭賦,經過狗監的推薦,才被召任為郎。
揚雄學識儘管淵博,然而成、哀、平三位皇帝都不賞識他,他也就無法被提升。“十年不調幾邅回”,語意雙關,既指
張釋之十年為騎郎事,也是嘆息自己十年沒升遷的境遇。
汲黯因為直諫而遭到忌恨,
賈誼因為才高而被讒言所害。這一結尾,婉轉地表達了忠直之士難以被容納之意。
對此詩的評論,因立場不同,標準各異,結論有所不同。按如今的理解,
沈德潛所說的“次述王侯貴戚之奢侈無度”,並不是該詩的缺點,反而是其生命力之所在。詩人以漢事諷唐,大膽揭露統治階層的荒淫腐敗,以至於“衰颯”,也正是其最富有現實意義之處。
《帝京篇》的特色,正像
聞一多先生所評論的那樣,是“洋洋灑灑的宏篇巨作,為宮體詩的一個巨變。僅僅篇幅大沒有什麼,要緊的是背面有厚積的力量撐持著。這力量是前人謂之‘氣勢’,其實就是感情。所以盧(照鄰)、駱(賓王)的來到,能使人麻痹了百餘年的心靈復活。有感情,所以盧、駱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預言的,‘不廢江河萬古流’。”
這首詩是呈給吏部侍郎的,因此內容比《長安古意》莊重嚴肅 ,氣勢也更大。形式上較為自由活潑,七言中間以五言或三言,長短句交錯,或振盪其勢,或迴旋其姿。鋪敘、抒情、議論也各盡其妙。詞藻富麗,鏗鏘有力,雖然承襲陳、隋之遺,但已“體制雅騷,翩翩合度”,為
歌行體辟出了一條寬闊的新路。
名家點評
郭濬《增訂評註唐詩正聲》:郭云:浮靡之調是初唐氣運使然,其間鋪敘串合,俱有大力,不過借學問點綴耳,非如淺人用事,一味堆垛。
譚元春《卶庵重訂李於麟唐詩選》:黃爾調云:讀賓王長篇,如入王都之市,璀璨奪目,其妙處在布置得宜。
唐汝詢《
彙編唐詩十集》:唐云:鐘伯敬作《詩歸》,極詆賓王,謂不當與子安列,此特一偏之論耳。賓王《帝京篇》雖用學問填塞,然其鋪敘有法,抑揚有韻,借古文辭寫己胸臆,而首尾照應,脈絡無爽,非妙筆不能。譬之朝陽殿中眾寶雜陳,必布置得宜,乃能眩目,苟非班倕,疇能作此?彼竹籬茅舍手,恐不當輕議之。
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帝京篇》,銓官時吏部侍郎裴行儉索文,作以獻者也,故淋滴磊落,竭其才思。今人或病其過於橫溢。余以讀詩者如漢文節儉,自不作露台可耳,必不得謂未央壯麗,追罪蕭何。
徐增《
而庵說唐詩》:賓王此篇,最有體裁,節節相生,義井然不亂。首望出帝居得局;次及星躔山川、城闕離宮;次及諸侯王貴人之邸第,衣冠文物之盛、車馬飲饌之樂,乃至遊俠倡婦,描寫殆盡;後半言禍福倚伏,交情變遷。總見帝京之大,無所不有,所舉仕宦皆在京師者,尤見細密處。又:賓王此篇,做到“交衢直指鳳凰台”句不知如何擱筆。沉吟上來,既將帝京布成一個大規模,若不入“劍履南宮入”十二句,則是空空一個帝京矣。此最一篇精神命脈之所,句最難下。若將朝廷聲治鋪排,累幅紙也寫不盡,有何意味?看他下此八句,其用事極齊整,然卻不落板。
李因培《
唐詩觀瀾集》:藻麗沿六朝,而愈增繁縟,唐初四了往往如此。此詩警豪華之難保,戒驕奢之終衰,移風易俗,有賈生之志焉,義近乎風。
沈德潛《
唐詩別裁》:“作帝京篇,自應冠冕堂皇,敷陳主德。此因己之不遇而言,故始盛而以衰颯終也。首敘形勢之雄,次述王侯貴戚之奢侈無度。至古來以下,慨世道變遷。已矣哉以下,傷一己之湮滯,此非詩之正聲也。”
陳熙晉《駱臨海集箋注》:“竊謂不然,夫陳思王京洛之篇,每涉鬥雞走馬;謝眺金陵之曲,不離綠水朱樓,未聞例效班、張,同其研鑠。此詩為上吏部而作,借漢家之故事,喻身世於本朝,本在攄情,非關應制。……篇末自述邅回,毫無所請之意,露於言表。顯以賈生自負,想見卓犖不可一世之概。非天下才不能作是論也。沈說非是。”
作者簡介
駱賓王(約627—約684),字觀光,婺州義烏人(今屬浙江)人。初唐詩人,與
王勃、
楊炯、盧照鄰合稱“初唐四傑”。又與富嘉謨並稱“富駱”。 唐龍朔初年,駱賓王擔任道王
李元慶的屬官。後來相繼擔任武功主簿和明堂主簿。唐高宗儀鳳四年(679年),升任中央政府的侍御史官職。曾經被人誣陷入獄,被赦免後出任地方官臨海縣丞,所以後人也稱他“駱臨海”。武則天光宅元年(684年),
徐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他做為秘書,起草了著名的《
討武氏檄》。有《
駱賓王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