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麗塔的靈與肉

《〈洛麗塔〉的靈與肉》,當代作家墨白的隨筆。載《莽原》2008年第3期。

基本介紹

  • 書名:洛麗塔的靈與肉
  • 作者墨白
  • 類別:隨筆
  • 出處:《莽原》2008年第3期。
二:原文,三:作者簡介,

二:原文

《洛麗塔》的靈與肉
出生
最初,《洛麗塔》是巴黎某家報紙上刊登的一則新聞引起的。植物園的一隻猴子,經過一名科學家幾個月的調教,創作了一幅畫:畫中塗抹著囚禁它自己的那隻籠子上的幾根鐵條。這和我們現在看到的《洛麗塔》有什麼關係?我們不敢斷定當時有多少巴黎人注意到了這則訊息,但在納博科夫這裡,這則訊息卻化成了一種意境,這意境在納博科夫的筆下,成了一個男人在自己的妻子去世後企圖誘姦他的養女的故事。可是,這個在納博科夫本人看來有些醜陋的故事,在1940納博科夫移居美國後的某一天,被扔進了燃燒的烈火里。
往往是這樣,從一部小說在小說家意識里產生的那一刻開始,有可能會在他的頭腦里孕育許多年。小說家的頭腦仿佛母親的子宮,當孩子懷上之後,時間就成了供養孩子成長的營養。但不同的情景是,小說家的胎兒要靠虛構來完成,有時可能是十年懷胎。當然,還有另外一種情景,隨著時間的推移,小說家很可能會對此失去興趣。如果納博科夫在燒毀了那部手稿之後,就像我剛才所說,如果他對這部小說從此失去了寫作的興趣,那么,人類就有可能失去一部《洛麗塔》。但所幸的是,那個受孕於納博科夫大腦里的嬰兒並沒有完全死去,事過九年之後,也就是1949年,她又重新復活了,並開始在納博科夫的筆下漸漸成長。
但是,寫作的過程十分漫長。納博科夫待在時間的監獄裡,整日打量著他的《洛麗塔》。有些時候,《洛麗塔》就是繪在一張紙上的動物,一隻羊,或者是一隻狗,隨時都有被納博科夫擦去身上某個部位的可能。而時間,就是納博科夫手中的橡皮。在納博科夫的意識里只要輕輕地移動手中的橡皮,《洛麗塔》的容貌就會有所改變。納博科夫在自己的大腦里虛構亨伯特,虛構洛麗塔,虛構夏洛特,虛構奎爾蒂。虛構是小說重要的特徵之一。因了這虛構,未來的作品在小說家的頭腦里出現了不穩定性。隨著時間的推移,小說里的事件和人物會在小說家的頭腦里清晰起來。某個人物或事件可能來自小說家的記憶,可能是他在夢境中遇到的,也可能是他在某一本書里看到過的,也有可能是一個歷史人物和事件的影子。對於小說家來說,一切現實都是偽裝,現實會隨時被小說家的敘事所改變。《洛麗塔》的寫作過程,就印證了這一點。
納博科夫在他五十一歲的時候,開始寫《洛麗塔》,但寫作的過程並不順利。納博科夫曾經想到再次燒毀他已經寫好的手稿,甚至連他頭腦中的橡皮都不想用。在痛苦和猶豫的時候,“我曾在思想中返回——我返回時思想毫無希望地越來越窄——到遙遠的地帶,在那裡摸索著某個秘密的出口,最終僅僅發現時間的監獄是環形的並且沒有出路。”⑴是的,納博科夫沿著球形的時間監獄一直走了五年。五年後,也就是1955年9月,《洛麗塔》終於在法國巴黎出生,那個時候我們的小說家已經五十六歲了。
在這之前,《洛麗塔》曾經遭到美國四家出版社的退稿,在巴黎出版後的半年之內,也幾乎沒人問津。當《洛麗塔》廣為人知的時候,又多次遭禁,有人認為這是一部矯揉造作、華而不實、在裝模作樣之中讓人覺得乏味和令人厭惡的作品。《洛麗塔》最初的經歷,恰恰證明了一部優秀的小說就像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在她的成長過程中需要接受塵世的磨練,需要經風雨見世面,接受世間那些不公正的待遇,然後她才能在人類的精神世界裡慢慢地成長,慢慢地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並喜歡她。
序文
在我最初讀序文的時候曾經推測過,小約翰·雷博士可能會在閱讀這部手稿的時候隨時進入和走出,隨時插話並進行議論,隨時把我們從記憶的深度或者說亨伯特的講述里拉出來。我想像著,由於序文的介入,納博科夫會使《洛麗塔》形成雙重的第一人稱的敘事結構,在亨伯特以第一人稱的敘述之外,還應該站著一個小約翰·雷,就是在“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我”,存在著另外一雙眼睛正在閱讀和評判,也就是說,並不是你或者我在閱讀《洛麗塔》,而是我們在借用小約翰·雷的眼睛在閱讀。這樣一來,就使《洛麗塔》成了雙重的第一人稱的敘事結構。但事實與我的想像和推測南轅北轍,除去這篇序文,在《洛麗塔》里,納博科夫再沒有讓小約翰雷出來和我們見面。但,《洛麗塔》里的序文,卻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首先,小約翰·雷讓我們知道,我們即將開始閱讀的是一部回憶錄。回憶錄作為一種真實的記事文體,使我們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小約翰·雷博士接著告訴我們,這部回憶錄的作者亨伯特確實在我們曾經生活過的現實里生活過,並在他受審的前幾天,也就是1952年11月16日在法定監禁中因冠狀動脈血栓症而去世,他在臨死前還留下了遺囑,讓一個和他相關的人來整理出版他留下的《一個白人鰥夫的自白》,也就是《洛麗塔》手稿的事宜。負責整理這部書稿的小約翰·雷博士,不但告訴了我們亨伯特的結局,而且還告訴我們小說里另外一個主要人物洛麗塔在現實生活里的最後結局。在離開亨伯特之後,洛麗塔嫁給了一個退伍軍人,1952年的聖誕節,也就是在亨伯特離開人世沒有幾天,這位理察·F·希勒太太因為分娩而離開人世。為了使我們相信他所說事件的真實性,他還讓我們去查一查為時不遠的有著具體日期的當地報紙,用來證實。
接著,小約翰·雷博士對《洛麗塔》里的道德觀作了一些解釋,他讓我們相信,小說里所講述的病態心理在美國社會具有普遍性。很顯然,這也表達了納博科夫本人的文學主張。使小說的序文成為正體,這精巧的小說結構達到了出人意料的藝術效果,它使我們對《洛麗塔》里所講述的故事深信不疑。讓序文成為小說有機的部分,顯然具有結構學上的意義。
視角
從《洛麗塔》第一部第一章開始,亨伯特作為第一人稱開始對我們陳述,他自言自語的文字里充滿了情緒,這就奠定了整部作品的敘事風格。亨伯特在現實當中,憑藉記憶來對往事進行回憶,敘事的跳躍結構因記憶而產生。記憶是不承認時間秩序的,所以亨伯特可以想到什麼說什麼。記憶,夢想,幻覺,思辨。他可以任意對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打招呼,也可以從深邃的記憶里回到現實里來,和閱讀者進行溝通,直接邀請我們進入他的生活,同他一道觀察他是怎樣接近並引誘洛麗塔的。在序文里,小約翰·雷博士富有理性的敘事到了亨伯特這裡就有些放任自流了。亨伯特一次次地對陪審團的成員們對每一個閱讀者呼喊,這應該是《洛麗塔》的敘事最有感染力的手段之一,亨伯特讓讀者參與到事件的進程里來,讓讀者和他一起來評判是非,一起來思考,一起想像事件的進展。當然,讀者會因此而被感染,成為作者的同謀,從而達到藝術真實的目的。但是,讀者所信賴的,卻是一個靠不住的敘述者,就像靠不住的記憶來到我們的小說里一樣,卻成為了我們生活的現實,從而達到小說應該達到的目的。亨伯特直接對讀者的對話是《洛麗塔》敘述的重要特徵。
在《洛麗塔》里,所有的事件只存在於亨伯特的感覺里,所有人物的言行舉止,只存在於他所能看到的有限的視線里。亨伯特從來沒有把另外一個人的內心裡的想法寫出來,因為他不知道,他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在猜想,推理,就連洛麗塔,他也沒辦法控制她,亨伯特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他的洛麗塔真實的內心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不知道這個幼小的人,這個性感少女對世界,對他,對生活的感受是什麼。當然,他也沒法弄清她是什麼時候產生要離開他的念頭,怎樣策劃從她身邊逃走。也就是說,他不知道存在於洛麗塔內心的秘密,不知道她的生活中的隱私。說到底,他只是知道他在生活中所看到的極小極小的一部分,這就是他的敘事視角。他嚴格的遵循著生活的現實來表達自己的感受。是的,他沒法看清存在於別人心中的秘密,不但亨伯特不能,我們也不能。你能嗎?哪怕是你身邊最親近的那個人,你能看透他或者她在想什麼嗎?不能。可是,在我們所謂的現實主義小說里,卻是無所不能的。看看《洛麗塔》吧,這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真實而無邊的現實主義。
是的,亨伯特沒法進入洛麗塔的內心世界,因為他確實沒有這個能力。他無從知道洛麗塔在知道她母親離開這個世界的訊息時的真實感受,他不知道她是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和渴望要離開他去尋找自己的生活的,更不知道洛麗塔在離開他的那三個年頭有著怎樣的經歷。當然,他也不可能知道夏洛特在給他寫信時的矛盾而痛苦的心情,他也不可能知道她在被汽車撞起來又落到地上的那一瞬腦海里到底閃現著什麼。不能,亨伯特不能,我們也不能。我們必須承認這個事實,我們永遠也沒有辦法進入別人複雜的內心世界,我們只能面對自己,我們所看到的只是事件的外部,我們只能通過人們的片言片語去想像,去感受。納博科夫十分的明智,他不但懂得,並讓我們清楚地感受到了這一點。是的,納博科夫,你讓我們明白了這一點,不是你不能,而是生活中的亨伯特不能,只有在我們的生活之外的上帝,才可能知道洛麗塔和夏洛特到底在想什麼,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現實。
所以,整部《洛麗塔》的敘事都建立在亨伯特的生活經歷上,都是亨伯特在生活中的感受到的,都是他看到的,都是他想像到,是他幻想到的,夢想到的,推測到的。他看到大海像雲彩飄在空中,那么,大海就飄在空中。對此,納博科夫也沒有絲毫的辦法,他說,“我的亨伯特這個人物是個外國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除了性早熟女孩這一點之外,還有許多事情我與他的看法也不一樣。”⑵事實就是如此。
情結
亨伯特十三歲那一年,認識了和他同歲的安娜貝爾。在一個夜晚,亨伯特和安娜貝爾在他家的後花園裡偷偷地約會,正當他們接吻的時候,他們被家人的呼喚打斷了。後來他們又在海邊一個隱秘的地方,哆哆嗦嗦相互被誘惑的時候,突然有兩個留著鬍鬚的人從海水裡冒出來,朝他們高聲喊叫著下流話,兩個對性處在朦朧之中的孩子都被驚嚇住了。就在這次驚心動魄的經歷過去不久,亨伯特心目中的安娜貝爾死於斑疹傷寒。那種神秘的,刺激的,有些冒險的近似遊戲的對異性的渴望,因為安娜貝爾的突然去世,在亨伯特這裡嘎然而止,在他的精神世界裡停留下來。沒有人注意到他內心所隱藏的這個巨大的秘密,沒有人給他帶來驅散陰影的陽光,他童年的心被我們這些過來人給忽視了。
當然,如果安娜貝爾沒有去世,他們一直交往,並在長大之後成為他的情人和妻子,對於亨伯特來說,那將是另外的一種情景。但事實卻是,由於安娜貝爾的突然消失,亨伯特的內心深處對異性的渴望就停留在安娜貝爾十三歲那年留給他的那種無可替代的激情里。那個充滿刺激的夜晚,那個讓他感受到興奮而驚慌的海邊經歷,那種帶有犯罪感、有些探險味道的對性的好奇和嚮往,成了亨伯特永遠的懷念和嚮往,由於一次次的回憶和想像,那些經歷疊化成一幅清晰的畫面,永遠存在了他的記憶里,成了亨伯特內心揮之不去的情結。
在現實生活里,亨伯特和一些成年女性保持著一種所謂的正常的性關係,後來並和她們其中的一個結了婚。但是,這一切離他的內心深處的那個情結十分遙遠,安娜貝爾成了衡量來到他面前的每一個女人的標尺。作為一個成年人,亨伯特的精神世界卻是一個少年對異性的渴望所構成的。他對每一個經過他身邊的性感少女都懷有一股地獄烈火凝聚起來的淫慾,他一直都在這個世界上尋找著他的安娜貝爾。即使是在監獄裡他寫這部回憶錄的時候,他還在尋找歷史文獻中各種各樣九歲到十三歲的少女能成為人妻或者情人的法律條文來做他的證據,用來證明他內心裡那個情結存在的合理性。亨伯特在論及九至十三歲性感少女的時候,稱這個年齡段的少女是“時間的魔島”。亨伯特企圖說服我們他的證據是人性化的,即便那些能證明他精神存在的文獻已經十分陳舊,亨伯特想從那些陳舊的法律和習俗里尋找人與人在本能上的平等。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一些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用《獨立宣言》中的這句名言,來看亨伯特,他應該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力。然而,什麼是讓亨伯特感到幸福的事呢?“讀者必須理解,在占有並奴役一個性感少女的時候,那個著魔的旅客可以說是處在超幸福的狀況中。因為世上沒有其他的幸福可以和撫愛一個性感少女相比。”(P257),這就是亨伯特的幸福觀,缺少道德的幸福觀,只有身體的歡樂。顯然,這是一種病態。但是,他卻是真實的,至少亨伯特本人認為他的幸福觀是正確的。這種停留在少年時代,缺少道德標準的幸福觀,和我們世間太多的男人們所經歷過的是那樣的接近。
亨伯特懷著一個不再成長的少年的心,不停地尋找著他心中的情人,亨伯特尋找的過程,正是他精神構成的過程,他用自己的經歷和經驗,對世界產生認識。而精神一旦形成,要想改變已經十分困難。在生活里,即使安娜貝爾重新復活,可是長大成人的她是否能把亨伯特帶回那個他嚮往的世界裡去呢?不能,她已經結婚生子,已經變了模樣,對於亨伯特來說,這是一個永遠沒辦法完成的事實,少年的安娜貝爾是他人生的遺憾,同時也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也是他的追求和嚮往,是他的夢想。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他永遠也沒有辦法再回到十三歲,除非安娜貝爾重新復活,而且不再長大。
在亨伯特三十七歲那一年,當他在黑茲太太家的後花園的陽光下,看到趴在草地上看書的洛麗塔的時候,那個在海邊光胳膊光腿,舌頭熾熱的小女孩兒,那個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安娜貝爾,終於化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身上。一切都是那樣的順理成章。那個他嚮往的被隔斷了二十五年的美好的夢境,又重新來到了他的眼前。是的,洛麗塔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一切都復活了。洛麗塔在這裡代替了安娜貝爾,洛麗塔是亨伯特多年的夢,她重新回到了他生命里。對於亨伯特來說,為自己的夢想和生命而不顧一切,是那樣的合情合理,又是那樣的自然。
審視
亨伯特是一個喋喋不休在他的回憶錄里講述女人的男人。坐在鐵窗里,望著窗外那一線藍天,亨伯特的腦海里所想到的,都是一些能使得他生命有些意義的女人們,那些他所經歷的能讓他記住面孔和名字的女人,那些記不住面孔和名字只記住肉體的女人們,那些連肉體也記不住只記住數字的女人們。在這一點上,體現了亨伯特的人性的另一面。難道納博科夫是在寫亨伯特嗎?不,他是在寫他自己,是在寫你,是在寫我,是寫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著的每一個人。納博科夫銳利的筆鋒直指我們靈魂深處最隱秘的那一部分,納博科夫把圍在人類最真實的內心世界上的幕布拉開了。通過亨伯特,他讓我們敢於面對自己。可是,我們最缺少的就是面對自己的勇氣,面對靈魂,就連納博科夫也有些猶豫。納博科夫寫出了《洛麗塔》,但最初的時候,他卻沒有勇氣寫上自己的名字。在亨伯特身上,體現了人性的光芒,那些被我們認為最骯髒的想法,那些深藏在我們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本性,都被亨伯特毫不客氣地晾在陽光下。或許,我們不是沒有勇氣承擔人性深處骯髒的那一面,有些時候,我們壓根就不願意承認那骯髒的存在,我們壓根就排斥對靈魂的自省。這就是我們與西方人的不同,作為人的個性,或許我們還沒有甦醒,我們這個被封建權力意識浸泡了太久的民族,我們所處的不主張個性的文化背景,恰恰缺少了亨伯特的這種直視內心世界的勇氣。
是的,常常是這樣,亨伯特坐在空間窄小的監獄裡,用冰冷的卻十分客觀的目光看著那個已經成為過的亨伯特。有些時候,現實中的亨伯特並沒有把過去的亨伯特當成自己,而是當作一個和他沒有關係的人去看待,去評說,以人類道德的標準,以人類的良心為尺子來衡量他。他哪兒來的這種勇氣?或者,亨伯特教會了我們一種自審的方法,他把過去的那個我拋棄了,仿佛過去的那個我和現在的我是兩個人。所以,他才有勇氣面對過去的我,發現過去的那個我在以前自己沒有看清的地方,看清了過去的那個我的另一面。難道這樣不好嗎?這種方法可以使人們去審視過去的自己,在你擺脫了過去的那個我之後,你才有勇氣去懺悔,亨伯特常常是這樣,現實中的亨伯特,坐在監獄裡的亨伯特,審視著另一個已經成為過去的亨伯特和洛麗塔在一起的情景。他從舊的深井裡逃了出來。所以他看到了更為遼闊的天空。“一定有好多次,如果我了解我的亨伯特的話——我曾經把下面這樣一個念頭提供給自己超然地檢閱……”(P109),這個被我們認定為流氓的人,或者說精神病患者,亨伯特在這一點上,不知道要比我們強多少倍。至少,他敢於正視,或者說敢於面對自己丑陋的靈魂。可是回到我們這些正人君子這裡,如果我們和亨伯特有同樣的經歷,並在心裡像亨伯特有些同樣的幻想和欲望,我們能面對嗎?在這裡,亨伯特完全可以成為我們的一面鏡子,一副能照見我們自己的鏡子。他敢於撕掉自己臉上的面紗,他是那樣的真實,醜陋的真實。他讓我們看清了我們自己的嘴臉,他比那些生活在虛偽之中的人不知道要強上多少倍。
儘管如此,亨伯特仍有不敢面對自己的時候。絕望的夏洛特拿著她在絕望之中寫成的三封信離開了家,奔向草坪街那個憂傷的郵筒,同時奔向那輛為了躲避一條狗而讓她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的汽車,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亨伯特,你沒有勇氣面對夏洛特那雙絕望的眼睛嗎?不,你不是已經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告訴她,她看到的那些記錄了你對洛麗塔的愛意的日記只不過是你小說里的一些片斷嗎?當你端著斟給夏洛特的酒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你怎么就沒有勇氣面對了呢?甚至連她死後留下的那三封還沒有來得及寄出的書信,你也在自己褲兜里悄悄地給撕碎了。是的,即使在後來,你也只是讓我們看到了那些書信的隻言片語。納博科夫,我覺得這很不妥當,你應該讓你的亨伯特去面對,讓他面對更尷尬的處境,讓他更加淋漓盡致地表演,可是,你卻把這個機會給放棄了。你想讓你的亨伯特逃避嗎?是亨伯特沒有勇氣面對還是你沒有勇氣面對呢?你是不是不忍心讓亨伯特再這樣表演下去了?你輕而易舉地讓這樣一個悲劇結束了。
我們現在構想一下,如果夏洛特沒有死的話,亨伯特應該怎樣面對呢?如果亨伯特內心的一些想法變成了現實,那么夏洛特又該怎樣面對呢?喔,太殘酷了!納博科夫,或許,你讓夏洛特在這個關鍵的時候離開我們,你是有道理的,但是,我真的有些遺憾,總覺得你是在逃避什麼。我甚至懷疑你的能力,對此,你是不是沒有太大的把握?在處理夏洛特、亨伯特和洛麗塔關係的時候,你總給人一種躲避的感覺,你很少讓他們三個一起處在同一個環境之中。其實,他們是有著太多的機會的,可是你卻避開了。是的,夏洛特就這樣離開了人間,帶著無法排解的痛苦,帶著她和亨伯特兩個人的秘密離開了我們的視線。即使在後來,在亨伯特和洛麗塔相處的日子裡,亨伯特也很少提及她,而寫在那三封信上的秘密,也被亨伯特在褲兜里給撕碎了,我們同亨伯特一樣,只看到了那些信的隻言片語。“我手掌心裡這三封倉促寫成的書信形狀各不相同的碎片,就跟它們的各條內褲在可憐的夏洛特的頭腦里一樣混亂。”(P155)是的,納博科夫和亨伯特聯起手來,他們同時避開了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亨伯特把一些都歸結與命運。當他恐懼的內心為夏洛特的死找到理由之後,“與豐盈的命運的正式握手使我不再麻木不仁;我哭了。陪審團的女士們和先生們——我哭了。”(P160)亨伯特,你那缺少審視的眼淚為誰而流呢?
情緒
亨伯特二十歲那年和一個名叫瓦萊麗亞的女子在巴黎結婚,這次婚姻一直沿續到1939年亨伯特的舅舅在美國去世,並留給他每年有幾千美元的收入。就在他要移居美國的時候,突然發現那個已經變得肥胖臃腫、短腿巨乳、毫無頭腦、邋遢而粗俗的妻子竟然同一個身材矮胖的白俄前上校合夥給他戴了一頂綠帽子。當他們離婚後,瓦萊麗亞和那個上校一起來拿了她的東西離開之後,亨伯特突然在衛生間裡聞到了一股讓他感到噁心的氣味,“我非常厭惡地發現那個沙皇的前顧問在徹底解除了他膀胱的負擔後,竟然沒有抽水沖洗馬桶。這汪陰沉的外國的尿以及在其中分解的一個潮乎乎、黃褐色的菸頭叫我感到似乎受到了奇恥大辱,我狂怒地四下尋找武器。”(P47)為什麼給亨伯特戴綠帽子的偏偏是一個舊俄的軍官呢?我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亨伯特對那箇舊俄軍官難以遏制的仇恨不是來自納博科夫的內心呢?雖說納博科夫的祖父是兩朝沙皇的司法大臣,他們的家族也因此在1919年流亡德國,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但是,他父親卻是排猶運動的死敵,1929年在柏林被保皇分子所暗殺。納博科夫在流亡期間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那個最初學習醫學,後來攻讀英語文學,並寫了一本《英國詩歌簡史》,又編了一本《法國文學比較史》的亨伯特似乎和納博科夫有著相同的生活經歷,他不但做過英語教員,而且還業餘做過洛麗塔的網球教練。這當然不是巧合,我們相信,任何一部真正的小說,她裡面的人物都會流淌著小說家的血液。當然,亨伯特也不例外。
一個小說家的出現,並非偶然,家庭和社會的影響都起著潛在的或者說關鍵性的作用。我以前曾經在一篇文章里舉過一個例子,如果一個人,他的父親如果是個木匠,那么,他將來所做的工作可能與建築有關,如果他的父親是個醫生,那么他長大以後可能就去讀醫科大學。納博科夫特殊的社會經歷和家庭環境的影響,是他成為一個小說家的根本原因。一部小說為什麼能如此強大,那是因為小說家把他對世界太多的感受賦予他作品裡的人物,並使他具體鮮明的情感色彩,使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他情緒的波動。
在前往草坪街的路上,亨伯特的情緒十分不好,“再朝前一點兒,黑茲家的住宅,一所白色構架,令人厭惡的房屋出現了。”(P56)等見到黑茲太太的時候,他仍然持著敵對的情緒,就像以前對待他所遇到的那些風塵女子一樣,他對黑茲太太同樣沒有好感。三十五、六歲的黑茲太太在亨伯特的眼裡,容貌長得相當平凡,這種女人沒有一點幽默感,他甚至想到,“我完全清楚萬一荒唐地我成了她的房客,她就會有條不紊地著手對我做出接受一位房客對她可能所意味的一切。我就又會陷入我十分熟悉的那種令人厭倦的私情之中。”(P58)亨伯特覺得,在每張椅子上都放著翻髒的舊雜誌的黑茲太太的家裡,他決不會感到快樂,他甚至一邊應付著黑茲太太的談話一邊偷偷地從兜里掏出火車時刻表,想找到一班可坐的火車迅速離開這裡,並在心裡堅決地對自己說,還是讓我離開這裡吧。可是,當他跟著黑茲太太來到她家的後花園,在看到趴在陽光里的洛麗塔的那一瞬間,一切都發生著急劇的轉變。“突然,眼前出現了一片蒼翠——‘這是外面的門廊,’在前面給我領路的那個女人大聲說。接著,事先一點沒有預兆,我心底便湧起一片藍色的海浪。在布滿陽光的一個草墊上,半光著身子,跪著轉過身來的,正是從黑眼鏡上面瞅我的我那裡維埃拉的情人。”(P60)
在這裡,安娜貝爾和洛麗塔,在經過亨伯特二十五年的幻想之後,“她們所共同具有的一切使她們成為一個人。”(P61)由於洛麗塔的出現,亨伯特眼裡的世界發生了本質的轉變,當黑茲太太對他介紹花園裡的百合花時,亨伯特二十五年來由衷地說出了第一句心裡話:噢,看上去很美,很美,很美。
隱喻
在亨伯特來到美國的前三年時間裡,他寫過香水廣告,參加了去加拿大北極地區的探險隊,在那裡渡過了異常空虛和沉悶的日子,在那段日子裡,他的精神錯亂症卻神奇般地好了。然而,當他回到文明世界裡不久,他的憂鬱症和一種難熬的壓抑症又發作了一次。也就是這一次,他的病好之後,又繼續在醫院裡呆了一個月。他為什麼不願意離開醫院?很顯然,那是人生的孤獨所致。亨伯特在意識到他作為一個人存在的時候,這孤獨就已經無法排解。好在少年的亨伯特在還沒有意識到孤獨的時候,就認識了安娜貝爾,並把他們相識的那一刻存在記憶的螢幕上,所以他還有希望,他還要不停地尋找。因而,亨伯特的孤獨、壓抑和他的憂鬱,是性造成的。因而,亨伯特的精神錯亂可以稱為:性的困境。這是隱喻。納博科用這種方法告訴我們,亨伯特的一生都很難逃脫性帶給他的困境。
是的,亨伯特所忍受的孤獨、寂寞、痛苦、煎熬,等等這一切,都是因性的壓抑而構成的。他孤身一人,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裡,除去生存,他不談論女人還能說什麼呢?在《洛麗塔》里,用隱喻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是另一個明顯的敘事特徵。亨伯特和洛麗塔最初的合歡是在那家名叫“著魔的獵人”旅店的第342室,在他們第一次遊歷美國大陸的時候,他們在旅途中住過342家旅館和飯店,而342正是草坪街夏洛特·黑茲家的門牌號。這當然不光是巧合,這個看來平常的數字像一片不散的烏雲,始終漂浮在亨伯特的心頭,讓他無法擺脫,使得他的生活暗淡無光。那種揪心的焦慮使我們聞到了亨伯特的心靈因煎熬而散發出來的煳焦氣息。
在第一部的第八章里,亨伯特看到了一份《舞台名人錄》,在這裡,亨伯特所提到的演員、製片人、劇作家和靜態的場景照片,這張名單不但對讀者預示著這部小說後來的情節,而他所錄的三個條目,又暗示著《洛麗塔》里的三個重要人物亨伯特、奎爾蒂和洛麗塔之間的關係。而從亨伯特和洛麗塔第一次合歡的“著魔的獵人”旅館,到洛麗塔參加排練奎爾蒂編劇的《著魔的獵人》話劇,使我們感受到在亨伯特的身上必定會發生一些不祥的事件。在亨伯特和洛麗塔這一老一少之間,他們因這“著魔的獵人”而相互成為了對方的囚徒。他們相互囚禁在一輛又一輛的汽車裡,囚禁在一間又一間旅館的房子裡,但是他們卻又像著魔的獵人一樣,各懷心事,拿著獵槍注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而他們的心靈又相距如此的遙遠。
語言
亨伯特從醫院出來之後,很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待一陣子,於是他接受了朋友的建議,要到一個名叫麥庫的人家去住上幾個月。他在前往麥庫家的火車上渡過了想入非非的一夜,他幻想能在那裡遇到一個性感少女,並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愛撫她。然而,等他到了地方,麥庫家夜裡卻遭了一場大火,“也許是整夜同時在我的血管里肆虐的那場烈火所造成的。”(P56)接著,有人幫他介紹了另外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就是黑茲太太。儘管有人開車把他送往草坪街342號,但當時亨伯特的情緒已經壞到了極點,在前往草坪街的路上,他的腦海里卻在幻想著飛往百慕達,或者巴哈馬群島。“在色彩繽紛的海灘上可能會有一些溫柔旖旎的艷遇,這種念頭先前一段時間一直從我的脊骨里緩緩地向外滲透,而麥庫的遠親實際上用他的善意的、但如今看來絕對愚蠢的提議使我的那種思路急劇地轉變方向。”(P56)在敘事的過程中,有時亨伯特還會加上一句形容某個正在進行的事物的比喻,或者具有特定的形而上的語言,來表達更高一個層次的精神活動。“你的孩子需要好好地睡一陣子。睡眠像一朵玫瑰。正如波斯人所說的那樣。抽菸嗎?”(P198)“我該去喝口酒的。緊張開始產生了影響。假如一根小提琴弦也能感到疼痛,那我就是那根琴弦。不過……”(P199)
在閱讀《洛麗塔》的過程中,你無法避開像“睡眠像一朵玫瑰”或者“假如一根小提琴弦也能感到疼痛,那我就是那根琴弦”這樣充滿詩意的敘事語言,平淡的文字在納博科夫這裡像調進了蜂蜜,你會感到爽口,從內心深處感受到味道的純正。你看,“可是,那個星期四,一滴難得的蜂蜜倒確實落進了橡果的殼斗。黑茲預備一大早開車把她送到營地上去。”(P102)洛麗塔離家前往夏令營的那個上午,處於絕望的亨伯特突然看到洛麗塔跑回房間,並意外地撲進了他的懷裡。事情的突然轉折和驚喜,只有用“一滴難得的蜂蜜倒確實落進了橡果的殼斗”這樣的充滿詩意的語言來盛載了。這種詩性的語言,這種充滿張力的敘事語言,在《洛麗塔》里俯首既是,使我們的閱讀充滿了愉樂。每當讀到這些句子,你就會忍不住地輕輕地擊打一下你手裡的書本,你會禁不住地輕輕地說道,納博科夫,納博科夫。
《洛麗塔》敘事語言的另一個特徵是重重疊疊的複句。你看,“她所做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搖曳和起伏,都幫助我遮掩並改進獸性與美之間——我那受到壓制、快要憋不住的獸性與她純樸的棉布連衣裙里微微下窪的身軀的美之間那種憑著觸覺感應的神秘的系統。”(P90)納博科夫用這種句式來表達複雜的事態和心理,來描述複雜的難以道明的情感,並使語言攜帶著豐足的信息。在複句的敘事語言裡加入詩意,這構成了《洛麗塔》獨特的語言風格。每當讀到這樣的語言,會有一種意味無窮的感覺在心中漫涎,我們沒法拒絕《洛麗塔》這有著獨特魅力的語言的引誘。納博科夫把這種語言的魅力賦予了亨伯特,這種語言成了亨伯特情緒的載體。在敘事的過程中,亨伯特隨意地在句子裡加上括弧,或者使用破折號,用此來陳述同敘事相關的,但又是敘事之外的一些話題,一些動作,或者自己的看法,或者一聲嘆息。各種敘事手法的混合,使得《洛麗塔》的敘事豐富而複雜,構成了《洛麗塔》的靈魂。這是一片飛翔著各種各樣的鳥類、生長著無數動物的森林,這森林莽莽無際,一直延續到我們的視線所不及的地方。《洛麗塔》的敘事語言就像一條夏季里的河流,我們一旦置身其中,就很難自己。他太多的精彩讓我們由衷的感嘆。
細節
亨伯特來到了黑茲太太家,在客廳里,他聽到了從樓梯口傳來的黑茲太太的女低音。“她伏在樓梯欄桿上,悅耳動聽地問道,‘是亨伯特先生嗎?’一小撮香菸灰也跟著從那兒落下來。不一會兒,這位太太本人——涼鞋、絳紫色的寬鬆長褲、黃綢襯衫,四四方方的臉依次出現——走下樓梯,她的手指仍在彈著香菸。”(P57)這真有點王熙鳳出場的味道,而這裡對香菸灰從樓梯上落下的細節,和她那還在彈著香菸的手,真是讓人過目難忘。“她一邊說話,一邊在沙發上舒展身子,一邊又不時地起身湊向三個菸灰缸和近旁的火爐圍欄(那上面放著一隻蘋果的褐色果心),隨後身子又靠到沙發上,把曲起的一條腿壓在身子下面。”(P58)對黑茲太太動作的描述,使用語言的準確成度讓人信服。而對“一隻蘋果的褐色果心”這樣細節的描寫不光是作者對事物觀察的細緻,而暗示了主人翁的生活習慣,對情節的鋪墊起到了極強的渲染作用。在後來,當亨伯特和洛麗塔一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洛麗塔把吐出的果核投向火爐的時候,上面那個“一隻蘋果的褐色果心”的細節突然在這裡閃放出耀眼的光芒。
納博科夫是一個十分注重細節的人,這不光表現在他的現實生活中,同樣也表現在他的小說中。看來,這不光是一個人的性格問題,這一點,還可能影響一個小說家和他的作品。知識淵博的納博科夫的心既可以被嚴肅的問題所吸引,也可以被瑣細的事情所陶醉。他可能會把在現實生活中隨時產生的思想、經歷或者觀察到的細節寫進自己的小說中去。在黑茲家,在亨伯特沒有見到洛麗塔之前,他給我們提供了下面兩個重要的細節:“……好些軟綿綿的衣服懸掛在那個有問題的浴缸上面(裡面有一根彎成問號的毛髮)……”(P59)“我發現地板上有一隻白色短襪。”(P59)成問號的毛髮和一隻白色的短襪,這不單單是亨伯特對黑茲太太家的不良的感受,而是在暗示洛麗塔的即將出現。
在這裡,準確的敘事語言是一個載體,而細節則推動著事件和情節的發展。“她在沙發上挨著我坐下,涼快的裙子下擺先鼓起來又落下去,手裡仍然在玩著那個光滑的紅蘋果,我的心不禁像擊鼓似的呼呼直跳。她把蘋果拋到充滿陽光和塵埃的空中,再用手接住——蘋果落到窩形的手掌中時發出一聲清脆的啪嗒聲。”(P88)《洛麗塔》的敘事語言充滿了真實可信體察細微的小細節,這些細節像血液一樣融化在亨伯特的敘事裡,看似沒有波瀾,卻有著驚心動魄的力量。細節是納博科夫敘事的血肉。眾多的細節的運用,使得《洛麗塔》像春天裡生長的植物,一片生機昂然。
成長
黑茲·多洛蕾絲出生於1934年,等十二年後,亨伯特在她家的後院那個充滿陽光的草地上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出落成一個性感少女了,亨伯特稱她為我的洛麗塔。而在我的感覺里,這對年齡相差二十五歲的情人,卻是同一天受孕於納博科夫的子宮的,是納博科夫養育了他們,讓他們來到我們的身邊,並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我深信亨伯特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著,在草坪街那幢最初令他厭惡的牙醫家的白房子裡生活過,並在那裡認識了他生命之中的洛麗塔。當然,我們從亨伯特片片斷斷的敘述里,也真切地感受到洛麗塔的存在。性感少女洛麗塔就像熊熊燃燒的烈火,一方面煎熬著亨伯特內心的黑暗和欲望,另一方面,那欲望之火使他變成了一個詩人,他身上的激情熊熊地燃燒,從此無法熄滅。
亨伯特把自己比成一隻灰色的蜘蛛,他小心翼翼地對那個性感少女織著掛著露珠的欲望之網,他要用那網罩住洛麗塔生活的每一片空間。為了捕獲那蝴蝶,亨伯特頭腦里曾經產生過一些極為可怕的想法。一次他和黑茲太太在海濱浴場游泳的時候,甚至產生了要淹死她的念頭。他渴望著發生災難,希望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在混亂中消失,這世界上只留下他和他的那隻就要捕獲的蝴蝶。而那個快樂飛舞著的蝴蝶,在他的吸引下正漸漸地接近他。是的,他悄悄地等待著那顫動的網絲給他帶來渴望已久的信息。可是亨伯特沒有意識到,他要捕捉的那隻蝴蝶也有可能同他一樣是一隻絲網,或者他在那個性感少女的眼裡,是一隻毛絨絨的灰蛾子。當洛麗塔從背後蒙住亨伯特的眼睛時,我們無從知道她終究出於一種什麼樣的目的,是對成年異性的好奇,還是少年的一種遊戲?當洛麗塔坐在汽車裡悄悄地握住亨伯特的手的時候,我們終於明白了一點,那是對她母親的反抗,一種少女對同性的朦朧的逆反心理。
在這裡,納博科夫關注了人類普遍面臨的社會問題,成長,一個從少年成長過渡到青年的社會問題。不但少年的亨伯特和安娜貝爾遇到了這個問題,黑茲太太也就是少年的夏洛特也同樣面臨著這個問題,她不但注意到了而且同亨伯特談論過這個話題。可是,她不但沒有意識到少年的洛麗塔在成長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反而成了洛麗塔的對立面,成了堵水的沙灘。洛麗塔所遇到的和二十五年前的安娜貝爾十分相似,她對異性的世界那樣的好奇,只是她們所面對的對象不同。安娜貝爾面對的是和她同樣年齡的亨伯特,而洛麗塔面對的是年長她二十五歲的亨伯特,於是,她在母親敵對的情緒里開始了反抗。她在去鎮裡的汽車上主動把手伸到了亨伯特的手裡,她覺得,亨伯特送給她的欣賞的目光遠遠比自己母親敵視的目光溫暖,這使少年的洛麗塔感到安慰,逆反心理由此而生,於是就有了反抗(母親不讓她到鎮上去,那一刻她顯得是那樣的孤獨,而亨伯特的目光卻是邀請),於是就有了後來她從身後偷偷地捂住了亨伯特的眼睛做法。這個動作看似一個孩子似的調皮,實際這是一種表達,是她內心世界的展現。
夏洛特對待洛麗塔的態度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潛在的權力意識,這種普遍的權力意識不光來自前輩,同樣也來自社會道德的習慣勢力。少年的亨伯特和安娜貝爾在海邊正在經歷性的啟蒙的時候,那兩個突然從海水裡出現的貌似社會道德的成人驚嚇了正在好奇之中的少年,對少年的亨伯特無形地就構成了一種道德暴力,而這暴力一直深藏在少年的內心並形成了一種心理障礙。當然,在黑茲和女兒之間,同時還存在著一種女性對女性的嫉妒心理,哪怕是母親和女兒,在她們面對一個異性的時候,也會產生不同程度的嫉妒心理。同樣,當兩個男人面對一個女性的時候,不但會產生嫉妒,而且會因嫉妒而產生仇恨。如果說,帶洛麗塔出走的不是奎爾蒂,而是另外一個什麼女人,或許發生在亨伯特和奎爾蒂之間的悲劇就可能會避免。
亨伯特從外表上看是個成年人,但他對異性的心理情結仍然停留在少年時代,那個隱藏的受到堵塞的人性,和洛麗塔是相同的,他們各自懷著一顆正在成長的少年的心。是的,一個少女的內心世界,可能永遠不為我們所知,她那扇藏滿了隱私的房間,永遠不可能對你開放,除非你自己是個少女,你正從那裡朝我們走來。但是,你同樣也不會對我們說起那些難以啟齒的秘密。亨伯特接觸洛麗塔的過程,實際就是亨伯特解剖自己精神的過程,就是他那仍然停留在少年時代的心靈的成長過程。
衝突
成人和處在成長之中的少年的衝突,根源在成人們對孩子們所處的世界的視而不見。黑茲太太曾經這樣對亨伯特說,“我是孩子的時候也有過這種經歷,男學生們扭傷我的胳膊,拿著一大摞書撞我,拉我的頭髮,弄疼我的乳房,掀起我的裙子……”(P71)明白這一點的黑茲太太卻忽視了洛麗塔正有著她少年的經歷。而在夏洛特眼裡,自己的女兒是一個什麼樣的少女呢?“黑茲在‘你的子女的個性’一欄下面的四十個形容詞中的下列十個下面劃了線:尋釁生事的、吵吵鬧鬧的、愛找岔子的、多疑的、不耐煩的、動輒生氣的、愛打聽閒事的、無精打采的、不聽話的(劃了兩道線)和不聽話的。”(P127)這就是黑茲太太,不,現在已經成了亨伯特太太的夏洛特眼裡的洛麗塔,這就是他們產生衝突的焦點。
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成年人,我們這些媳婦熬成公婆的成年人,我們這些獨斷專行的成年人,我們這些被權力意識所俘虜的成年人,往往把孩子們當作自己的私有財產。成年人和孩子們的衝突,恰恰是成年人們忽視了孩子和他們同樣是人,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儘管他受你的恩蔭,但他有自己的天地,你無法剝奪。洛麗塔在離開了亨伯特三年之後,在亨伯特來到她的家裡,把她需要的錢遞給她並希望她跟著自己離開的時候,洛麗塔仍然堅定地對他說,不!為什麼就不呢?即使你能讓她過上神仙一樣的日子,但如果沒有自我,這種衝突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得到解決。洛麗塔需要自己的生活,哪怕日子像海水一樣的苦澀。或許亨伯特至死也沒有明白這一點,他的悲劇正是他的自私形成的,他不但占有了洛麗塔少年的身體,而且還夢想著為他終身所有,而不是從人性上去考慮。
亨伯特和洛麗塔的衝突不但有著成年人對少女的潛意識的暴力傾向,而且還有另外的一種情景。在她們的旅途中,亨伯特和洛麗塔的爭吵從來就沒有間斷過,在維吉尼亞州的“花邊木屋”,在小石城的派克大街,在科羅拉多州的米爾納山口,在亞利桑那州菲尼克斯市的中央大街的轉角處,在洛杉機的第三街……他們的爭吵幾乎遍布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所有的州。我們拋開這種爭吵的喻意不說,體現在亨伯特和洛麗塔的衝突上,洛麗塔對亨伯特說的一句話使我們看到了問題的核心,她說,“我們這樣在悶熱的小木屋裡生活,一起幹著齷齪的勾當,行為舉止始終不能像正常人那樣,究竟還要過上多久?”(P245)一個外表優柔寡斷內心卻被瘋狂的欲望所控制的男人,要把另一個人的生命占為己有,而要被他占有的卻是一個正處在對未來世界有著好奇的豆蔻少女,她要到一個嶄新的世界是去生活。人的獨立與否,這就是他們產生矛盾和衝突的焦點。
恐懼
亨伯特帶著洛麗塔在美國的土地上流浪了一年之後,出於各方面的考慮,他接受了一所名叫比爾茲利女子學校的邀請去任教,洛麗塔同時也成了這所學生的學生。由於洛麗塔的學習成績差,學校的老師請他去談一下。亨伯特用酒壯了膽,才敢去面對這次會談,“我心懷鬼胎,慢慢地走上絞刑架的梯級。”(P301)亨伯特用這句話來概括他這個時期的生活和精神狀態,極為準確。我“仍然被一種感覺困擾,生怕什麼地方留下泄漏天機的污漬”,(P276)他小心翼翼的生活著,提防著每一個接近洛麗塔的人。在他的生活里充滿了恐懼,因欲望而產生的恐懼。這就是亨伯特恐懼的起因,也是他精神病的起因,而這恐懼的根源,則是洛麗塔,由洛麗塔而產生的欲望之火。亨伯特擔心這個漸漸明白一些事情的少女終有一天會偷偷地離開他,所以他整天疑神疑鬼,看到一個人在路上和洛麗塔說話,就想到那人會有某種企圖。亨伯特只能帶著洛麗塔從一家旅館到另外一家旅館,終日過著焦慮的生活。即使他坐在監獄裡來回憶這一切的時候,他仍然無法擺脫因欲望而產生的恐懼。
“在這個墳墓般的監獄的晦暗的空氣中,每天這樣頭痛攪得人心神不安,但我必須堅持下去。我已經寫了一百多頁,還沒有取得多少進展。我的日程表全都亂了。那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前後。不要以為我還能繼續寫下去。心臟,頭腦——一切。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洛麗塔。印刷工人,重複下去吧,直到把這一頁全都排滿。”(P171)一個痛苦不堪的靈魂,一個絕望到頂的人。亨伯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愛和恨,這個身陷囹圄的心靈面對著灰白色的牆壁發出無望的吶喊,洛麗塔,他一千次一萬次的呼喊,洛麗塔,痛苦是那樣的真切,備受折磨!無邊的痛苦因為愛的喪失而產生,因欲望而產生的恐懼豎立在亨伯特內心深處的任何一個地方,就像秋雨漫過無邊的田野。
一個人在內心深處裝著無邊的恐懼而無法解除,那該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呢?一個因良心的自責而產生痛苦的人,說明他還有些良心,說明他還有救。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不堪地生存著,並用痛苦來折磨自己,但是,他比起那些變得麻木已經感受不到痛苦,那些生活在所謂幸福之中的人們不是更真誠嗎?連痛苦都感覺不到的人,內心哪裡還有什麼欲望?
現實生活中的亨伯特,他內心的恐懼像他的欲望一樣,遍布在他身上流淌著的每一滴血液里,恐懼和欲望像兩種不同的液體,把深陷回憶之中的亨伯特浸泡起來,我們通過無聲的紙頁,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指向我們的手指在顫抖,我們能看到他那因無法擺脫的欲望和恐懼而變得絕望的目光仿佛一片烏雲,正懸浮在我們的頭頂之上。
創造
現實生活有著明顯的虛構特徵,很顯然,這種特徵和我們的記憶有關。由於現實的虛構特徵,小說家自己走進了他所創作的小說之中。納博科夫常常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生活在虛構環境裡的人,他是一個靠不住的敘述者,就像靠不住的記憶來到他的小說里一樣,虛構的小說構成了他現實生活中的一部分。
現實里的亨伯特並不匆忙,他要把他應該說清的事情都說清楚。可我們都知道,事情的結果早已存在於他的腦海里,因為這是一部回憶錄,一切結果早在納博科夫,或者說在亨伯特的頭腦中形成。可是他並不著急,他要在關鍵的時刻停下來,說一些懺悔或者為自己辯解的話,或者為自己的行為尋找一些充分的理由。你看,現在他讓洛麗塔一個人躺在那個名叫“著魔的獵人”的旅館的第342號房間裡,自己卻把門鑰匙裝在兜里,下樓去了。他一邊想像著她的樣子,一邊和你討論著有關道德問題,亨伯特往往避開一些我們十分感興趣的事件,而當我們跟著他漫漫接近那些我們關心的事件的時候,他卻突然走開,避而不談。他內心的欲望明明像大火一樣在熊熊地燃燒,而他卻和我們討論著一些社會問題,把太多的想像留給我們。而在下一節里,你所關心的那個事件在突然間會有一個結果。這就是亨伯特,他說,我是永遠也無法找到跟我的記憶里完全一樣的地方的。納博科夫把這樣的隨意性賜給了亨伯特,而他自己也常常會把在現實生活中產生的思想和感受隨時寫進他的小說中去,把他的記憶或幻想用文字變成我們能看得到的事實。
有些時候,亨伯特往往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過程,這有些像電視劇或者電影里的手法,從這一個場景直接轉接進入下一個場景。“……由於她(洛麗塔)那孩子氣的步態,或者由於我記得她一向總穿平底鞋,如今她穿的那雙鞍脊鞋不知怎么對她顯得太大,鞋跟也太高了。再見了,奎營地,歡樂的奎營地。再見了,清淡的,不衛生的食物,再見了小伙子查利。在熱烘烘的汽車裡,她挨著我坐下,啪的一聲把迅速飛到她可愛的膝頭的一個蒼蠅打掉……”(P175)這就是記憶,亨伯特坐在監獄裡所想起的一些自己經歷的往事。他的記憶從洛麗塔待著的夏令營一步跨到行駛的汽車裡。我們無法阻止亨伯特的思維,我們無法把他記憶里的心理時間梳理成現實中的物理時間,他從奎營地一步來到行駛的汽車裡,就是他的現實。“不管約翰·雷說了什麼,《洛麗塔》並不帶有道德說教。對於我來說,只有在虛構作品能給我帶來我直截地稱之為美學幸福的東西時,它才是存在的。”(P494)納博科夫用文字把記憶里的一切都固定下來,他的行為,他的夢想,都融在了他小說里的人物身上,納博科夫參與了他的虛構作品中的人物的生活,並讓我們清晰地看到了他存在。
“我們終於創造了自己。”對雷蒙·格諾小說里的人物所說的這句話,我深信不疑。
⑴:納博科夫《說吧,記憶》,P2,陳東飆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2月版。
⑵:《洛麗塔》,主萬譯,P494。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8月版。本文下面的引文均出自這個版本。
2007年元月18日寫完

三: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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