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的愛情

小舅的愛情

《小舅的愛情》是作者飛鳥藍天創作的網路短篇小說,現已完成。未出版。

基本介紹

  • 中文名:小舅的愛情
  • 作者:飛鳥藍天
  •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 作品狀態:已完成
作品概況,作品內容,

作品概況

作者:飛鳥藍天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作品狀態:已完成

作品內容

我們當中,真有誰對愛情了解什麼嗎
-----雷蒙德.卡佛
連續劇讓我結結實實地想起了我的小舅,想起那個已經遠去但是很難褪色的1980年代。那時候我的小舅像劇中的杜志民一樣頗受車間女工(尤其漂亮女工)歡迎,雖然我知道我的同行――《愛情20年》的編劇及原著小說作者孫春平故意將杜志民這個角色拔高了不少(比如,他帥氣、上進,最終考上大學,並順利下海經商成為讓人艷羨的有錢人),而我的小舅,年輕的時候卻是其貌不揚,體格清瘦,在我10歲左右的少年時代,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那么多漂亮女工喜歡他。
回憶小舅的點點滴滴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我的記憶始終有一個角落把那段光陰(或許是小舅一生中最輝煌的光陰)珍藏起來。當我試圖把那些片斷逐一清理變成文字,它們自然而然從我的內心深處緩緩湧出,很快在我32歲的眼前展開,讓我看到一個完整、真實而又極其陌生的小舅。
不得不承認,小舅始終是我崇拜的卻又無法解讀的男人之一。
1980年代的小舅在昆明東郊楊林鎮一個油庫工作,確切說那裡是一個規模不大但五藏齊全的小工廠。小舅是廠里手藝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銑床工。我每年暑假、寒假都要到小舅那裡呆個十天半月;我經常去他們車間,那種油膩膩的氣息和工具機的吭哧碰撞聲讓我記憶猶新,尤其小舅和他的工友們能把龐大的機器馴服得溫馴伏貼常常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呆在高大工具機下面的小舅像個神奇的魔術師,能迅速變出各種各樣的小零件。
那年暑假最讓驚訝的事情是,當我安安靜靜地呆坐在他車間的小板凳上聽他講述梅超風和郭靖的故事,他居然給我車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一把貨真價實、刀鋒閃亮的刀。我站起身來。小舅把它拿到水盆里淬火,最後把它舉到我的眼前。我們可以用他削水果。小舅說。這把小刀在他手裡精光四射。你希望給它弄一個什麼樣的刀把?他問我。我搖搖頭,因為吃驚而亢奮莫名。我想任何一種式樣的刀把都很完美,只要它出自小舅之手。小舅笑笑,很快在車床上車出一隻彎月狀的刀柄,然後用砂紙細細梳理和打磨它,使它看起來幾乎完美無暇、握上去光滑順手。
後來我們就用這把刀在他宿舍里給那些追求他的女工們削各種各樣的水果。
準確說,小舅是一個典型的好男人,一個類似《愛情20年》中靳勇之類沒脾氣的好男人,但他肯定比靳勇才華出眾,除了活幹得好,他還寫一手好字,畫一手好畫,拉一手好二胡,收藏著不少好書,偶爾還能在電爐上給我們做一手好菜。更重要的是小舅還打一通好拳――習武練功在1980年代就像今天的年輕人熱衷砸迪泡吧一樣平常,小舅和他的工友們受金庸古龍毒害太深,每周至少花兩個晚上在廠房後面的草坪上演練拳腳。我跟隨小舅去過幾次“練武場”,他的一幫工友在草坪上散開,拳打腳踢,哼哼哈哈,就像一幫少林寺弟子在黑暗中忙得不亦樂乎。我曾親眼目睹小舅助跑四五步之後猶如獵豹般施展他的前空翻絕活,一道瘦小的身影疾如閃電,身體瞬間完成360度空中轉體後穩穩噹噹踩在草坪上,然後一個馬步扎在地上,兩手攥拳筆直向前,兩眼堅毅地凝視著遙遠的夜空,仿佛一時間由於豪氣萬丈而靈魂出殼。旁邊的工友會給他鼓掌叫好,讓他再來一個……
小舅的第一個女朋友馬揚就是在一天深夜出現在練武場的。當時她就呆在草地邊緣的暗影里,直到月光把那裡照得一片雪亮,我才看清她那身漂亮的白襯衫。她梳一根粗大的麻花辮,面部輪廓秀美圓潤。我當然在小舅車間見過她,她和小舅之間距離三個車床。現在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一直對我那么熱情了。她呆在角落裡,她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小舅。後來我看見小舅穿過幾個練得正歡的年輕人走向她,他對她低聲說著什麼,我看見她搖搖頭。看來是小舅勸她先回宿舍,但她不乾。小舅只能走向我。讓馬阿姨帶你回去吧。他說。我很快回來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果然,幾個工友停下來,衝著小舅和馬揚起鬨。
馬揚羞澀地微笑著大步走向我,拽著我的手說,走吧,李果,我們先回去吧。
在我模糊的記憶中,馬揚健壯而秀美,我仍然記得她周身散發的香皂氣息,它和路邊的青草氣息混雜起來,在夏天的月色中四處瀰漫。
實際上馬揚並不像她看上去那樣靦腆,她幾乎每天都主動跑到小舅的單身宿舍,陪小舅寫字,拉二胡,下跳棋。旦我記得馬揚是一個安靜內秀的好女人,她經常默默呆在小舅身邊,長時間不說話,當小舅從一個項目過渡到另一個項目的時候興高采烈地幫助他打打下手,比如給他遞來二胡,毛巾,熱水,整理棋盤。她的眼中無疑流淌著羨慕和崇拜的微光,直到晚上九點半之後,直到小舅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她,你該走了,李果該上床睡覺了,她才戀戀不捨地向我們告辭。
通常情況下,馬揚很喜歡拉著我說話聊天。當小舅偶爾退場離開,她試圖從我嘴裡打聽小舅對她的具體看法,但是她的努力是徒勞的,小舅從沒跟我說過任何關於馬揚的話,這使我無從判斷他的立場。一天下午馬揚在車間門口攔住正忙著捕蜻蜓的我,她拎了拎我的耳朵,蹲下身抱著我,問我能不能幫她一個忙。我記得馬揚身上的香皂氣息在陽光下飄散,她的溫暖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李果,你必須幫我一個忙。她說,你問問你小舅,你這么問他:你什麼時候把馬阿姨介紹給外公外婆啊?就問這個。你懂我意思嗎?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她也太低估我的智商了。我搖頭的意思是馬揚並不聰明,這些話何必找我這個10歲孩子轉述呢,她直截了當問不就行了?馬揚的臉微微一紅,站起來,回到車間。小舅下班後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他這個簡單的問題。小舅看看我,愣了半天,搖搖頭――他不準備讓我回話,打算直接向馬揚攤牌。當天晚上,馬揚又來陪他拉二胡下棋,九點半的時候他說他送送她(也就是送到100米外的女工宿舍)。我早早躺下了,聽收音機里劉蘭芳的評書楊家將。聽到一半時小舅回來了,他板著臉。我問他談得怎么樣,他搖搖頭,說這件事很複雜。
複雜?我說。
你快睡覺吧。他說。
第二天我在車間裡看見馬揚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小舅經過她身邊時她低著頭,假裝沒看見。我知道他們之間出問題了。問題是小舅真打算失去那么賢惠內秀的馬揚阿姨?下班之前我溜達到馬揚身邊,藏到小舅沒法看到我的工具機背後。馬揚沖我吃力地笑笑。我問她:你們到底談得怎么樣?馬揚搖搖頭:我沒想到,你小舅居然這么心狠。
此後,這個漂亮的馬揚僅僅來過兩次小舅的單身宿舍。她飛快地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了。第二年暑假我再到小舅的工廠時,發現她已經和別的小伙子在一起,小舅說,他們就要結婚了。
小舅對待馬揚這個全車間公認的漂亮姑娘的態度成了一個永遠的迷――他究竟對她說了什麼?但結果明明白白,小舅錯過了一個好女人。當年的小舅讓我無法解讀。但這種困惑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其他女孩完全沖淡了,於是我這才明白小舅其實相當自信。或者說,小舅本人對愛情相當樂觀,他知道一定還有更好的姑娘在後面等著他。
第二個漂亮姑娘我真的忘了她叫什麼,只記得她有一隻微微上翹的漂亮鼻子。小舅和他的工友們都叫她翹鼻子。她和馬揚完全不是一個路數,她身材苗條,臉龐娟秀,溫文爾雅,寫得一手好字――我至今仍然驚訝於小舅單位的工友們所具備的藝術才情,他們往往在物質匱乏的80年代中期保持著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大多喜歡寄情書畫音樂文學豐富人生。翹鼻子是那一幫文藝青年中少見的色貌雙全,當我察覺到她和小舅漸漸走近時我欣喜若狂,為小舅即將取得的更偉大的愛情勝利深感自豪。
第一次接觸翹鼻子是在小舅的宿舍。我正在臨寫黃自元的字帖,她跟在小舅身後走進來,小舅剛要介紹她給我認識,這個苗條漂亮的姑娘卻大步走過來,將我手下的廢報紙一把搶過去仔細打量我的字,她搖搖頭,很不客氣地拿起毛筆給我示範了一個大大的永字。我對此印象深刻。我仍然牢牢記得當時她那種莽撞的堅毅神態和捨我其誰的冷冷傲氣。她的字果然很漂亮,骨架清晰,筆鋒有力。她指著字帖告訴我應該如何起筆運筆落筆,怎樣揣摩黃自元作為柳體入門書法的顯著特徵。我記得她最後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警告我,與其在黃自元身上浪費時間,不如直接從柳體入手,少走彎路。
那天我大氣不敢出。她和小舅在宿舍里高談闊論文學、詩歌、書法,走之前又在我的廢報紙上瀟灑地寫了幾句唐詩,最後摸摸我的頭,好好練,她說,將來當個大書法家。我們是沒指望了。
她走了之後我對小舅說,這個女人真驕傲啊。小舅哈哈大笑。
翹鼻子不像馬揚那樣每天都來,相反,她和小舅若即若離――她和小舅不在同一車間,有時候在下班路上碰到她也刻意避開小舅;這種距離對我產生了難以言說的神秘感。有時候我遠遠看著這個苗條女人的背影時會突然覺得她並不屬於這裡,並不屬於青山環繞、環境閉塞的油庫工廠,她應該屬於一個更高級的世界,比如昆明。這種感覺在一個周末晚上被印證了。那天小舅帶著我,邀請翹鼻子前往昆明的藝術劇院看香港電影《白髮魔女傳》。我們從楊林搭乘一輛破破爛爛的班車,顛簸一個多小時後進入昆明。果然,在那些高樓大廈和寬闊街道的映襯之下,打扮得漂亮時尚的翹鼻子顯得那么生機盎然。她一直面帶微笑,在南屏街給我們買了冰淇淋和汽水。
現在我根本無法回憶老版的任何細節,我只記得當時我坐在小舅身邊,翹鼻子身上散發的獨特清香掠過小舅向我襲來,讓我懨懨欲睡――事實上我真的睡著了,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已經趴在小舅背上。他們正走在前往我北郊的家的途中。我知道翹鼻子今天晚上肯定要在我家裡過夜了。我睜開眼睛確定了方位之後又閉眼睡了,模糊聽到這兩個年輕人正在高談闊論。小舅在向翹鼻子講述梁羽生的《白髮魔女傳》,翹鼻子偶爾說點什麼,偶爾笑出聲來。他們走在一條筆直的陡坡上,這是前往我家的必經之路,路燈很快就在我們身後消退了,漆黑中小舅告訴她,就快到了,不用害怕。翹鼻子爽朗地說,有你這個武功高手在,我有什麼好怕的?小舅笑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按亮,為翹鼻子照著腳下的路。後來我分明感覺到翹鼻子嬌小的手伸過來,穿過小舅兜住我屁股的胳膊,牢牢拉住他。她貼我更近了,那股奇特的香味經久不散。他們不再說話,我能聽到他們走上坡頂之後踩動腳下的竹葉發出的蟋嗦聲。我感覺自己重新墜入夢境,我無法分辨現實和虛幻的邊界。我知道小舅的打火機熄滅了,淡淡的月光穿過兩側的竹林在我眼前輕輕搖晃。
我們是第二天上午10點多告別我的父母重新上路的――我的假期還早著呢,我還需要履行見證小舅嶄新愛情的神聖職責。一路上我們有說有笑,回到楊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3點多。小舅盛情邀請翹鼻子來宿舍里一起做飯吃,她爽快答應了。那天他們做了幾道拿手好菜:小舅拿手的香酥裡脊、麻婆豆腐,翹鼻子的茄汁牛肉和白菜豆腐湯。兩個年輕人還喝了一點紅酒,直到十點多鐘時小舅才把翹鼻子送回宿舍。
至今我仍然認為翹鼻子是小舅所有女友中氣質最高貴的一個。那個假期他們多好啊,我感到兩個年輕人已經深深墜入愛河。我是帶著一種極其滿意的情緒結束我的暑假之旅重新回到昆明的,但在兩個月後的一個周末,小舅獨自來到我家,告訴我和我的父母,他和翹鼻子吹了。
吹了?我驚訝地看著他。
吹了。他說。
為什麼?
她要調走了。很可能回她的山東老家。
小舅告訴我們,翹鼻子12歲那年從山東濟南來到雲南,現在,由於種種原因,她不得不回去。
那你就跟她走。我說。
這怎么可能。他說。
那就讓她留下來。
他猶豫了。他咬咬嘴唇,沒說話。
翹鼻子果然走了。她永遠離開了雲南。而我的小舅,我認為他在一個關鍵時刻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居然沒有對她進行挽留,哪怕是裝裝樣子。多年以後,小舅的那段歷史讓我想起安東尼奧尼著名的《雲上的日子》中一句經典台詞:他突然放棄了,就因為他莫名其妙的自尊。
現在我必須交代一個更重要的姑娘了,我本打算一開始就寫她,但不知為什麼把她擱到後面來了(或許在小說的開頭我並沒有太大的敘述把握),她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她愛了小舅10多年。
這個被稱作小妖的姑娘同樣是他工友,在我的記憶中,她是那種嗓門很大、氣焰囂張的小個子女人,瘦得能看到兩根鎖骨過分顯眼地突出著,頸窩很深;她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男孩似的短髮,喜歡穿一件男式淡藍襯衫,大笑時經常露出一對尖銳漂亮的虎牙。我至今也沒弄明白,她是因為大笑才露出虎牙還是因為炫耀這對虎牙才熱衷大笑。她的拜訪總是很突然,經常讓小舅措手不及。即使小舅在和馬揚、翹鼻子交往的時候,她還是會大大咧咧走進來,旁若無人地坐到小舅的床沿上,三個人一起就某個話題聊半天,然後突然起身告辭――小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她的加入不會讓人感到尷尬,相反,她的親和力完全來自她毫不做作的豪爽氣派,她能吸引任何人跟著她的話題往下走。當她離開之後,我們所有的人――尤其我,總是悵然若失。
她只在確定小舅的女友們不會出現時才呆得更久些。她不喜歡藝術,也不喜歡非要陪著小舅搞藝術。她的話題大多是廠里的凡人瑣事,比如誰誰誰今天病了,被領導批了,鬧了什麼笑話。她的語言天賦和表達能力非常出色,她能在我們經常忽略的細枝末節中發現隱藏在事件深處的幽默和趣味,經常把小舅和我逗得哈哈大笑。這可是了不得的本事,這應該是一個作家才具備的天賦異稟。
小蘋果。她這么稱呼我。你應該說服你舅舅和我好。你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我說。
傻瓜。她說。笑一笑十年少。你看你小舅笑得那么青春逼人。我能讓你小舅長命百歲,你信不信?
我始終搞不明白小舅為什麼偏偏不喜歡她,即使在翹鼻子回山東之後他還是不給小妖機會――他從一開始就拒絕她。我非常納悶。小妖醜嗎?不,儘管算不上大美女,可清秀白皙,時間看久了自有味道,是個耐看型美女。她脾氣不好嗎?她可是廠里的團委主席。我看誰都喜歡她,包括她的情敵們。我曾經就這個問題嚴肅地質問小舅,他顧左右而言他。後來承認沒感覺。現在,當我年過30之後,我終於明白小舅的沒感覺實際上多么言不由衷――當一個女人的“氣場”呈壓倒性優勢的時候,一個男人如果做了她男朋友很可能會覺得掉面子。其實我明白小舅是喜歡小妖的,但是他被他的出身、地位、年齡和一個文藝青年的自命清高牢牢捆住了手腳。這真是一個愚蠢的錯誤。
團委主席小妖在一個黃昏來到小舅的單身宿舍。她在房門上響亮地敲了三下。能不能跟我去一趟楊林鎮?她看著小舅。馬上到中秋了,我想去買點發給大家過節的東西。她站在門口,一手拄著細腰。
什麼時候?小舅說。他居然沒讓她進來坐一坐。
明天。小妖說。明天一早。
小舅想了想,看看我。明天是星期天……他像是自言自語。我答應他了,我要帶他去一趟後山水庫。
你可以下午去。
我答應過他。他又看看我。
那就算了。小妖臉上顯出極其失望的神色,但她隨即哈哈一笑。我一聽就知道你騙我。你真以為我傻?
小舅慌了。我沒騙你,我真要帶他去,都說了好幾次。我準備帶他去釣魚。魚桿都準備好了。
我警告你,別帶他下水游泳,那裡淹死過多少人!她終於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聽見沒有,小蘋果,你不能讓你舅舅下水,你更不能下水。
我聰明地點點頭,儘管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小舅在撒謊――他什麼時候答應過我明天要去一趟著名的後山水庫呢?小妖突然低聲質問小舅:帶我一起去吧?怎么樣,我給你們扛魚桿拎東西。我們還可以在後山搞一次野炊,把你們釣上來的魚烤得外焦里嫩。我這個團委會主席屈尊給你們當後勤部長,這么好的事情你還考慮什麼呀?
小舅沉默了。他撓撓頭。
你瞧你這副苦大仇深的熊樣。小妖仍然在微笑。你以為我真有時間跟你們兩個大男人瞎胡鬧?我正事都忙不過來。改天你求求我吧,我再做考慮。
她走了。小舅愣了半天。我認為小妖的提議值得考慮,但是小舅還是搖搖頭。算了吧。他說。
好在他言出必行,第二天一早率領我前往後山水庫。我的記憶中清晰地鐫刻著一條穿越山坡的羊腸小道,路邊的青草滿是露水。我們在芬芳的山林氣息中追隨著早晨清澈的霞光前進,在翻過兩個小小的山頭、穿過幾片疏朗的樹林之後抵達一個巨大的水庫。這裡的水面平滑如鏡,它映照出那個夏天漂亮悠閒的白雲,遠處岸邊鷺鷥的鳴叫在整個水庫上空響亮地迴蕩,水面上浮動著薄博的晨霧,陽光刺透它的時候,小舅甩出魚鉤,我們安靜地在岸邊的石塊上坐下來,耐心等待魚兒上鉤。我記得後山水庫實在太安靜了,靜得讓我在多年後回憶它的同時更樂於把它看作一個世外桃源般的美麗象徵,只可惜當年的我不太欣賞這種寧靜,我當時真希望小妖從我們來時的山間小道上突然出現,給我們帶來笑聲、食物和驚喜。但是後來我就被我崇拜的小舅完全征服了:這天他足足釣了一網兜草魚鯉魚,下午時分我也成功釣上兩條,我高興得大喊大叫;小舅隨後懶散地在岸邊草坪上給我玩起他拿手的空心筋斗,緊接著打了一路抒展凌厲的長拳,等他身上的熱汗消退之後,他脫得只穿一條褲衩一頭扎進水庫,痛痛快快遊了三個來回。
在返回途中,我們高唱著電影《知音》的插曲。
那天傍晚小妖讓人高興地不請自來。她幫助我們把所有的魚刨好洗淨。小舅真誠地邀請她跟我們一起晚餐,小妖答應之後又返回宿舍給小舅捧來一罐鹹菜。我們做了一鍋豐盛美味的糊辣鮮魚湯,後來小妖又幫助小舅把所有的碗筷洗好收好。她動作麻利漂亮,從頭到腳流露出少見的幹練瀟灑。我暗暗思忖,小舅如果找她做女友該多好啊,小舅這個人書生氣太重啦,做事也沒什麼主見,而小妖多么具有大將之風,她一定可以給小舅的生活帶來巨大變化,沒準將幫助這個愣頭愣腦的窮書生飛黃騰達。但是小舅偏偏對小妖視而不見――更讓我困惑的是,小妖如此優秀的女人怎么會看上我其貌不揚的小舅?僅僅因為他人緣好、有才氣?
小妖送給小舅的一罐鹹菜很快就被那些經常聚集到小舅宿舍的工友們瓜分一空。他們自然會打聽這是哪裡來的鹹菜,小舅含糊其辭,但他們都能準確猜出它的來源,小舅只是微微一笑,提高嗓門說:有吃的你就好好吃,問那么多乾什麼!
在我的記憶中,每周出現兩三次的小妖逐漸變成小舅生活中固定的一部分,一個生動的影子,帶著她特有的女人氣息和爽快利落出入小舅的宿舍以及小舅不尷不尬的生活之中。我猜想小舅在多次失戀之後肯定考慮過要和她好。但他們就是陰差陽錯。我曾經聽到母親和小舅探討他個人問題時的對話。小舅坦承小妖更像他的一個親人,而不是一個戀愛對象。
1993年之後,當小舅正式調離油庫工廠,來到昆明重機場當了一名工人,小妖仍然會抽空從楊林專程跑到昆明看望小舅,即使小舅在新的環境中又結交了新的女朋友。
現在我先說一說這個叫張月蘭的女人。當小舅調到重機場的時候他已經錯過了生命中最珍貴、最應該談戀愛的夢幻年華,他已經34歲。此前我的大舅,母親們一直在不遺餘力地給他物色對象,但是小舅和這些女人的交往通常不超過兩個月。一個越來越尖銳的問題被提出來:放著小妖這樣的好女人不找,他到底在瞎忙活什麼?這個叫張月蘭的女人的到來似乎恰逢其時,剛好在大家都認為小舅應該結婚的關口,她經人介紹,突然出現了。
關於小妖的問題,那時剛上大學的我認真問過小舅。他的回答仍然模稜兩可:她家條件很好、追她的人也很多、那么多年,我們只是朋友……
他的回答真讓我失望。有一點是肯定的:在我10-18歲之間的隱秘歲月中,遠在外地忙於學業的我已經遠離了小舅的生活,我知道他又零零星星談過兩三次戀愛,我知道他一度迷上了佛學和草醫,也知道他試圖通過研究風水和八卦讓自己的藝術氣息與一個開始急功近利的時代完成對接。他一度變得神神道道、難以接近。有哪一個女人能容忍一個過分倚重內心生活的老工人呢?
張月蘭是重機場會計。她身材壯碩、皮膚黝黑,談不上任何美感。我不知道小舅怎么挑來挑去挑了這么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比任何一個小舅的前女友們都讓人缺少親切感。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我家裡。小舅把她帶過來吃飯。張月蘭大大咧咧地做了自我介紹,她的話題圍繞廠里一些無聊的雞毛蒜皮,話中居然帶著粗口。我和父母在吃飯過程中不時偷偷交換鄙夷的目光,小舅卻視若無睹。吃完晚飯,這個粗糙的女人甚至沒說一句主動洗碗的客套話,她直接撂下筷子來到客廳,甩掉拖鞋坐進沙發,自己打開電視搜尋頻道,然後把茶几上的的零食一掃而空。
一個月後他們再次來到我家。由於是周末,母親極力挽留他們住下來,第二天再走。他們同意了。小舅睡我的的床,我睡沙發,張月蘭則睡客房。夜裡,我被一記尖叫驚醒了。我迷迷糊糊坐起來,我聽見叫聲在繼續,它尖銳而誇張地充斥在深夜的黑暗之中。我穿好衣服衝出去,走廊上的燈光已經亮了。我看見穿著整齊的小舅站在衛生間和客房之間的過道上一動不動。他身後客房的門打開著,我無法看清房間內部,但是我聽到張月蘭在大喊大叫:媽的,我們只是男女朋友,你想乾什麼?別以為在你姐姐家我就怕你!父母房間的燈亮了。所有的人都走出來。小舅面無表情,他立即把張月蘭房間的門帶上。我只是起來上一趟廁所。他解釋說。你誤會了。他大聲說。張月蘭不依不饒,誤會?媽的,我誤會?你深更半夜不睡覺你想乾什麼?上廁所?鬼才相信!
張月蘭穿好衣服褲子執意要走,我的父母拚命挽留,否則小舅的臉面就丟大了。張月蘭終於停止詛咒和喊叫,答應天一亮再走。小舅只能灰溜溜回到我的房間,一言不發。我湊過去,看見小舅和衣坐在床沿上,低著頭。窗外的月光將他的輪廓勾勒為一個瘦小的死氣沉沉的剪影,仿佛鑲嵌在黑暗深處的黑暗本身。這一幕足夠讓我牢記一輩子。
我只是上廁所。他說,我發現她沒有關門,被子也沒蓋好,就想走過去幫幫她……
我相信你。我說。
小舅默默嘆氣。我明天就跟她分手。他說。
果然,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看見這個叫張月蘭的女人。後來的事實讓我驚訝:他們居然已經談婚論嫁,這樣一個粗俗可鄙的女人居然和他交往了4個多月,創造了小舅自翹鼻子以來最長的一次情感經歷。我問過他怎么就看上了這樣的女人,他還是搖搖頭,稀里糊塗地搖搖頭。有的事情我根本說不清,他說,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優點,對吧?
但我更願意把這次經歷看作小舅對於我們所有人為他的感情問題著急上火之後的一次盲目回應。
他更令人驚訝的女友還在後面。
時間推向1998年,我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一年。小舅年屆40了。我常常為小舅的情感經歷深深困惑,這么多年來,他越來越心安理得、慢條斯理了。面對家人和朋友壓力的小舅已經懂得怎么泰然處之,難道他打算一輩子單身?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告訴我他過得一切OK,他的生活不需要什麼女人,他一個人照樣可以生活得有滋有味。如果女人不是給生活增光而是添亂的話,單身一人又何妨呢?或者說,如果現在的悠閒生活實在讓人愜意的話,何必非得物色一個女人來徹底改變它呢?他告訴我他的釣魚技術現在好的不得了,他經常溜到廠子後面一個私人魚塘去賭釣,從早到晚――10塊錢釣一天,而他總是那個釣得最多的傢伙,他經常讓魚塘老闆“恨”得咬牙切齒。
這些年的時光過得飛快,轉眼間他所有的工友們都為人父母,也都作鳥獸散,先後離開了從前的油庫工廠,各自消失在忙亂的毫無規律的庸常生活之中,我自己都談了兩次戀愛、換了兩個女友了,我可憐的小舅居然還在原地踏步。1998年間一個值得振奮的訊息是,小妖離婚了,據說仍然是為小舅的原因離的婚。她的丈夫就是小舅的工友,當他們從油庫工廠撤離來到昆明,她就像一株玫瑰花被拔離了從前的土壤,她感到很不適應。歸根結底,是她丈夫背著她有了別的女人。她的態度非常堅決――把這個訊息帶到我們家裡來的小舅莞爾一笑,說,她的丈夫後來專程跑到我們車間來找過我,說他結婚以來一直無法容忍小妖對我的念念不忘,他實在想不明白她中了什麼邪,居然喜歡你喜歡了那么多年!就因為你會幾下三角貓的狗屁功夫?
小舅哈哈大笑。他有點得意。
小妖當時在一家事業單位下設的服務公司工作。我重新見到她是在小舅講述了她的故事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她和小舅一起來我家了――這回我們鬆了一口氣,以為她和小舅這回算是好上啦。可是他們還是像兩個好朋友,小妖毫不避諱地張羅著要給小舅介紹他們公司的漂亮員工。小舅的態度仍然是模糊的,甚至是無聊的。我一個人,早習慣了。他說。
小妖再也沒來過我們家。
那之後的第三周,他給我們帶來了一個新女友。她長得很漂亮,楚楚動人地站在門口,但是當她挪動身體往屋裡走時,我們驚呆了――她的右腿明顯比左腿短了很多,她蹣跚著,一瘸一拐地跟在小舅的身後,走進了我們家的客廳。
小舅向我們介紹:這是趙娟,在中藥廠工作。對這樣一個水靈靈的美女,我們全家沒有任何準備。事先他也沒向我母親說起過。如果拋開小趙那條大約短了10公分左右的右腿不論,她真應該算是少見的漂亮,能看到白皙皮膚下面細膩清晰的淡藍色血管,她漂亮挺拔的下巴兩側分別有兩道淺淺的細褶,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韻味。她低頭吃飯的樣子讓我想起小舅的第一個女友馬揚,她話不多,矜持而嬌羞,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似乎擔心自己缺乏深思熟慮的語言一旦說出來會讓所有的人難堪。小舅介紹說趙娟在中藥廠的包裝車間,每天手工糊100多支治療小兒咳嗽的中藥盒子。工作不算累。
那天的小舅一直在努力嘗試讓談話的氣氛愉快起來,但是那條無法避開的短腿仿佛橫亘在半空,讓我們欲言又止,把想說的話頗費思量之後再小心地、虛張聲勢地表達出來,以顯得我們對她的十足重視。這反而使趙娟越來越拘謹,後來她每說一句話都會微微臉紅,以最簡單的方式回答我們無關痛癢的寒暄和詢問。當他們全部坐到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我媽找了一個機會把小舅叫到廚房。我跟進去了,聽見我媽一陣苦笑,壓低聲音說,你是不是瘋了?她說。你再差也不用找一個殘疾人吧?
小舅沉默著,站在門口,手指在門框邊上摳來摳去。
她是很漂亮,但她即使比那些香港大明星還漂亮,也換不來那條腿。你清醒一點!
我們處了一個多月,還好。小舅說。她的性格很好,對人很寬容。對我非常好。
再好,媽的,她再好也是個瘸子!我媽居然罵了出來。
我知道。小舅低著頭。
你千萬不能頭腦發熱。你想想看,誰會同意你娶一個瘸子?你比誰差在哪裡?好好想想吧。該你急的時候你不急,不該你急的時候你瞎急。
他們都說小趙不錯。
誰們?
我的工友。
他們是挖個火坑讓你跳,要看著你丟人出醜。我媽急了。我們是你親人吧?你是聽我們的還是聽你那些狐朋狗友的?
小舅沒說什麼,默默轉身出來,回到客廳里,挨著趙娟坐下。
他和趙娟的愛情注定不會有什麼結果。果然,這段草率而頗具戲劇性的愛情最終以分手收場。我爸媽都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小舅自己是不是也鬆了一口氣。但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再來我家,出於關心,我媽每周給他打兩次電話詢問他的個人問題,他的回答是希望安靜一段時間。一個周末我給他打去電話,小舅肯定地告訴我,他現在正埋頭研讀 、和 ,他心境如水。另外,他打算把年輕時苦練的外家拳心得漸漸用到內功的修為上面來。最近他還調配出了一味清涼去火的好藥,深得工友推崇……
小舅的形象在我的記憶與想像、現實與虛構之間產生了某種無法釐清的複雜糾葛,我實在搞不明白從1970年代一路走來的小舅怎么會在愛情之路上如此跌跌撞撞。他周圍的朋友們早就成家立業了,他還在等待什麼?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一個曾經如此受歡迎的好男人繼續等待?他僅僅是因為迷戀佛學才怠慢自己的?還是他刻意怠慢自己(希望看一看接下來能發生些什麼)才裝模做樣要研究佛學?小舅的容顏在我似是而非的記憶中漸漸老去,他禿了頂,他眼角泛起皺紋,他不再年輕,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帶領我一路瘋跑到後山水庫釣魚游泳的小伙子了。
此後小舅還跟一個賣汽車配件的富婆相處過一個月,跟一個性情溫和的離過三次婚的儀表廠女工處過三個星期,跟一個34歲的幼稚園教師相處了一段時間。但是她們全都無疾而終。1999年的時候小舅談過一段更離奇的戀愛――那是遠在嵩明的大舅給他介紹了一個單位職工,他們倆僅僅見過一面,此後書信往來。按理說,小舅對這段感情的預期是不錯的,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一種“紅顏知己”的溫暖。她細膩溫婉的文筆真讓小舅驚訝,而他也在搜腸刮肚展示自己積蓄多年的才華,把每一封信都寫得漂漂亮亮。他們在信里探討人生、理想、未來、文學、改革、愛情和親朋好友。兩個月之後,他們見了第二面。見面的感覺都還不錯,只不過信紙上的理想和文採在現實面前突然隱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尷尬和陌生感。
第三次見面又是兩個月之後。他們後來在信中約定一個星期之後見第四面。那是一個晴朗的禮拜天早晨,小舅如約前往昆明和嵩明之間的中間地帶:楊林。地點是一個小舅當年非常熟悉的一家釀酒廠的大門口。但是那天他從約定的下午兩點一直等到傍晚六點,始終沒有看見她的身影。他找了一部公用電話打到她的辦公室,但這是徒勞的,電話在周末的下午空洞地響了很久。她當然不在那裡。她應該在出來的路上,那為什麼遲遲不到?她有別的急事來不及通知他嗎?或者,她出什麼事了?……小舅不敢往下想。他告訴我,他一度動過搭車去大舅單位看一看她的念頭,但是很快就放棄了,他想萬一是她不願意赴約呢?他沒有足夠信心前往僅僅15公里之外的她的住處。下午6點30分,他坐上一輛返回昆明的班車。
星期三的時候他意外接到了她的電話。她問他為什麼不赴約。小舅懵了。他重新說了時間和地點,並解釋說自己等了她四個多鐘頭。她在電話里一聲長嘆,說她也等了他四個多鐘頭,但她搞錯了地方,她去了著名的楊林肥酒廠――而小舅根本就沒有寫明白。對那一帶了如指掌的小舅怎能料到其他人並不像他那樣熟知地形呢?
你星期一就該給我一個電話。小舅說。
我星期一也在等你的電話。她說。
他們沉默了很久。
他們沒再見第四面,雖然她寫信來問他什麼時候再見,可是小舅主動放棄了。他告訴我,他和這個人一定沒緣分,那次關鍵的失誤一定是上天安排的,萬事不可強求,這樣的愛情,不談也罷。
後來她主動來過兩封信,小舅都沒回。她知趣地從小舅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
接替她的是小妖。
這么多年過去了,小舅和小妖仍然保持聯繫。小妖離婚之後消失了一段時間,現在看來是在整理心情,以免給周圍的人留下什麼話柄。大約過了半年她才重新找到小舅,像一個嶄新的朋友和哥們對他噓寒問暖。要知道小妖所在的那家服務公司距離小舅的重機廠非常遠,她每次啟程前去探望小舅正好由南到北穿越了這個城市,她需要轉3趟車,再步行15分鐘,總共需要兩個多小時才能順利抵達。但是她經常抽空過來,給小舅洗衣服做飯,天黑之後啟身返回。大多數情況下小舅也用他的破腳踏車把小妖載到市中心的28路公車站上,天色已經黑透了。小妖總是在車窗里沖他揮揮手,隨後和這輛沉重的公車一起消失在昆明的夜色之中。
小舅還是不準備接納小妖。儘管在我看來那么多年過去了,除了眼角多了幾條魚尾紋,小妖幾乎沒什麼變化。小舅還是執拗而愚蠢地把小妖定義為好朋友,老同事,而不是直接可以發展和轉化的戀愛對象。他的想法讓我們所有人感到費解――難道從友情移植過來的愛情不是最可靠的愛情嗎?我媽曾經問過小舅,是不是他嫌棄小妖離過一次婚,小舅堅決否定了。他又不是沒跟離過婚的女人談過短暫的戀愛。那到底是為什麼呢?是啊,小舅一聲長嘆,我也想知道,到底是為什麼,我就是對小妖愛不起來呢?
小舅和小妖保持著無話不談的朋友關係,他對所有的相親對象和短暫的交往史都沒有隱瞞,而她甚至還經常給他出點主意。當小舅和那個寫信的姑娘徹底沒戲以後,小妖再次穿越昆明來到小舅的單身宿舍。她開門見山:喂,你就不打算挽回一下嗎?人家可是個才貌雙全的好女人啊。
小舅搖搖頭,算了,緣分不可強求。他說。
你真蠢,你真的蠢到家了。小妖說。
你不明白。小舅說。我如果跟她戀愛結婚,豈不是兩地分居?把她調上昆明?我沒那個本事。
不算遠啊,坐班車也就1個多小時。
太遠了。小舅說。
你真是個窩囊廢。小妖說。那么多年了,我還真沒見過比你更窩囊的男人。
小舅狠狠瞪著她。
小妖笑了笑,現在呢,現在你是不是考慮一下,跟我談一回戀愛?
小舅還是笑笑。他最終還是搖搖頭。我們兩個也太知根知底了。他說。
試試吧。她堅定地說。
小舅半天沒吭聲。在送小妖返回的途中,他們一聲不吭。從重機廠前往北站的28路公車站的狹窄公路顛簸不堪,他們只能聽見腳踏車咔咔喳喳、叮叮噹噹的響動聲,小妖緊緊攥著小舅的衣角,一隻手攬著他的腰。小舅緊咬嘴唇,周圍晃動著不斷駛過的汽車燈光和亂糟糟的喇叭聲。這個混亂的塵土飛揚的世界真讓人沮喪。天知道小舅在半小時的行程中到底想了些什麼,我唯一知道的是當他們抵達車站的時候,他堅定地阻止小妖跳上一輛剛剛駛來的28路公車。
等下一輛吧。他說。
小妖有點驚訝。
你在我宿舍的時候,我是說,你提議我們……
我提議們試試吧。小妖說。
那就試試吧。小舅說。
小妖在隨後的兩個多月里儘可能抽出時間穿越城市和小舅約會,小舅也去過小妖那裡,但為數不多。他好像更習慣小妖往自己這裡跑,也習慣了她幫著自己洗衣服做飯。他告訴我,小妖越來越像自己的一個親人了。那段時間我們全家人都為小舅鬆了一口氣。我們都希望賢惠、開朗、體貼而秀美的小妖最終成為小舅的妻子,我們都盼著他們趕緊定下日子結婚成家的那一天,我甚至暗暗禱告,祈求老天爺或者小舅篤信的佛祖能保佑小舅最終和小妖出雙入對、白頭偕老。我暗自認定,小舅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划過一個巨大的圓圈之後終於重新回到起點,這才是合情合理的人生。
但是三個月之後,小妖和小舅的愛情再次戛然而止。這一次是小妖提出來的,她在那個周末夜晚一路痛哭著離開了重機廠,她沒讓小舅送她,也沒有搭乘任何一輛從重機廠開往北站的小巴車,她獨自一人順著黯淡崎嶇的下馬村公路大步往前走,淚水源源不斷。她後來告訴我她這輩子都沒這么哭過,這么傷心過,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她不久就誤入一個零亂的村莊,遭到幾個醉酒農民的調戲,她這才止住淚水,趕緊返回公路搭乘了一輛計程車。小舅告訴我,那天夜裡是不完整的,他真切感受到人生之中令人極度懊惱和無奈的另一面,而此前他從來沒有類似感覺,即使和翹鼻子的分手都沒有讓他領教到感情讓人如此疼痛的滋味。我想其實小舅內心深處是愛著小妖的,可是當他像被手指劃傷一般隨後才明白過來,那就太晚了,也就太疼了。
那天夜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小舅對他的外甥絕對不可能全盤托出,直到我26歲那年在武城路上巧遇小妖時我才了解了全部真相。當時已經44歲的小妖依然風韻綽約,穿一件風格獨特的具有濃郁民族氣息的桃紅色外套,長長的頭髮向後梳了一隻高高的馬尾,露出只碩大的耳環。在我看來她比20年前還要漂亮,渾身上下流露出灑脫溫潤的女人氣息。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她驚訝地長大嘴巴,隨後給我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她身上的幽香令人沉醉,也讓我百感交集。小蘋果,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她說。那時候你只是個小不點,你像條跟屁蟲一樣跟在你小舅屁股後面。她笑了。
我老了。我說。
你這是在羞辱你的長輩嗎?她瞪著我。
我趕緊道歉,她連連擺手,隨後緊緊攥住我。你小舅怎么樣,還好嗎?
他?還那樣,一個人。他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
小妖的眼裡讓我看不出任何憂傷。她只是輕輕嘆氣。
你小舅年輕的時候多討人喜歡啊,他脾氣那么好,那么有才氣。為什麼就是碰不上一個好姑娘呢?小蘋果,你說為什麼?
不,恰恰相反,你說他碰上了那么多好姑娘,比如你,小妖阿姨,他怎么就不好好珍惜呢?
小妖笑了。你小子現在會說話了。
我問她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他們這兩個好好的一對戀人突然分開了。小妖哈哈大笑,突然很直接地問我,你有女朋友了吧?我說有。她點點頭,壓低聲音說,你肯定把人家睡了吧?這個問題讓我猝不及防。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臉憋得通紅――我向來沒有在長輩面前討論性的任何經驗。你這就是默認了。她說。我沒吭聲。小妖拍拍我的肩,沒什麼,這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這很正常。
隨後她告訴我,那天傍晚她主動提出留下來不走了,但是我的小舅居然嚴詞拒絕,並說了幾句本不該說的重話。他說什麼都行,但是他不該說我這個離過婚的女人不正經。你小舅從內心裡看不起我。他心裡一定有個疙瘩,認為我離過婚,根本配不上他……小妖說,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你的小舅從來就不愛我,從前沒愛過,現在不愛,將來也不會愛。他這個人,或許誰都不愛。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還記得你小舅的那些女朋友嗎?
我只能記住他從前的那些。
馬揚,你還記得吧?
我點頭。
那是多好的姑娘。
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個神秘夜晚,之後第二天他們就突然分了手。我全想起來了。小妖為我揭開了謎底:當天晚上小舅送馬揚回宿舍,他萬萬沒料到馬揚居然把他車出來的那把精緻的小刀偷偷揣在了口袋裡,直到小舅打算道別時她才把它掏出來。小舅被嚇了一跳。馬揚說,希望小舅把這把刀送給她,如果將來小舅找了別的姑娘,她就用它割腕自殺。小舅嚇壞了。年輕的他實在不明白一個女人怎么能說出這么可怕的狠話。他對此毫無經驗,也缺乏明確的判斷。在小舅看來,一個身處愛情之中的女人怎么能提前預想愛情之後或失去愛情?怎么能對一切後果進行如此周密可怖的安排?他立即退縮了。他覺得他無法把握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無法把握愛情和將來,無法把握自己。他從她手裡收回了那把刀,他鐵青著臉,認為他們不可能再好下去了。
小舅就這樣錯過了馬揚。
翹鼻子走的時候我去車站送她,我還在勸她是不是再考慮一下留下來,我說你小舅多么捨不得她……她哭得一塌糊塗。她最後告訴我,她這輩子真沒見過像你小舅那么狠心又那么懦弱的男人。
我們站在熙熙攘攘的武城路中間,似乎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我的記憶被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小舅的愛情片斷反覆沖刷,而過去的短髮小妖與眼前的長髮小妖也很難完全重疊。時間打碎並重新組裝了一切。一種無法言喻的傷感猶如我身後的一棟29層高樓投下的沉重陰影,它倏然襲來,讓26歲並且已經談過幾次戀愛的我沒法搬動它、趨散它。我們簡單聊了點別的,最後小妖像從前那樣摸摸我的頭頂。小蘋果,你多保重,代我向你小舅問好。她說。記住,一定要好好對你的女朋友。
小妖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在小舅那裡得到確切訊息:這么多年來他們幾乎斷絕了音訊。跟小舅分手之後不久她嫁給了一個比她大10多歲的浙江男人,並於1999年底移民去了澳大利亞。我和她的不期而遇是2001年的10月,只有天知道,那是不是小妖最後一次或者唯一一次返回昆明。
去年夏天,恰逢公休的我約小舅重新去一趟楊林油庫工廠的後山水庫釣魚。小舅立即答應了。我跟朋友借了一輛老式桑塔納,在一個星期六上午把小舅和他極其精良的釣具接上車。我們從高速公路直插嵩明,再從323國道直奔楊林,所用時間不過一小時。從當年熟悉而陌生的一條土路駛入油庫工廠廠區時,我明顯感到小舅激動起來,他不停地指指點點,似乎我完全就是一個局外人。其實我的心情同樣澎湃洶湧。我似乎順著一條纖細柔和的小徑返回童年,我看到小舅年輕時的模樣,我們嗅到從車窗外撲面陣陣湧入的略帶苦味的青草氣息。我把車停在廠區門口――這已經是一個再也無法進入的工廠,它早就在1990年代後期被徹底廢棄,從前的廠房現在僅僅是一個木材加工廠的倉庫了,它遠比我記憶中的樣子小了很多,從前距離廠房不遠的兩棟宿舍樓早就被拆了,那裡雜草叢生,連日的降雨在廢墟上形成一塊籃球場大小的水泊,一群蜻蜓在半空中飛來飛去,水面上的反光刺疼了我的眼睛。
我和小舅在掛著一把大鐵鎖的門前站了很久。後來我們回到車上,往後山方向開,但我很快發現車子根本無法在越來越狹窄的泥濘小道上通行,只能把車停在半山坡上,循著當年的記憶往裡走。一切都改變了,山路兩旁的桉樹已經又高又密,林間雜草深及膝蓋,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最後我突然發現我們很可能迷路了。我們已經找不到準確的通往後山水庫的方向。
小舅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後堅決地說:沒錯,一定是這裡,筆直往前,下了山坡就是。
我們穿出樹林,順著山坡一路向下。山谷被劈開一般突然顯現出來,我被眼前的東西驚呆了:這裡的確就是當年的後山水庫,但是水面不再汪洋豐沛,這裡的水大概只剩下當年的五分之一。你甚至已經看不出水位退縮之後醜陋的湖床,它的堤岸在時間作用下自自然然地皺縮著,甘願把勢力範圍一再縮小,縮到它自認為安全可靠的水流邊緣,用流沙和石礫駐守最後的水面;薄薄的水岸甚至是漂亮和圓潤的,一道半圓的弧一直延伸到山腳,弓狀腹部長滿鮮艷細碎的野花。但即使是傻瓜也能看出來,這裡再過若干年即將蛻變成乾涸而毫無用處的水窪和泥地,誰還能夠想像20年前它波瀾不驚的開闊和清澈?小舅在岸邊呆站了很久,我看見他撿起地上一塊石頭,用力扔向湖心。它幾乎沒有激起一絲浪花,也沒有一絲迴響。小舅默默地站著,一動不動。我順著逆光方向悄悄打量頭頂微禿的他,我突然發現這個45歲的男人如此蒼老陌生。
我們回去吧。他終於說。
回去的路上我小心地跟他探討他從前的女友們、他扔在這裡的年輕歲月、他的愛情。小舅的回憶坦誠而無奈。對每一個從他身邊掠過的姑娘,他仍能精準叫出她的名字。但他最後的結論卻歸結為一個字:命。這就是我的命。他說。我們穿出嵩明縣城之後開上高速公路,路邊的指示牌、樹木和防護攔之類東西飛速掠過車窗。你看,當年我們在油庫工廠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這裡最後能修出一條高速公路,做夢也沒想到,後山水庫就塊消失了。他說。
這是必然的。我說。世界每一天都在變化。
所以,一個人不認命是不行的。很多東西命中注定,際遇唯所遇,循環不可尋。你懂不懂?
我搖搖頭。一塊高大的顯示急彎和陡坡的黃色三角路標從車窗上方一晃而過。發動機低低的轟鳴讓人心裡踏實。但是有的事情明明是可以爭取的。我說。比如馬揚、翹鼻子、小妖……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這就是命,不然你現在就不會和我談論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了。
問題就在這裡,如果當初你隨便抓住她們其中一個,我們今天都不會為你瞎操心了。
小舅半天沒說話。他扭頭看著窗外。一朵潔白的雲彩在車窗正前方的天空中緩慢變化著,它像只老虎,很快又變成一頭奶牛。
我會結婚的。很快。他說。
當時,我以為小舅只是開玩笑。
但是今天,也就是距離我們故地重遊不到半年,我的小舅終於正式宣布結婚了。他已經45歲零10個月。在我看來他已經在危險的單身軌道上滑得足夠遙遠,遙遠到我們必須在他身後像打量一個異物般打量他(而不時急不可待地拯救他)。結婚地點就在我們重機廠對面一家叫宏興的餐館。小舅在電話里說。你們早點到吧。
我感到緊張――我實在無法形容自己的心境,似乎小舅終於我長長吁了一口氣,但又為這場陌生的婚禮感到擔心。這是真的嗎?我恍惚起來,隨後想起我甚至沒見過我的小舅媽。他這次的戀愛和結婚來得太突然,完全不是從前小火墩湯的路數了。我媽說他在兩個月前認識了這個女人,很快就敲定了結婚的日子。某個周末他把她帶到我們家讓我父母過目的時候我剛好出差了,錯過了在他婚前見見他未婚妻的機會。我實在無法想像誰做了小舅的妻子,換句話說,做了小舅老婆的女人究竟什麼樣?
很老,又老又醜。我媽在我們前往重機廠的途中悄悄告訴我。離過婚,農村戶口,沒工作。天啊,我和你爸,你大舅,誰都想不通他挑挑揀揀20年,居然挑了這么一個沒人要的女人!我媽滿臉凝重。在公車上不住唉聲嘆氣。
你們為什麼不制止他?我說。
制止他?他都45了!我媽說。
車窗外面,正在整修的龍泉路坑坑窪窪,漫天飛舞的塵土隨風湧進車廂,車身在崎嶇的道路上顛簸搖晃,四處瀰漫著刺鼻的漢臭味和熱辣辣的灰塵氣息。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們必須穿過這樣一條幾乎無休無止的糟糕道路參加我小舅的婚禮。一路上我們不再說話,我打量著車窗外面混亂、陌生的一切,想像小舅的所有女朋友們――馬揚、翹鼻子、小妖……她們依次穿行在這條無窮無盡的道路上,她們在飛奔,她們奔向遙遠的未知,奔向一個滿眼青翠、綠茵環繞的山谷,一個只有在他們記憶中才能復現的後山水庫,她們掠過了小舅20年的寶貴青春和無趣的生活,她們是小舅愛情的親歷者和見證者,我看見她們依然年輕貌美,她們的表情果敢堅定,她們以小舅這一生之最大遺憾的身份集體取笑著一個禿頂、臃腫、窮困的老工人,一個昔日神采飛揚的大才子……
我的鼻子微微發酸。
我們在龍泉路盡頭的小壩路口下了車,終於在黃土飛揚的街角找到那家宏興餐館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這是昆明任何一個城鄉接合部都能找到的門面漆黑、破敗、油膩膩的街邊大排擋,這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走進來點一個麻婆豆腐、青椒肉絲吃得滿嘴油花的路邊餐廳,但這裡絕對不是一個合適的結婚場所。
我哭得唏哩嘩啦。我媽、我爸、我妹三個人驚訝地盯著我。我看見大舅一家從餐館裡走出來向我們打著招呼,他們吃驚地問我怎么了。我沒吭聲,任由淚水滾滾而出。
接著,我看見了這對新人,他們手挽著手,從漆黑的餐館深處走到門外。小舅居然沒穿西裝,他還是穿著他的黃色甲克衫,只有貼身的白襯衫是新的,白得刺眼。我看見新娘穿了一件喜氣的紅色外套而不是雪白的婚紗。我看見她瘦瘦的身體在陽光下繃得筆直,尖細黝黑的臉上掛著憨厚的微笑。她看起來年齡與小舅相仿。我突然發現,她笑起來的樣子並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又老又醜,她手裡居然攥著1980年代小舅一手製造的那把漂亮的小刀,那么多年過去,它仍然像把新的,半月形刀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一邊沖我們打招呼,一邊用它熟練地削著一隻又圓又大的紅蘋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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