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墓志銘是明嘉靖十一年（1532年）吳承恩之父逝世時所作，文章如泣如訴，文情並茂，其父狀貌品學，栩栩如生，無愧大手筆也。
烏乎[1] ！孤小子承恩不惠於天，天降嚴罰，乃奪予父。然又盪游不學問，不自奮庸[2] ，使予父奄然[3]歿於布衣。天乎？痛何言哉！天乎，痛何言哉！烏乎！有父生不能養，今沒矣！孤小子又何忍懷世俗之情嫌，不執筆，俾先美曠墜[4]不昭於世焉！烏乎！孤小子又何敢陵駕潤色，不模仿事實，使後世覽予文辭者，悶然不信予父？於是頓首系述曰：
先君諱銳，字廷器，先世漣水人，然不知何時徙山陽。遭家窮孤，失譜牒，故三世以上，莫能詳也。曾祖諱鼎，祖諱銘，餘姚訓導；皇考[5]諱貞，仁和教諭。兩世相繼為學官，皆不顯。方仁和君教諭仁和時，先君四歲矣。仁和君梁夫人則挈之如[6]仁和。數月，仁和君喪，則又挈之歸山陽。家世儒者，無資，且顛沛宦遊，歸益貧。
是時，先公已有性資[7]，不妄啼哭笑言，但時時向梁夫人索書讀。以貧故，逾數歲，始遣就社學[8]先生。社中諸學生率歲時節朔持錢物獻社學先生，吳氏不能也。社學先生則勤教諸學生書，不教先君書。先君輒從旁聽窺，盡得諸學生所業者。於是通國小[9]、論語、孝經矣。社學先生反以為奇，欲遣就鄉學[10]。梁夫人聞之,嘆日：“嗟乎！吳氏修文二世矣，若此耳，斯孤弱奈何！”於是泣，先公亦泣。
先君諱銳，字廷器，先世漣水人，然不知何時徙山陽。遭家窮孤，失譜牒，故三世以上，莫能詳也。曾祖諱鼎，祖諱銘，餘姚訓導；皇考[5]諱貞，仁和教諭。兩世相繼為學官，皆不顯。方仁和君教諭仁和時，先君四歲矣。仁和君梁夫人則挈之如[6]仁和。數月，仁和君喪，則又挈之歸山陽。家世儒者，無資，且顛沛宦遊，歸益貧。
是時，先公已有性資[7]，不妄啼哭笑言，但時時向梁夫人索書讀。以貧故，逾數歲，始遣就社學[8]先生。社中諸學生率歲時節朔持錢物獻社學先生，吳氏不能也。社學先生則勤教諸學生書，不教先君書。先君輒從旁聽窺，盡得諸學生所業者。於是通國小[9]、論語、孝經矣。社學先生反以為奇，欲遣就鄉學[10]。梁夫人聞之,嘆日：“嗟乎！吳氏修文二世矣，若此耳，斯孤弱奈何！”於是泣，先公亦泣。
弱冠[11]婚於徐氏。徐氏世賣彩縷文縠，先君遂襲徐氏業，坐肆中。時賣彩縷文縠者肆相比，率酒食遨熙[12]先君則不酒食遨熙。時眾率尚便利機械善俯仰者，先分則木訥[13]遲鈍，循循然。人嘗以詐，不知解，反而大以為誠；侮之，不應，亦不怒。其賈也，輒不屑屑然，且不貳價[14]。又日日讀古人書。於是一市中哄然以為痴也。里中人有賦役，當出錢，公第先貫錢待胥[15]。胥至，曰發[16]錢當倍，則倍；當 倍，則再倍。曰發當倍人之庸[17]，則倍人之庸。人或勸之訟理，曰：“吾室中孰非官者，然又胥怒，吾豈敢怒胥，又犯官哉？”於是眾人益痴之。承恩記憶少小時入市中，市中人指曰：“是痴人家兒”。承恩歸，恚啼[18]不食飲，公知之，笑曰：“兒翁誠痴 ，兒免為痴翁兒乎？”及承恩冠矣，先君且年老，見舊時易侮先君者，盡改節為敬恭。里中有爭鬥較量，競趨先公求平；面折之，亦欣欣去。或胸懷有隱匿，難人知者，即不難公知，且訴以臆[19]。鄉里無賴兒相聚為不善，卒遇公，一時散去，皇皇赤發麵[20]也。承恩於是喜，從容言曰：“此殆痴效歟？”先君方食，投箸起曰：“兒以我為夷外鉤中攫者情[21]乎？”愀然不悅也。承恩益慚愧，恐懼失言焉。先公嘗自言：“百不及人，但未嘗有機心，故形神不勞，衣食尚溫飽，止矣；不顧慮有無。”唯日飲酒，然不取醉，三爵後，便頹然嘯歌。遇好風日，即徐徐負手去，遍歷近郊古寺中，或大林下，俯仰徘徊焉。蓋終其身未嘗入州府。郡太守兵馬巵山公[22]聞之以為賢。鄉飲召為賓，不至，三命然後赴，然頻頻自謂不敢當也。
性無一所好，獨愛玩群籍，不問寒暑雨暘，日把一編坐戶內，大官未完亦不知，前趨呵之，乃徐起，自六經諸子百家莫不流覽。獨《尚書》、左丘明《春秋》未嘗一日置也。於諸書訓話、聲切不甚通悉，然獨得大旨要歸[23]焉。居嘗逡逡[24]，口不能道辭，及與人譚說史傳，上下數千載，能竟日不休。每讀書至屈平[25]見放，伍大夫鴟夷[26]，諸葛孔明出師不竟[27]，周子隱戰沒[28]，檀公被收[29]，岳鄂武穆死詔獄[30]，未嘗不雙雙流淚也。又好譚時政，意有所不平，輒撫幾憤惋，意氣鬱郁雲。晚年特愛菊，自號菊翁，然又不種菊。
生來鮮疾病，一日買船泛城西太澤中，意欣欣出門去矣，歸即不起，蓋嘉靖十一年三月十九日也。天乎，痛何言哉！天乎，痛何言哉！距生時為天順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壽蓋七十二雲。以是歲十二月二十九日葬灌溝先壠。
公壯歲時，置側室張，實生承恩，娶葉氏。徐夫人生一女承嘉，適同郡沈山。烏乎！德音容儀，昭昭在也，然則吾先君何往也乎？銘曰：
烏乎！蒼者天乎？黃者泉乎？吾父於此潛乎？
生來鮮疾病，一日買船泛城西太澤中，意欣欣出門去矣，歸即不起，蓋嘉靖十一年三月十九日也。天乎，痛何言哉！天乎，痛何言哉！距生時為天順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壽蓋七十二雲。以是歲十二月二十九日葬灌溝先壠。
公壯歲時，置側室張，實生承恩，娶葉氏。徐夫人生一女承嘉，適同郡沈山。烏乎！德音容儀，昭昭在也，然則吾先君何往也乎？銘曰：
烏乎！蒼者天乎？黃者泉乎？吾父於此潛乎？
【作者簡介】吳承恩（約1500-1582） ，明小說家，字汝忠，號射陽山人，淮安府山陽縣人。自幼喜愛神話故事，嘉靖中補貢生。英敏博洽，為世所推重，一時金石之文，多出其手，至有“吳碑半天下”之說。晚年絕意仕進，專意著述，著有著名長篇神話小說《西遊記》，又撰有《禹鼎志》、《射陽先生存稿》等。
【寫作背景】這篇墓志銘是明嘉靖十一年（1532年）其父逝世時所作，文章如泣如訴，文情並茂，其父狀貌品學，栩栩如生，無愧大手筆也。
【寫作背景】這篇墓志銘是明嘉靖十一年（1532年）其父逝世時所作，文章如泣如訴，文情並茂，其父狀貌品學，栩栩如生，無愧大手筆也。
【注釋】 [1]烏乎：同嗚呼。[2]奮庸：奮起於平常，做傑出的人。[3]奄然：奄即淹。奄然，淹沒貌。[4]先美曠墜：先父之美德懿行久久地沉墜不彰。[5]皇考：即父親。[6]如：到。[7]性資：有性格，顯資質。[8]社學：元、明、清時期的地方學校。[9]國小：漢代稱文字學為國小，即文字學的別稱。[10]鄉學：比社學高一級的地方學校。 [11]弱冠：古代男子二十歲而冠，故稱不到二十為弱冠。[12]酒食遨熙：酒食遊樂。[13]木訥：質樸而不善辭令。[14]不貳價：不還價。[15]貫錢待胥：穿好錢，等待胥史來收取。[16]女：通汝，同你。[17]庸：始行於唐代的一種賦役法。[18] 恚啼：怒哭。[19]臆：胸臆，此處引申為心裡話。[20]皇皇赤發麵：惶窘臉紅。[21]夷外鉤中攫人情：平息外事釣取信任而奪人情感。[22]郡太守巵山公：指葛木。木，字仁甫，號巵山，浙江上虞人，嘉靖初年曾任淮安知府，有惠政，且折節下士。[23]大旨要歸：大義，主題。[24]逡逡：逡，退讓。[25]屈平：屈原。[26]楚國大夫申包胥和伍子胥為知交。楚昭王十年（前506年）吳用子胥計攻破楚國，申包胥到秦國求救，在宮廷痛哭七天七夜，終使秦發兵救楚。後伍子胥為吳王夫差所殺。鴟夷，皮製的口袋。《國語·吳語》：“王慍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見也’。乃使取申胥之屍盛以鴟夷，投之於江。”[27]諸葛孔明出師不竟：諸葛亮六出祁山，未捷而身死五丈原。[28]周子隱戰沒：檀道濟，南朝宋將周處。他因諸軍觀望不救，孤軍奮戰而死。[29]檀公被收：檀道濟，南朝宋將領，元嘉八年攻魏，糧盡退兵，敵不敢追，不久進司空，後為文帝所忌。被殺時，憤怒投幘於地，說：“乃壞汝萬里長城！“[30]岳鄂武穆死詔獄：即岳飛死於詔獄之事，岳飛平反後追謚武穆、封鄂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