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做夢的人

一個做夢的人

《一個做夢的人》,由當代作家墨白創作的短篇小說。載《花城》2011年第2期。

基本介紹

  • 中文名稱:花城
  • 語言:中文
  • 類別:文學
  • 創刊時間:1979
  • 出版周期:2個月
內容簡介,基本信息,作者簡介,小說原文,評論,

內容簡介

《一個做夢的人》,由當代作家墨白創作的短篇小說。

基本信息

載《花城》2011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

小說原文

《一個做夢的人》
墨白
我堅持在人類的寒冷中
發抖。哆嗦。
——藍藍《從絕望開始》⑴
1
站在北京華聯商廈五彩繽紛的鞋架前我一臉的麻木,我喃喃地說,楊柳,我把錢弄丟了。
你還怪有本事了!楊柳責備的目光穿過遼闊的空間和堅實的牆壁刺在進我的瞳孔,讓我渾身哆嗦個不停。那個賣鞋子的女孩彎腰用手撫摸著我的屁股兜說,是用刀片劃破的。接著她又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多錢呀?
五萬。由於虛榮心,我這樣對她說道。
卡嗎?快去銀行掛失呀。
我說,不是卡,是現金。
現金?楊柳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她瞪我一眼說,虛偽!撒謊都不會,五萬塊錢的現金能裝進你屁股兜里?那會兒我的臉一準像猴腚一樣紅。我不但虛偽,而且弱智。我為什麼把一千塊錢說成五萬呢?楊柳說,這樣就能證明你是個富人?死去吧你,啥本事!楊柳說完不再理我,她轉身就走了。
我呆呆地站著,回想著那個小偷到底是怎樣割破了我的褲兜的。這下好了,我想,我連回去打車的錢都沒了。現在我一貧如洗。你個龜孫家兒,你這一割我的一千塊錢就沒了,俺爹要是知道了不掂起一瓶子農藥喝了那就算我沒說。小偷,你真是個高手,要是多年前,說不定我就拜你為師了。
爹走過來對我說,你操的啥心也孩子乖?咋就會讓人割了兜呢?
是呀,是誰割了我的包?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割的呢?是在公車上還是在商場裡?你是誰?怎么不讓我看看你是誰呢?就算錢我不要,你讓我看看你長的啥模樣也中呀。誰說這世間沒有無名英雄呢?我看你就是,做了好事不留名!活雷鋒呀。這真是行行出狀元呀,你就是小偷裡面的狀元郎!你別以為我有幽默感,我那是恨得沒辦法。真要讓我抓住你個龜孫,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拿把菜刀把你的手指頭剁下來就是妮子養的!我一邊想一邊走出商廈,可剛來到大街上,就被一個滿臉灰塵的女人攔住了。
由於她紛亂的頭髮,我無法看出她有多大歲數,那個女人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伸出一隻骯髒的手對我說,這位大哥,行行好吧。
我從她的衣袖上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我說,走開。
可是那個女人並沒有走開,她擦了一下眼角里的眼屎說,大哥,行行好吧,我老爹正躺在醫院門口,他得了食道癌。他一個勁地喊餓,我沒錢給他看病,可我總得讓老爹臨死吃一頓飽飯吧?我求你了,行行好吧。
女人的哀求像從佛殿里飄出來的誦經聲在我的耳邊纏繞,我看到許多人停下朝我們圍觀過來。你知道,我這人不是鐵石心腸,我當時真的動了惻隱之心。等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屁股兜里才想到我是個身上分文的人。看一眼圍觀的人我的臉就紅了,我為自己沒有能力解救這個浸泡在苦難中的女人感到內疚。我說,實在對不起,我沒錢。
你會沒錢?那個女人提高嗓門說,你騙誰,像你這樣的人會沒錢?
女人的話讓感到無地自容。我說,我真的沒錢。
女人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說,你真小氣!那個女人對我的指責理直氣壯。她朝圍在四周觀看的人們說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小氣的人!
她的指責使我突然感到自己像個朱儒,我的身子在不斷地縮小,就像剛才割我褲兜的那個小偷在偷別人的腰包時被當場抓住一樣。沒辦法,我只好轉過身來,讓她看我屁股上那個被小偷割破的兜子。我對她解釋說,你看,不是我小氣,我的錢被人偷走了。
就算你有錢,那個女人因說話激昂,嘴裡噴著白色的沫子說,你會給我嗎?
由於我急於擺脫她的糾纏,就只好對她說,給,有錢我一定給你。你看,我拍著屁股上被割破的褲兜說,我現在真的沒錢。
那好吧,那個女人突然變得很大度,她說,我相信你。
聽到她這樣說,我就像一個獲得釋放的囚徒,等我準備抬腿離開的時候,她又伸手攔住我說,那就算你欠我的。
她的話讓我感到意外,說什麼,我欠你的?
女人說,當然是欠我的,你剛才不是說,只要身上有錢就會給我嗎。
我說,不錯,我是這樣說過。
女人說,可你現在身上沒錢,那不是欠著我嗎?
我重新看了一眼那個骯髒的女人,我說,你是不是有病?
女人說,你咋罵人?你欠我的錢還說我有病?
這真是荒唐透頂!你說她這不是有病是什麼?我決定不再理她,我閃過她朝前走去。可是她卻伸手拉住了我的衣服說,你不能走,你欠我的錢,你不說個道道咋說走就走?
真是無恥呀!還沒等我說話,那群圍觀的人就紛紛給那女人幫腔道,就是,咋說走就走?
我的目光從身邊那群人落在了那個女人臉上,我的肚子氣得一鼓一鼓的。可面對這樣一個不講道理的女人,我跟她有什麼可理論的呢?我朝她賭氣說,就算我欠你的,這下好了吧!
說完我就打算拔開人群離開,可是那個女人卻抓住我的衣服不丟,她說,你不能走,你要走了,欠我的錢用啥來證明呢?
我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你還想要證明?
女人說,我當然要證明!
那群圍觀的人起鬨道,對,給他要證明。
我感到無奈,我說,你想咋證明?
要不這樣吧,那個女人說,你給我打個欠條吧。
那群圍觀的人又跟著喊叫起來,對,打個欠條!
那群人的話就像一群剛從糞便上飛起來的蒼蠅鑽進了我嘴裡,那真叫噁心。我盯著那個女人說,你還想要欠條?
她說,那當然,沒有欠條,到時候我憑啥找你去要錢?
咦,真是無恥呀!我說,你放開我,要不我就打110了!
那個女人說,你打呀,我就等著你打呢,你大白天調戲良家婦女,我還要告你呢!
那群圍觀的人也跟著她喊叫著,對,告他!
我被那群不知羞恥的人氣得發抖,我真想伸手給他們每人一個耳光!我伸手指著那個女人說,你真不要臉!誰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有一口濃痰從她嘴裡飛射出來,叭地一下打在我臉上,接著她就一邊罵一邊撲上來伸手抓我的臉……
她身後的那群人也跟著湧上來,他們喊道,挖他的臉!挖!
我只好伸出胳膊護著頭,狼狽不堪地在人群里鑽來鑽去。不知誰在下面使了個絆子,我的身體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就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然後就在那個人的面前跪了下來。我抬起頭來,看到那是一個像頭豬一樣肥胖的女人,她朝我冷笑著。一看到是她,我當時就明白剛才那事不是偶然的,那群人肯定是受了眼前這胖女人的指使。當然,事情的起因你也知道,是跟楊柳有關。當時我跪在地上,真想跳起來拿刀把他們都殺了!可是我的身子就是不當家。再說,就是我能起來,給一幫受人指使的娘們你有什麼可纏的?你說說看,面對這樣一群無賴我會有什麼辦法?這時我看到有一根拐杖伸過來搗著我面前的水泥地面,我抬頭就看到了我奶奶,我奶奶用手裡的拐杖不停地搗著地說,起來,罵她!
是呀,面對一群無恥的人,看來只有用我奶奶的辦法,只有用世上最惡毒的語言去詛罵她們!
2
從那個倍受羞辱的夢裡醒來的時候,我正依著俺家的堂屋門坐著曬太陽。
太陽光從門外樹葉的縫隙間透下來同樣照在坐在我對面打盹的奶奶身上。那個時候爹正蹲在院子裡的陽光下用一個瓦片刮那把生鏽的鐵杴。我在爹弄出的刺耳的聲音里回憶著那個剛剛離我而去的夢境。我記得奶奶最後對我說,罵,罵她!由於我所從事的工作性質,我幾乎把世間一些罵人的話都快忘記了。我真誠地希望這個世界到處充滿愛心和溫情。可等我經歷了許多事情之後我又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時罵人的話還是有用的。要不然,你就無法對付這個無恥透頂的世界。在這個唯利是圖的世界上,除了法律有些事兒你還只能用充滿仇恨的髒話來對付。就說剛才那件讓我倍受羞辱的事情吧,如果我會使用髒話,還會落到那般下場?也是我命該如此,本來那天楊柳要和我一起去北京華聯商廈的,可就在臨出門的時候台長突然要召見她,她能不聽嗎?台長呀,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他掌握著生殺大權,他可以端掉我們的飯碗!多年以來,我時常為自己的飯碗擔憂。我總是擔心有一個人在暗處竊視我,那個人就像這位嫉妒我的台長,我總擔心他會突然找我談話。他手裡夾著一支香菸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細眯著眼睛看著我說,你自由了!你聽,他說話的語氣就像背電影里的台詞一樣。接著他用幽默的語氣對我說,我希望你能服從組織上的決定!你看,他就像一個黨衛軍官提著一把槍對我開了一槍然後吹了吹冒煙的槍口說,你自由了。而我卻站在那裡雙腿發抖,到最後我也會像那個向我乞討的女人一樣對他抻出乞求的手。你看,在現實生活里我同樣是一個無恥的人,是一個奴性十足的人。你說,現在台長要見楊柳我敢不讓她去嗎?這可不是兒戲。楊柳含情脈脈的看著我,然後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你自己去吧,就我選中的那一雙。我說,哪一雙?楊柳說,八百二那一雙。
八百二?爹停下刮鐵杴的瓦片說,啥樣的鞋?要八百二。
我說,你別管。
好,這可你說的,爹說,那你往後去就別叫我爹!
爹,你不知道,在外邊我是不能喊你爹,我得喊父親!娘也不能叫娘,喊媽。俺也不能說俺,得說我!爹娘都是咱豫東的土話,不能說。我在廣播電視中專上學那會兒一說爹人家就笑我土老帽。你說,一個電台的節目主持人能用方言土語嗎?可我就是改不了,一到家這些土話就會從我嘴裡流出來。爹說,錢就恁好掙!
爹把我奶奶吵醒了,奶奶說,啥大不了的事,就不會小點聲嗎?
爹嘟囔著說,哼,錢就恁好掙!一雙鞋八百二,啥鞋,金子做的?錢就恁好掙?現在不交農業稅了是不假,可伺候一畝地一年才掙多錢你知道嗎?掏勁流汗不算,看看一畝地能弄多錢?種子、肥料、犁地、抗旱、農藥、收割機,夠你一鞋錢嗎?
爹正說著,娘從廚房裡走出來。娘一邊用腰裡的圍裙擦手一邊說,人家都進城打工了,看看還有幾個像你一樣在家裡種地?
爹生氣了,爹把手裡的鐵杴丟在一邊說,你說的容易,工就是好打的?再說,都出去打工了,地都荒著,你吃啥?
爹說完看著我說,你還電台的人呢,就不會焦點焦點?
我說,中央電視台才焦點呢。
爹說,我說的就是中央電視台,看看人家!
娘說,你能!你就會教小春找事兒。那孫志同能是好焦點的?人家是支書,跟耿書記好的穿一條褲子。
爹說,那叫好?那叫合夥貪污!修鎮外的高速公路,他們把村裡的地都賣光,錢哩?一家給那倆錢就算完了?
娘說,就你能,咱春兒混個工作容易嗎?再說,有春兒在這兒站著,孫志同還能捏你?
爹說,他不捏咋啦?不捏咱那二畝地的錢就算完了?以前種地你嫌掙的少,現在連地都沒了,看你指望哪個龜孫?往後你光落了喝西北風了!
我說,這有啥辦法呢?就是喝西北風這鞋我也得去買。爹,您兒子混到今天這人模狗樣的容易嗎?爹,我沒有楊柳就完了,她差不多也算是您兒媳婦了。
爹把眼一瞪說,啥叫算?
就不算,可她也是您兒子的情人呀。
爹說,你說啥?
我說,爹,情人就是相好的。
爹白了我一眼沒說話。我說,咱鎮上不都這樣說嗎?爹,您扳著手指頭算一算,咱鎮上都是誰有相好的?
孫志同個狗熊,爹聽我這樣說,真的扳著手指算起來,派出所老鄭個鱉孫,信用社王明亮個雜種,還有潭成運、張大嘴、醫院的院長牛麻子、西街皮革廠的方家勝……
看看,我說,都是一些有錢有勢的人吧?爹,現在您兒子能和他們平起平坐了。你看現在我一回來,鎮上的幹部慌哩,今天上午鎮裡的耿書記不是還讓人給送來兩箱伊犁牛奶嗎?
娘說,那一箱好幾十塊。他爹,不是咱春,以前誰把你看到過眼裡?
爹翻了娘一眼就不再說話。
我就從凳子上站起來,晃了晃坐得發麻的腿走到院子裡。娘在身後說,你弄啥去?
我說,我到河邊溜溜。
娘說,快點回來,飯一會兒就齊。
我一邊應著娘一邊走出院子。你看,這就是我,我就恁大出息。如果那天你看到我走在大街上那個得意的模樣,就知道我是個小人。我一邊走一邊想,現在我能跟鎮裡那些牛頭馬面們平起平坐了。你現在仔細想想,如果就算我回來當了村裡的支書,或者當了鎮裡的書記,我能會比他們好到哪兒去嗎?可是我走著走著,突然發現出現在我身邊的街道竟是那樣陌生,沒有一點我家鄉潁河鎮街道里的模樣。
3
這你知道,平時我就渴望獨自到陌生的地方去旅行,這就像我時常渴望指著我痛恨的我的頂頭上司那個召見楊柳的台長的臉痛罵一頓一樣。可同時你也知道,這願望恐怕到我生命奄奄一息的那一刻也未必能實現。為此,我常常在夢中受到奶奶的責罵。奶奶常常指著我的鼻子說,沒出息,你們孫家咋養了你這個兒子!
在空閒下來或者夢醒之後,我時常回味著奶奶的話,但奶奶的話很快又被我幻想中的旅行所代替,就像現在我在陌生的街道里迷失了方向一樣。在陌生的地方,我時常會聽到風聲,我知道那風來自街道外一望無際潮濕的原野。原野上下著雨,那種從來不曾停止過的雨。雨水呈現出一種粉紅色,瀰漫著我視覺里的每一片空間。在潮濕里,有時我會聞到一種在新鮮的蒜泥里加了陳醋後所產生出來的氣味。那是我喜歡的氣味。我知道那氣味與我奶奶有關。奶奶念白一樣的詛咒聲時常會演變成一種氣味,那來自童年的氣味不知在我夢中的原野颳了多少年。夢中的粉紅色時常像霧一樣瀰漫著我在原野上走過的田間小路。偶爾,我會在那條小路上看到另外一個行走的人。從那人肩頭上扛著的鐵杴上我認出了他,他是我爹。
爹赤著雙腳從田野里走過,雨水好像他無處不在的目光。爹提著一雙已經磨透了底的鞋子,扛著那把他剛剛打磨好的鐵杴。爹的赤腳噗哧一下噗哧一下從泥水裡拔出來又陷進去,發出樂耳的聲音。爹說,把春叫起來,太陽都曬著屁股了。
爹的聲音如一隻鳥顫抖著翅膀穿過飄蕩著粉紅色雨絲的空間飛進娘的耳朵。娘就從廚房裡走出來。院子裡同樣布滿了泥濘,只是泥濘變成了如同我們皮膚一樣的顏色,那種我們在舊照片裡見過的顏色。娘一邊走一邊撩起系在腰上的圍巾擦眼睛,她的眼睛被灶堂里冒出來的煙燻出了淚。娘走到床邊拍著我的臉說,起來,上課鈴都響了。
我真的聽到了鈴聲。我看到老文瘸著腿站在學校門口的老槐樹下用鋼筋敲擊著從樹上吊下來的那載鐵軌。有一年冬天,爹和一夥人到錦城給生產隊拉煤,爹在火車站的貨場裡把半截鐵軌偷偷地埋在了煤車裡。過了年的春天裡,潁河鎮國小校長方國青到我家裡做家訪時,那半截鐵軌被兩摞舊磚架著放在我家堂屋門裡作板凳。方國青用手撫摸著被我家人的屁股磨得黑明發亮的鐵軌對我爹說,孫富祥,我把你家新春的學費免了。
爹明白他的意思,就站起來用手拍了拍被鐵軌冰得涼實實的屁股說,你搬吧。
以後的日子裡我就常常看到老文敲打那根鐵軌。鱉孫老文,你把我耳孔震疼了。可是老文仍在不停地敲,老文敲打鐵軌的樣子又凶又狠,最後他終於把我給敲醒了。我從夢中醒來,老文敲打鐵軌的聲音變成了手機的鈴聲。手機的鈴聲在我耳邊響個不停,可等我伸手拿來接聽時,手機里傳出的卻是嘟嘟地盲音。真是奇怪,我時常會聽到這種盲音。可是那個胖女人在家時就不一樣,只要她在家,我的手機就會有音,而且聲音清楚又響亮,想捂你都捂不住。我打開手機想查找剛才那個沒有接通的電話號碼,可奇怪的是,那個打進來的電話號碼是隱藏的。一準是她給我搗弄的,咋就不顯示號碼呢?
我躺在床上,看著由時間描繪在天花板上的一些圖案尋思著,剛才是誰打進的電話呢?不知何處傳來的刺耳的金屬器械鑽進牆壁的聲音讓我無法集中思想。自從搬進這幢高層住宅的一年裡,這裡幾乎每天都有人在裝修,電鑽鑽進牆壁的聲音每天都會在我生存的空間裡響起。那電鑽有時從我的頭上鑽下來,有時從我的腳下鑽上來,有時鑽進了我的四肢或者後背。我現在已是千瘡百孔。由於使用頻繁,我們單元樓洞裡的電梯已經維修過兩次了。可今天上午我回來的時候,電梯門口又被一道黃布條警戒住了,連個人影都沒有,真他媽的!沒辦法,我只好背著從菜市場買來的米麵往上爬,等我爬到三十層樓梯口坐下來喘氣時,我才看到兩個頭戴紅帽子的工人正蹲在我家門口的電梯門前搗弄。我沒好氣地質問他們,你們從哪兒弄的這破電梯?
修電梯的工人同時回過頭來,卻不理我。我看到有風從電梯的滑道里吹出來,把那根攔在門口的黃帶子吹得呼達呼達響。那風聲就像這會兒我頭頂上的金屬器械鑽天花板的聲音。由於震動,天花板上出現了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那圖案使我有一種預感,或許,今天我真的能到達那個時常出現在我夢境裡的陌生的地方,要不我今天怎么就沒有聽到手機響?以往的日子裡,我的睡眠極其敏感,就是有隻鳥從我的窗外輕輕飛過也能把我驚醒,更別說現在這電鑽鑽牆壁的聲音了。可今天我咋就睡這么死?是我爬了三十層樓的結果嗎?剛才手機在我的耳邊響個不停,我怎么會把它當成是老文敲打鐵軌的聲音呢?那么,剛才是誰打來的電話,楊柳嗎?
一想到楊柳,我就看到她穿一件桔紅色的睡衣從掛在牆壁上的石英鐘里走出來,她細膩的皮膚仿佛黑夜中的燭光。燭光里,我用手撫摸著她小腹右側那道暗紅色的刀疤。楊柳三歲的時候,她在家鄉的醫院裡作了一次闌尾切除手術。二十年過後,那個暗紅色的刀疤不但沒有消除反而越長越大。
在這個世界上,楊柳看著從窗子裡射過來的灰暗的光線這樣對我說,沒有第二個男人撫摸過這個疤痕。我知道,在我撫摸那個疤痕的時候就是某種欲望的開端。但楊柳更喜歡我用舌頭去親吻那個刀疤。我時常在幻覺里聽到她從身體深處發出的輕微的呻吟聲,癢,癢,我癢……但同時我也知道,就是在她最受那欲望折磨的時候,她也不會給我打電話,這是我們之間的契約。我放下手機,看到我的毛衣毛褲還有羽絨服像一群無脊椎動物癱軟在地板上,羽絨被的一半也從床上滑了下去。她人呢?在廚房裡嗎?不會。自從她發現楊柳出現在我的生活里之後,我已經有許多日子沒有吃過那個胖女人做的飯了。在灰暗的時光里我們處在冷戰的狀態之中。可她為什麼不接電話?每次我的手機響起之後,她都像聽到她已經死去兩年的親爹走進房門一樣,哪怕她正在蹲馬桶也會提著褲子從衛生間裡跑出來,從我手中搶過電話。可今天怎么了?在我睡著的時候她在乾什麼見不得人的鬼勾當?她把我女兒殺死了?她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白色的沫子從她們的嘴裡冒出來,她們沒有了呼吸,她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們自殺身亡……
可怕的情景時常出現在我的幻覺里,折磨著我的神經。有時我正在直播室里工作,就會突然想到小小,她喝了過量的安定了嗎?那個胖女人不止一次這樣威脅我,孫新春,你別以為我不敢,死我也不一個人死,我弄幾包老鼠藥跟小小一塊喝,你就跟那個不要臉的楊×過去吧!那個胖女人對女性生殖器惡毒的咒罵使我想起了奶奶,在這方面,她比起我奶奶不知要遜色多少倍,可她的威脅卻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4
電鑽鑽進天花板的聲音就像鑽進我的耳孔里,我用雙手死死地捂著耳朵,可我卻沒法管住我的眼睛,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三條河流從牆壁里流出來。沙河和賈魯河在錦城的西部注入潁河,然後潁河從錦城的中部流過,把這座大約有二十萬人口的城市攔腰切成了兩半。某一天,我在我主持的節日裡回答一個名叫楊柳的女孩提問時對她說了上面的這些話,接著我又對她說,潁河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就在那年的春節過後,在辦公室里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名叫楊柳的女孩。這次,是她要跟著我實習。後來我對她說,在這條河流的北岸,正在建築以高層為主的住宅區,我在那兒買下了一套房子。你看,我就是這樣的虛偽?那套房子是我出錢買的嗎?壓根不是。其實,我討厭呆在這套房子裡。在電鑽停下來的間隙,我站在靠北的窗子往下觀望,從這裡我能看到不遠處的那片漸漸消失的湖。冬季里,那片越來越小的水面變成了墨綠色,我能看到一些在湖泥里挖蓮藕的人。我偶爾沿著湖邊的小路走,會看到漂浮在墨綠色水面上的動物的屍體,儘管現在隔著遼闊的寒冬我仍然能聞到從那裡散發出來的臭氣。那臭氣使我現在呼吸的空氣已經變質,我時常為此感到窒息。我討厭這套房子!可那個胖女人壓根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她還時常在朋友和親戚面前炫耀。
在錦城,無論多么偏僻的地方她都會碰到熟人,好象全天下的男女都是他的同學和親戚。清晨或者傍晚,我們一塊走在街道里或者來到一個公共場所,她會突然哎呀哎呀地對一個陌生人大呼小叫起來,我也討厭她打完電話向我炫耀的神情。你知道嗎?他是地區法院院長的司機!你聽聽她那口氣,我知道她是瞧不起我,我知道她嫌我沒本事。一個雞巴鳥司機有什麼了不起?不過話從我嘴裡說出來,那個不雅的詞就被我過濾掉了。這你知道,我不但不善於說髒話,而且一聽她接聽電話的語調就噁心。她今天為啥不接電話,正在蹲馬桶嗎?
我朝衛生間那裡看一眼,那門虛掩著。我閉上眼睛仔細地聽聽,衛生間裡只有水滴從水龍頭上滑落到浴盆里的聲音。知道嗎,她說,這叫滴水,滴水水錶就不轉動,滴上一夜就夠我們沖馬桶的了。這就是她的智慧,說實話我得感謝她,她教會了我許多這種生活中細小的常識,她使我更清楚地認識到什麼是小市民。我一邊想一邊從地板上拾起羽絨服披上,然後趿拉著拖鞋走進衛生間。她真的不在裡面。我對著馬桶灑尿,卻從牆壁上的鏡子里看到一個身披羽絨服的人,他胸膛上的肋骨在我用力吸氣的時候很清晰地凸現出來。
春,娘看著我說,有心思了?
我說,沒有。
娘說,工作不順心?
我說,沒有。
娘嘆口氣說,哎,你瘦了。
我看到那個人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他的額頭上已經有了明顯的皺紋,紛亂的長髮使他的面容顯得蒼白而憔悴,他好像還沉睡在疲憊里。這就是我嗎?我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了?那就是我,那不是我還會是誰?我一揚手,就看到我對面那個人的皮膚在肋骨上滑動。孫新春,就這樣你穿上衣服走在大街上還像個人,你這過的是啥鱉孫日子?那個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的胖女人在乾什麼呢?
由於寒冷,我胡亂地洗了一把臉,就急忙回到到臥房穿上衣服,我得弄清楚她正在乾什麼。我躡手躡腳來到客廳里,客廳里仍舊瀰漫著一股難聞的煙氣。乳白色的地板上到處都是黃色的菸蒂,在菸蒂之間還有一些米黃色的痰跡。這是夜裡他們打麻將時留下的。幾張椅子斜三倒四地橫在飯桌的四周,飯桌上鋪著一張灰色的桌布,桌布已經被麻將牌磨得十分骯髒。那個可惡的胖女人每天都把一些賊頭賊腦的人拉到家裡打麻將,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在從墨綠色的湖面上刮來的腥臭里把麻將牌摔得叭叭作響。四萬!我聽到小小的二舅叭地一下把牌摔在牌桌上,那個長了一臉橫肉的人隨後朝地板上就是一口濃痰。
你看看,他們把我的家都糟蹋成了什麼樣子,這實在讓人忍無可忍!你看看,茶几上堆著他們吃過的蘋果皮、香蕉皮、桔子皮、瓜子皮,還有一隻茶杯倒在茶几上,茶葉水像尿液一直流到了地板上。你看看,我家客廳里的沙發套都被他們油膩的屁股擰得皺巴巴的,上面還扔著幾個捏癟了的飲料罐。這些狗雜種!哎,剛才我說什麼?狗雜種?這罵人的話怎么會從我的嘴裡溜出來?別說我,你過來看看,就是你看著門口那片橫七豎八臭哄哄的拖鞋不想咒罵他們嗎?想!可你知道,想罵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天我在北京華聯商場門前的遭遇你也知道,那天我回到家就像現在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樣,我面對牆壁,把有生以來我聽到的罵人話都在腦海里想了一遍,可你真叫我罵,就是說不出口。我奶奶站在旁邊一看就生氣了,真是沒本事,我教你。這你知道,我的奶奶可是人世間罵人的高手。不說別的,就女人的一個生殖器官,她老人家就能罵出一百個不重樣來。現在細細地想起來,她老人家真是一個天才呀,一個語言天才,任何語言大師在她的面前都顯得遜色百倍。有一年夏天,我奶奶跟支書孫志同的老娘一連罵了三天。孫志同的老娘坐在她家的門檻上,我奶奶盤腿坐在孫志同家門口外邊的那棵老槐樹下面的磨盤上,她罵一句用手指一下,她老人家嘴角上掛著白色的沫子,帶大襟的褂子從上面垂下來蓋住了她的三寸金蓮。渴了,她就叫我回家去給她掂茶。我掂著一個黑色的瓦罐在陽光下從鎮子上的麻石大街上走過,罐子蹭著街面上的麻石發出哧啦哧啦的聲響,水從瓦罐里濺出來,打濕了我的褲腿。奶奶捧著瓦罐喝一氣,繼續開罵。餓了,爹就用瓦罐給她送飯。到了第二天頭上孫志同老娘的嗓子就啞了,光見她用手朝奶奶指點著,嘴唇一張一合,就是聽不見她的聲音。而我奶奶的聲音仍像小銅鑼一樣,現在那些站在舞台能唱兩首歌的歌手算狗屁?比起我奶奶,差遠了!你看我奶奶到了三天頭上腰板還挺得直直的,那真是女中豪傑呀。我奶奶罵人的聲音真的就像唱歌一樣好聽,優美的曲調在夜間響起來,能把掛在街邊電線桿子上的有線廣播都贏了。我奶奶在那個磨盤上一直坐了三天,她老人家三天都沒有下火線,就像現在的人一氣喝十斤二十斤的黑啤酒黃啤酒不上廁所一樣。那一年我奶奶的事跡不脛而走十里八村的人都趕來看熱鬧,人們走一群來一群,就像現在的人才交流會。我滿臉皺紋的奶奶那一年可真出盡了風頭,奶奶越罵越勇,直罵得孫志同的老娘落花流水屁滾尿流,直罵得孫志同跪地求饒。當然,那個時候孫志同還不是支書,要不,我奶奶也不會留下如此的豐功偉績。你說,像我奶奶這樣的才能,她一個乞丐女人算得了什麼?我真的不像她老人家的孫子,我們孫家在墮落,我們孫家是黃鼠狼生老鼠,一窩不如一窩。如果我有她老人家百分之一的能耐,那天在北京華聯商廈門口我也不至於像一隻落湯雞。看來這世上沒有一項輕而易舉學到的本領,不但罵人需要學習,無恥也需要學習,要溫故而知新,你不練就不會,就像現在我面對那堆臭鞋在腦海里溫習奶奶教給我的那些粗話一樣。可是,不知為什麼那些罵人的粗話我就是說不出口。我用手一邊擰著自己的嘴一邊想,你真是無用呀孫新春,你連句罵人的話都說不出來,你罵呀,罵呀!可是,那罵人的話還沒有出口我的臉就發燙,我真是無用呀!我見我的樣子,我奶奶站在一邊都著急,奶奶說,罵呀,你咋不罵呀?
可是我真的罵不出口來。我說,奶奶,你就教我兩句不帶生殖器的罵人話吧。
奶奶說,你有啥不好意思?人家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兒都做了,你就練兩句罵人話有啥不好意思?罵!
好,我罵。我聽從奶奶的話就罵了一句,你個雜種!可是從我嘴裡出來的聲音是那樣的無力,軟綿綿的就像面對情人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我用手使勁擰著自己的嘴說,你罵呀,罵出聲來。罵人是一種藝術,就像蔣介石一樣,娘希匹!在不同的場合里蔣委員長那聲娘希匹就包含著不同的涵義,罵人真是一種藝術,你要講時間、地點、場合、對象。要有語感,要有情感。你罵呀,要充滿仇恨!你罵呀,你這個雜種!可我這是在罵誰呢?罵我自己嗎?我自己在跟我自己過不去嗎?不,我不是罵自己,我在罵那個胖女人,你個可惡的小市民,你把我女兒小小弄哪兒去了?
5
.你看看,我這還像個家嗎?這哪裡是家?這是垃圾站!我知道那個胖女人是在存心地糟蹋我,日他奶奶,這日子沒法過了。你不知道,要是那個小市民聽到我這話一準會樂得她藏在衣服里的那雙奶子都在抖動,她一準指我的臉說,孫新春,你可壯著膽子說句人話,你有膽再說一遍?你有膽說給我離婚?我買個鏊子沒腿,專(磚)等著呢!
我真是個無用的人呀,你看她用手指著我的臉我就沒有勇氣把那句話再說一遍,你看我還像個男人嗎?楊柳說,你就不像個男人!你到底怕的是什麼?我到底怕的是什麼呢?這你知道,那個胖女人她鱉孫二叔是錦城川匯區財政局的局長,他要是給我們台長打個電話,你說……再說,我現在住的房子還是小小她二舅拿的錢嘛,他開著酒廠,你光說,我是人窮志短呀,所以人家想踢就踢想罵就罵,才這樣像狗一樣被人使喚來使喚去,我不是沒權沒勢嗎?我要是他媽的市長,不說市長,就他媽的是個處長,是個科長,也不至於落到這般田地呀?你知道,我也是整天窩一肚子火,就像這會兒有一股氣堵在我的胸口上一樣,我日他祖先,我真的受不了了!你個龜孫現在在哪兒?我抓著你真想擰你的嘴,把你的嘴撕叉,我真想擰你的耳朵,用刀子一點一點地割下來!我想把你的褲子扒下來,把你摁在床上……
不知為什麼,越是恨她我就越想得到她的肉體,越是恨她我就越想像個野獸一樣把她的兩腿架起來,在她的喊叫聲里把我的仇恨一下又一下地刺進她的肉體!我咬牙切齒地渴望著看到她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的樣子,看著她的身子像蛇一樣昂起來,看著她的五官因興奮而扭曲在一起。她伸出雙手擰著我的大腿,一下又一下,她把我腿上的肌肉都快擰熟了。肌肉的疼痛使我更加仇恨她,我百倍地把仇恨刺進她的體內。就像我的農民兄弟總渴望著打開城市的大門衝破城市的防線向這個到處都充滿著金錢和罪惡到處充滿著鮮花和狗屎的城市進攻一樣,向她進攻!金錢不能只屬於他們!鮮花不能只屬於他們!哪怕我們變成罪惡變成狗屎!你叫吧,你喊吧,你叫的越狠喊的越響我這心裡才越解恨!你聽,那個可惡的胖女人的喊叫聲時常會從她充滿臭蒜氣的嘴裡噴射出來,把我生活里的每一片空間都攪動的抖動不止。你看看,我真是個不知羞恥的人呀,你看看,為什麼我越恨她就越想得到她的肉體呢?你個可惡的胖女人,你現在在哪裡呢?
客廳里除了那些難聞的氣味在流動沒有一點別的聲音,我看一眼女兒的房門,那門關閉著。她們在屋裡乾什麼?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裡,我眼前再次閃現出我想像過無數遍的可怕的場景。那個胖女人把我女兒手脖上的靜脈割破了,鮮紅的血液從床上流下來,小小的臉色像米粉一樣蒼白,我女兒被那頭母豬給殺死了。在我的幻覺里,我女兒小小不止一次死在那個胖女人的手下……我在幻覺里輕輕地推開女兒的房門,可屋子裡沒有人。女兒不在屋裡,那個可惡的女人也不在屋裡。女兒的房間裡亂糟糟的,小小的書包和紅領巾都在桌上放著,今天是星期日,小小不上學。她們乾什麼去了,她們在廚房裡嗎?
我從女兒的房間裡出來,試探著叫了一聲,小小。我沒有聽到女兒的聲音。我看到廚房的門緊緊地關閉著。她們在廚房裡乾什麼?那個胖女人肯定把門從裡面上死了,然後她打開了天然氣管道上的開關。我的天呀,她竟然想用這種方式害死我的女兒!想到這兒我頭皮一炸,兩步躥到廚房的門前。我用力推門,可那扇門卻被我輕而易舉地推開了。廚房裡同樣沒有一個人,我只聞到了一股焦煳的氣味撲鼻而來。在廚房的地板上,我看到一個白色的瓷盆,瓷盆里是一些黑色的紙的骨骸,在地板上,還胡亂地堆放著十幾封沒有來得及燒掉的信件。我的天呀!我急忙蹲在地上抓起那些信件,這都是我從台裡帶回來的聽眾來信,這些信件我還沒來得及看她就給我燒掉了。她知道我的生活里離不開這些信件,這些來信我都要一封一封地仔細地閱讀,我要從中了解世界的憂傷和人間的苦難。在那些來信里,那些我從來沒有謀過面的陌生人向我敘述的全是一些不幸的事兒,他們從來不把幸福的事兒高興的事兒告訴我,在快活的時候他們就把我給忘記了。他們只有在憂傷和痛苦時才會想起我,他們想讓我跟他們一起分擔憂愁,他們想讓我幫他們解除痛苦。
救救我吧,青果。他們這樣說。
可惜他們選錯了對象!楊柳用諷刺的語氣對我說,你能給他們做些什麼呢?
是呀,我能做些什麼呢?我只是一個無用的節目主持人,我只能通過電波給你一些安慰,遠遠的對你說兩句安慰的話,這你知道,我別的什麼也不能為他們做。可是,這個可惡的女人把你們寄來的苦難都給燒掉了,連同我同情你們的權力。我的父老鄉親我的親愛的聽眾,她要是知道燒那些信就像燒我的心,那她就不燒了,她會換一把剪子來,她會當著我的面一剪子一剪子的鉸!現在你們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吧?可是她能鉸得斷嗎?她怎么會知道我同那些苦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我之所以把你們寄來的苦難放在自己肩上,這是因為我同你們一樣是喝著潁河裡的水長大的,是因為我同你們一樣吃著那塊黃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紅薯和高粱,和你們一樣吃著玉米和大豆,因為我身上流淌和你們一樣的血液。面對煩惱我身不由己。有的時候,一封有關煩心事的來信會改變我本來快樂的心情,那煩惱一整天一整天地壓在我的心上。楊柳說,你又怎么了?
我說,沒什麼。我不想讓她同我一樣來承擔那些苦惱。可是她看得出來,我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住她的眼睛?作為一個優秀的女性,她太了解她所愛的人了。她說,你別的沒什麼本事,就這點還可愛,看著你那憂鬱的面孔,我真的不忍心去傷害你。
可是,那個可惡的女人卻把這些我還沒來得及看的信件都給燒掉了。這個無恥的人,她到哪兒去了,她把我女兒帶到哪裡去了?我拿著那些倖存下來的信件走出廚房,重新把各個房間察看了一遍,我想找到一些有關她們的信息,可是,我失望了。我不知道那個可惡的胖女人把我女兒小小帶到哪裡去了。
我把那些信件扔在床上,那些不同顏色不同規格從不同地方寄來的信件在我的床上散開。那些不同的字型就像不同的語言,那些字從紙片上跳出來爭先恐後地向我講述著它們主人的苦惱,可我卻不想聽,我只想知道我女兒小小現在什麼地方。小小,你在哪兒?那個可惡的女人把你帶到哪裡去了?你個豬,我知道你什麼樣的事兒都能做出來,我知道你!你把我的小小帶哪兒去了?你把我女兒帶到那片長滿了蒲子和蘆葦的湖灘地里去了嗎?你想害死她嗎?我看到女兒手脖上的靜脈被她用鋒利的刀片割斷了,就像那個小偷割破了我的褲兜,我女兒面色蒼白地倒在血泊里,我女兒伸出手向我不停地喊叫,爸,爸……
可是,那個可惡的女人卻在一邊向我發出陰冷的微笑,她的手上捏著那沾染著女兒鮮血的刀片,我看見她把那個刀片放在了自己的手脖上,她一邊看著我一邊用那個刀片切斷了自己的靜脈。你看,鮮血從她的手腕上像小溪一樣流下來。她在畏罪自殺!死吧你!你害死了我的小小,你還有臉活下去?你死吧!你這個狗雜種……
6
我被電鑽轉動的聲音驚醒了,剛才那個可怕的夢不留在我的腦海里。電鑽鑽門的聲音從客廳里傳過來,我急忙翻身下床來到客廳里。我看到我家的房門在顫動,電鑽的聲音感染了房屋的整個牆壁。那電鑽的聲音就像一把斧頭朝我的頭頂上劈下來。
又開始了,你們這些狗雜種!你們還讓不讓人活?你們一天不停地鑽牆,不停地鑽,一刻不停地鑽,你們要把樓板鑿穿嗎?你們要把牆壁鑿穿嗎?你們要把整個大樓鑽透嗎?你們這些狗雜種,你們還讓人活不讓?
看著被不明金屬器械震動的房門,我實在不能再忍受,我衝過去抓著門把猛地把房門打開了。隨著打開的房門,那金屬器械轉動的聲音消失了。隨著湧進來的一陣風,我看到了一個女孩站在門口喘息,她正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我。我抓門的手垂落下來,我說,小小?
小小怒氣沖沖地看著我不說話。我說,小小,你敲的門?
小小惡狠狠地說,你就睡恁死?
小小的聲音像電流一樣爬過我的頭皮,我說,咋了咋了?
你說咋了,看看俺媽給你打多少電話。
你媽?她人哩?
在樓下,等著你提東西哩!小小說完再不看我,她側身從我身邊走進屋裡。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陣風,那風推著房門咚地一下關上了。隨著關門的聲音,金屬器械鑽牆的聲音跟著又出現了。那聲音鑽著我的頭皮,鑽著我腳心,鑽著我的四肢,鑽著我身體上的每一個部位讓我無法忍受。那聲音讓我耳孔發鳴,那聲音讓我頭皮發緊四肢抽搐,我站在那裡不知所措。走到客廳里的小小這時回過身來,她仍然怒氣沖沖地對我喊道,你還站著,還不去接俺媽?
喔喔喔……
我連聲應和著,那聲音同我的身體一樣顫抖。我轉身走到門邊,剛想伸手去拉房門,就被身後小小給喊住了,穿上衣服!
我停下來,這才發現身上只穿了一個褲頭。我又喔喔喔地應著,匆忙跑進臥室。我一邊從床邊拉起褲子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有一陣風夾著夏季的炎熱從南邊的窗子裡吹進來,我一邊穿褲子一邊盲目地掃過窗外遠處的河道。河道在強烈的陽光下晃動著,是那樣的不真實。等穿好褲子,我隨手抓起一件汗衫就往客廳里跑。我來到房門前,一邊抓住門把一邊對小小說,我去了。
可是,我沒有聽到小小的聲音,我回頭觀望,客廳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只有金屬器械撞擊牆壁的聲音像水浪一樣一波一波地打過來。我的耳孔像被針刺一樣跳動起來,那跳動使我痛苦。但我還是拉開房門,飛快地往電梯門邊跑。當我衝到電梯門前時,才看到攔在電梯門口的黃布帶。可是,我已經沒法止住我身體,我奔跑的慣性力量推著我撞斷了那根黃色的警戒線,我一步踏空,身體開始往下墜落,往無邊的黑暗裡去。
我聽到有風在我的耳邊發出呼呼地聲響,我知道那風來自一望無際的原野。原野上飄灑著粉紅色的雨絲,那雨無邊無際瀰漫了我的視線。在墜落的黑暗裡,我聞到了一種新鮮的蒜泥氣息。你知道,這種我喜歡的氣息與我奶奶有關。
奶奶說,再加點老陳醋。
奶奶念白一樣的話語在我耳邊滑過的風裡逐漸演變成一種氣味。這你也知道,氣味來自一望無際的原野。那種粉紅色的氣味,時常像霧一樣遊蕩在原野的田間小路上。在那條時常被霧瀰漫的小路上,偶爾,我會看到另外一個行走的人。
2010年11月19日寫完。
⑴:《從這裡,到這裡》,河南文藝出版社,2010年8月版,第112頁。

評論

江媛
針對社會共性扼殺個性的殘酷性,墨白在小說《一個做夢的人》中塑造的主人公“我”就是一個為爭取社會共性的支持,主動充當起權力的附庸而被不斷消除個性,並最終被社會共性所毀滅的人物。
“我”的城市生活讓我處於四面楚歌的尷尬狀態。“我”在北京華聯商廈陪情人楊柳買鞋,被小偷偷了一千元,“我”面對城市人的價值觀感到自卑,為了挽回自己的尊嚴,向女友說謊,被女友當眾羞辱(我維護個人尊嚴的努力失敗)。“我”走出商場遇到一個女乞丐,想給她一點錢,當“我”把手伸進兜里發現自己身無分文,立即遭到女乞丐的勒索及一群人的圍毆(我的憐憫和羞恥心給我帶來了災難)。在短短的一天之內,“我”接連陷入城市的兩個陰謀,並遭到醜陋的人性對“我”的同情心和羞恥心的徹底閹割。
權力過於強大並掌握一切資源和決定個人命運的社會,給人造成了無休止的恐懼。為了討好權力,“我”不得不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去見台長,留下自己為她買鞋。“本來那天楊柳要和我一起去北京華聯商廈的,可就在臨出門的時候台長突然要召見她,她能不聽嗎?台長呀,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他掌握著生殺大權,他可以端掉我們的飯碗!多年以來,我時常為自己的飯碗擔憂。我總是擔心有一個人在暗處竊視我,那個人就像這位嫉妒我的台長,我總擔心他會突然找我談話。他手裡夾著一支香菸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細眯著眼睛看著我說,你自由了!你聽,他說話的語氣就像背電影裡的台詞一樣。接著他用幽默的語氣對我說,我希望你能服從組織上的決定!你看,他就像一個黨衛軍官提著一把槍對我開了一槍然後吹了吹冒煙的槍口說,你自由了。而我卻站在那裡雙腿發抖,到最後我也會像那個向我乞討的女人一樣對他抻出乞求的手。你看,在現實生活里我同樣是一個無恥的人,是一個奴性十足的人。你說,現在台長要見楊柳我敢不讓她去嗎?這可不是兒戲。楊柳含情脈脈的看著我,然後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你自己去吧,就我選中的那一雙。我說,哪一雙?楊柳說,八百二那一雙。”這一段心理活動描寫,反映出“我”對權力左右個人命運的畏懼和被迫順從。“我”的個性和尊嚴由於權勢的壓迫而經受著持續的折磨,它被自我採用強制性的手段壓制住,使“我”形成異化的人格:“我”一面哀哭被權力挫傷的尊嚴,一面對強大的權力表現出放棄反抗和壓迫的奴性
“我”回到家裡,農村的價值觀同城市的價值觀發生了猛烈碰撞:孫志同個狗熊,爹聽我這樣說,真的扳著手指算起來,派出所老鄭個鱉孫,信用社王明亮個雜種,還有潭成運、張大嘴、醫院的院長牛麻子、西街皮革廠的方家勝……看看,我說,都是一些有錢有勢的人吧?爹,現在您兒子能和他們平起平坐了。你看現在我一回來,鎮上的幹部慌哩,今天上午鎮裡的耿書記不是還讓人給送來兩箱伊犁牛奶嗎?娘說,那一箱好幾十塊。他爹,不是咱春,以前誰把你看到過眼裡?爹翻了娘一眼就不再說話。當父親和“我”發生衝突的時刻,鄉村權力面對城市權力,父親妥協了。由於“我”從農村到城市生活經歷的轉變,權力隨之顯現出鄉村權力和城市權力兩個層次,人們對權力的奴性也呈現出弱勢服從強勢,城市權力壓迫鄉村權力的特點。
我一邊走一邊想,現在我能跟鎮裡那些牛頭馬面們平起平坐了。你現在仔細想想,如果就算我回來當了村裡的支書,或者當了鎮裡的書記,我能會比他們好到哪兒去嗎?可是我走著走著,突然發現出現在我身邊的街道竟是那樣陌生,沒有一點我家鄉潁河鎮街道里的模樣。“我”屈從城市權力的奴役是為了回到鄉村,獲得奴役鄉村權力的資格。面對城市對鄉村的剝削和壓迫,“我”非但不反抗,反而協助城市權力,以獲得奴役鄉村的權力。“我”的奴性加重了城市對鄉村的剝削和壓迫,但“我”這樣做只是為了將來獲得奴役他人的資本。這看似忍辱負重的行為,實際上是封建剝削思想對權力罪惡的縱容:亦即剝削有理,不擇手段獲得剝削他人的資格有理。
由於崇尚城市人的生活方式,“我”婚姻生活也時刻處於不安和恐懼之中。“我”和楊柳相好,妻子時時刻刻以殺掉女兒小小威脅“我”,對“我”造成了嚴重的心理恐懼,這樣一來,權力對個人的壓迫滲透到家庭中,發生了變形,它藉助妻子的恐嚇繼續控制“我”奴役“我”。“我”在社會上對權力的奴性轉移到家庭生活中,“我”的奴性經過權力的剝削和家庭的恐嚇得到不斷增強。權力決定一切的社會培育出像“我”這樣的權力奴隸,這裡的“我”已經不僅僅是個體的我,而是被權力壓迫之下的每一個人,“我”對權力的恐懼和奴性也不僅僅是指“我”這個個體,而是指所有權力壓迫之下的每一個人。“我”的生活信條代表了整個群體的生活信條,那就是“我”不反抗任何壓迫和剝削,而是通過被權力奴役,討好權力、保住飯碗,以獲得奴役他人的資本,就這樣,全民人性中的罪惡由此顯現並作用於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每一個人都充當起權力的幫凶,縱容並主動接受權力的奴役,進而以喪失自由和人權為代價,一步步向權力妥協,共同塑造起一個壓迫弱勢、縱容強勢的全民沉淪的社會。“我”將自己的生命基座(這一基座牢固建立在全民對權力和物質的自發崇拜和權力對全民奴役的基礎之上)置放在權力和物質上,“我”在被社會共性物化的同時(女乞丐消除我的憐憫心、女友消除我的個人尊嚴、上司運用權力以隨時剝奪我的工作對我造成威脅和恐嚇),“我”以被物化得到的收穫物化他人(我找情人是為了和村幹部獲得平等的地位,為了討好上司我把情人甘願獻給上司,我從對情人的物化中不斷增強著自我的奴性)。權力對“我”的物化意味著讓個體的人喪失人的特性,獲得物的特性,以滿足服務權力、不用思考、不用判斷、而成為只提供勞動價值的服從機器的需要。由此,權力化合既得利益集團藉助科學技術建立起一套對個人進行物化的完善的監督控制體系,在這個體系中,權力在掌握個人命運甚至生死的同時,全面調動權力機構對人進行物化,以保證龐大官僚機構的正常運轉來鞏固權力或維護既得利益集團。為了實現有效控制,權力化合既得利益集團或以提供物質的方式來對順從權力奴役的人提供施捨,或以剝奪的方式對個人造成威脅和恐懼,這不僅是權力獲得全民奴隸的有效方法,還是形成單一價值觀的重點所在。
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權力化合既得利益集團依靠科技更新建立起嚴密的控制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個人成為依靠向體制出賣勞動力求生的一份子。為獲得勞動價值最大化,權力體制化合既得利益集團勢必要藉助科技完善控制監督系統,促使個人的勞動價值最大化。此時個人的需要代之以體制的需要,個人也因控制體系的日臻嚴密而喪失了自由。一旦個人為爭取自由或喪失勞動價值而脫離體制或被棄於體制之外,那么處於社會保障缺失的社會生活中,個人的生存等基本需要也將被剝奪殆盡。此時,自由在社會中失去了實現的可能性,人們的欲求也隨之表現出權欲和物慾的貪婪和兇殘的醜陋特徵:人們意識深處的奴性協助權力建構起一個嚴密的官僚運作體系,在這個等級森嚴的虛偽體系中,人人充當起權力的忠實警察,協助權力意志清除一切危害權力的可能性,由此,自由實現的可能性最終被全民的權力意識扼殺殆盡,社會也因人性的醜惡和權力機構缺乏法律的監督和約束,而無法避免地走向整體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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