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天下貳》門派小說)

《魍魎》,《天下貳》門派的小說。

《天下貳》門派小說之 魍魎卷引子
女魍魎女魍魎
男魍魎男魍魎
在很久很久以前--很多追憶的開端即是如此。明明白白地告訴聽客:我講的這個故事與當下無關,是埋在塵埃深處的事。說故事的人帶著清醒自持的口氣:信不信由你。似乎有些不負責,卻也是在安慰聽客:無論生死恩怨皆成雲煙,不必和往事較真。
這樣就很好。我所目睹和親歷的人世總有清冷的味道--一些像劍花,舞出另一種動人,然“別是一江湖”,光痕逝去,便是曲終人散的時刻;一些像煙花,瞬間的繁華襯著清冷的底色,光芒散盡,黑暗渲淌出來,明暗交替間看穿了生死輪迴:且留君如夢,送君如客。
1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祖輩就生活在雷澤旁的魍魎。到了我的父母這裡,魍魎已然是大荒最神秘最恐怖的勢力。父母先後生下了三個男孩,其中第二胎和第三胎是一對孿生。第四胎是個女兒。這讓父母欣喜若狂。他們盼望一個女兒已經很久。他們給這個女兒取了個名字,叫“荊一楚”。
不幸的是,這個叫“荊一楚”的女嬰才生下來兩天便夭折了。這個名字還不具備實體意義,就已經失效。父母對這條小生命的早夭哀傷不已,他們用全大荒最華貴的雪柏做了一口小小的棺材,然後將這個嬰兒殮葬在他們的窗下。那就是我。
我很感激父母給我的這塊血肉並讓我永遠和家人待在一起。我沉默地看著我的哥哥們生活和成長,在疑惑困厄中掙扎與撒手,在愛恨情仇中迷失與皈依。我聽到過他們每個人的嘆息。這使得我對他們所處的蒙面之城由衷地感到不寒而慄。
在我死後不久,我的父母因緣巧合得到了一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嬰,他們相信這是上蒼給予他們的補償,於是收養了這個孩子。
可是我知道,那個女孩叫萬水影,不叫荊一楚。她是她。她不是我。
2
萬水影的故事暫且不表,我得先給你說說我的大哥荊一岷。我的大哥是典型的魍魎子嗣。知曉了他也就知曉了魍魎。
我大哥這個人從不過問世間的是非紛爭。他依照父母的設計成長,一生沒有出現偏差,從內到外都承襲了魍魎的本性和傳統。他不管正義邪惡,只要給得起錢,人間界沒有他殺不掉的人。他最終順風順水地成為魍魎的下一代掌門。
大哥的循規蹈矩使他成為一個乏善可陳的人,而同他相比,他的兩個孿生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哥荊一崎和三哥荊一峰,他們的人生就曲折複雜得多。他們原本也可以選擇一條平坦順利的路走下去,但他們的人生都在十八歲那年發生了巨大轉折。他們倆如同利刃的鋒與背,兩人的起點交纏在一起,走的亦是同一個方向,可相同的血脈和一體雙生的靈魂卻在他們身上奇異地走向殊途--當然在最後,他們還是殊途同歸地滑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潭之底,再也無法見到光明。
在我看來,我的大哥是因襲了魍魎的傳統,而我的二哥和三哥,他們的一生,仿佛看不清面容的黑色蝙蝠迅疾飛過暗夜,真正體現了魍魎的鬼魅與邪惡--儘管這樣的流露絕非他們的本意。
3
現在該講述我二哥的故事了。
二哥的悲劇起始於他十八歲生日那一天。其實在更早之前,我的二哥就已經是魍魎、乃至大荒一位卓越的殺手。他出手果敢,行蹤詭異,只要他接下了死亡柬,柬上的名字便注定將快速埋葬在歷史的塵埃里。
這一次的死亡柬上是一個叫“錦鯉”的人,放單者是玄溟一位面部稜角如寒鐵的少年。我的二哥不知道他叫什麼,也對此毫無興趣。同樣,他也根本不知曉“錦鯉”這個人的一切。他只認錢。買兇者與被殺者的景況原本就不是一個殺手應該關心的問題。
玄溟少年的出價不菲,我二哥將這次行刺當作自己十八歲生日的最好禮物。
按照死亡柬上的提示,我二哥來到了巴蜀望川鎮龍門潭。他早早就在潭邊的密林中隱匿起來。龍門潭上有一簾巨大的瀑布,透過濺起的迷離水霧,隱約可見刻著“龍門”二字的吊橋。密林里蝙蝠成群,它們擦著我二哥的面頰飛過。這情景令我二哥由衷欣喜,他對這一次的殺人遊戲充滿了信心。要知道,魍魎子嗣從小就與蝙蝠一起長大。這些看上去幼小卻有著驚人飛翔能力的吸血生靈,是雷澤幽暗潮濕、妖邪冷峻的另一種註解。它們群體飛翔出擊時的冰冷之態與颼颼之音,令所有魍魎子弟的靈魂不由自主地顫慄,如同交歡時刻的高潮體驗。
夜幕終於降臨。月光下的龍門潭呈現鬼魅的幽藍之色,就像黑夜中的貓眼光芒。
子夜時分,水面終於有了動靜。一圈圈漣漪率先從潭中央泛開,撩人的滴水聲傳了過來。當漣漪的頻率越來越密集,波紋的皺褶越來越寬闊時,一具月牙白的軀體從潭水中央浮現而出。我二哥屏住了呼吸。他第一次對要暗殺的人產生了濃厚的好奇。他隱隱約約預感到有什麼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然而他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什麼。
月光下,散亂如碎鑽的水珠從那具月牙白的軀體上跌落下來,我二哥漸漸看清那是一具女性之軀的背影。
那背影游弋在水面上,毫無疲沓之相,是血融於水的流暢合一。當水面的波紋漸漸平息,我二哥終於得以清晰地窺見了那具美妙之軀--體態頎長,如同立於湖邊的挺拔楊柳;線條堪稱流麗,仿佛華貴白玉石上的流線紋;輪廓夭矯,浸於水中,不著一物,卻有白衫獵獵招展於風中的倜儻之態;膚色清朗勝玉,是繾綣於水中的一抹清幽月光……我二哥並不知道,他一生的災難由此而始。當時他整個人已經怔住,隱匿在茂密樹枝後的他在那一刻石化成雕塑,完全無法動彈。片刻後,那具月白之軀轉過身來,一條嫣紅鯉魚文身赫然攀緣於完美的處子之身,蜿蜒在胸肩肌膚之上;靜美面容皎潔如初綻玉蘭,玉蘭花蕊深處是純澈如晨露的雙眸。
霎那間,視覺的狂歡和盛宴傾巢而出。已經石化成雕塑的二哥,頃刻間被熾熱的岩漿吞噬熔化。我二哥感到了自己身體的異樣。這個十八歲少年的生理覺醒來得太晚,蓬勃硬挺的身體裹挾著無法示人的邪念徹底湮沒摧毀了他的意志。一直到那個叫“錦鯉”的暗殺對象沉入潭水,水面恢復寧靜良久,我的二哥才清醒過來。他舒了口氣,痙攣著的神經緩緩舒展如常。
如夢初醒的他意識到自己失手了。這是我二哥輝煌的殺手生涯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手。誰也沒有料到正是這次失手使他丟了命。他被無情踩死在命運的馬蹄之下。
4
是夜,二哥回到魍魎後,遲遲無法入睡。他在想念那個叫“錦鯉”的人。這個名字所指代的實體觸發了他無盡的好奇--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我的二哥沒有意識到,從這個時刻起,他的所做所為已經在漸漸偏離一名職業殺手的軌跡。
我的二哥沒有按照如常去找買兇者復約邀賞。他故作輕描淡寫地對玄溟少年說,暫且讓她再多活幾日。說這些的時候,我的二哥已經感到了心虛。
之後的幾個夜晚,二哥又去了潭邊。終於,他發現這個叫“錦鯉”的女孩其實是一隻魚精。她白天化成水中的一尾錦鯉,晚上則變身為一位戲水少年。二哥很是好奇錦鯉的身世,以及為何被人追殺。
二哥不可告人的偷窺被當事人察覺已是三日之後。
十八歲的少年會經歷些什麼?每個人都會有大同小異的體驗罷。那一夜在偷窺時,月光輕如柔指撫摩著二哥的全身,巨大的緊張和壓抑令他汗水淋漓,撲簌而下的汗水裹纏著脆弱的淚水濡濕了細密的睫毛,面具下的呼吸急促潮熱,他越來越感覺到一種近乎缺氧窒息的痛楚與快意。意亂神迷間,繃緊的神經猛然間劇烈抽搐起來,二哥被雷電般劈閃突襲而來的灼熱酸漲摧毀,倉皇間一下子從樹梢跌落下來。驚慌失措的他試圖站起,卻再一次跌倒,褲襠中溫熱的黏滯潮濕昭示著身心的雙重失守。手足無措、汗顏赧然的二哥目光迷離朦朧,眼睛中汪出兩泓不明所以的委屈的淚水。
錦鯉聞聲後披上輕裘躍出水面。她出手不凡,但我的二哥亦非無能之輩。錦鯉不是他的對手。
那一夜後來的事情,已不必多言。我的二哥自是不忍心殺了錦鯉,相反還告訴了她有人要殺她的事情。錦鯉很感激我二哥的所做所為,同樣如實轉告了自己的身世和事情的緣由。
原來,錦鯉本是龍門潭底幻形珠的守護魚精。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大荒已近千年。她生來的職責就是守護幻形珠。幻形珠是大荒的一件神奇之物。它可以將人變幻成物品,也可以將物品變幻成人。自古就不斷有人試圖打幻形珠的主意。錦鯉的千年,就是不斷與孤獨和侵害抗爭輾轉的千年。夜半時分化身成人在撒滿月光的水面上游弋,是她每天唯一的輕鬆時刻,其它時間,她都必須待在冰冷黑暗的龍門潭底護看幻形珠。玄溟對幻形珠垂涎已久,近來多次入水劫殺未果,所以找到我的二哥。
錦鯉有著天籟一般的聲音,她以意味深長的凝視結束了她的述說。那是我的二哥初次領悟月下密談的美妙之處,由錦鯉的唇間吐出的音節玲瓏雅致,帶一點輕柔舒緩的音調,頃刻灌注他的全身。一種與魍魎的陰鷙鬼魅截然不同的氣韻像泉水滲透濡濕了他的靈魂。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和幻形珠就不會有事的。”我的二哥說。他極少以這樣和緩的語氣講話。錦鯉的言行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並改變了他。
“可是你是殺手,你怎么回去給他們交差?”
“我會推了這趟差事,還會警告他們不要再有此妄念。”
“你為什麼對我這么好?”錦鯉心中的警覺未消。
“只因你的孤獨我知道,你的輾轉我明了。”
錦鯉笑了笑,她感受到了某種異樣的東西在兩人之間化開,如同落入水中的墨滴,輕柔漫捲,如煙而散。她沉默轉身,變身成錦鯉,遁入水中。
5
二哥面臨的是二選一的局面。最終他選擇了履行給予錦鯉的諾言。這種違背契約的行為當然令玄溟少年大出意料並大感惱火。至此,二哥已經徹底偏離了一個魍魎殺手的準則,再也無法回頭。
之後的幾個夜晚,我的二哥都去了龍門潭邊。讓他意外的是,錦鯉接連幾天都不再出現。
二哥枯守了幾日,終是敵不過心中的擔憂,面具都未摘下,便閉氣潛入深潭。
潭底幽暗,潭水冰冷。二哥越潛越深,在氣已快用盡時,終於發現了黑暗中的一簇幽藍。那簇幽藍就是幻形珠發出的。二哥遠遠看見那隻幽藍的幻形珠浸在潭底,在它旁邊,一條孤單的錦鯉搖尾輕游。
二哥知道,那就是錦鯉了。
二哥游上前,錦鯉卻並未表現出驚訝,似是早知二哥會來。二哥合攏雙掌,錦鯉乖巧順從地游到他的掌心,她隨著二哥浮到水面。
“你怎么幾天都不出來了?”二哥問她。
錦鯉甩甩尾巴,轉過身。
二哥跟上去,用手掬起錦鯉,她的身體滑溜溜的,撩撥得二哥的掌心一陣酥癢。二哥有些惡作劇地鬆開指縫,水淌光了,錦鯉的呼吸急促起來,嘴唇一張一合。二哥再次追問道:“你怎么幾天都不出來了?”
喘息著的錦鯉猛然一甩尾,跳脫二哥的掌心,再次躍入水中。她游至岸邊,化為人型,發梢還滴著水,打得水面碎銀一片。
“我問你,你之前為什麼要偷看我?”錦鯉問道。
“這……”二哥囁嚅著,巨大的難堪包裹了他。
“現在是不是該讓我看看你了?”錦鯉狡黠地眨眨眼睛。
“啊?……”二哥吃了一驚。
“你別想歪了。我只想看看面具後的你。”
我二哥想了想,認真地答道:“面具是我們魍魎的標誌,是不能隨便摘下的。”
“那好吧。”錦鯉假慍道。她變身成魚,重新游到水下。
二哥不自覺地跟在她身後。錦鯉吐出的氣泡,一串串地,貼著二哥的面頰上浮著,如同親吻。
至水潭中央,錦鯉忽然不動了,她搖著尾巴停佇在二哥面前,嘴中的氣泡調皮地升浮到水面,那姿態分明是一字一頓地告訴二哥:我、就、是、要、看!
“好吧,”二哥想了想,“給你看。”
暗涌的水面下,我的二哥緩緩摘下了面具。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二哥會擁有一張如此明亮清澈的面孔,以及在他剛毅面頰上會徐徐綻放出如此柔和的笑顏。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二哥最為舒心的一抹笑容,如同早春三月初綻的櫻花,脆弱的甦醒,新鮮的萌動,是寒風中不堪一擊的明媚,是生命中稍縱即逝的含苞。我二哥生命中最美的一瞬在那一刻凝為永恆。這之後他的生命開始枯萎凋零,一瓣復一瓣,一葉追一葉,零落成無法挽回的哀傷。
6
次日夜晚,我的二哥如同中蠱一般再次來到了龍門潭邊。但是這一次,他目睹的是錦鯉和那個面部輪廓如寒鐵的玄溟少年交戰正酣。
二哥上前救了錦鯉,趕跑了玄溟少年。錦鯉負了傷,鮮血從肩膀上不斷滲出來。二哥細心為她包紮,錦鯉芬芳馥郁的呼吸不斷撲到二哥臉上,二哥抑制著胸膛里漸漸旺盛起來的邪惡之火為她包紮。在繫上纏帶的那一瞬,錦鯉被傷口的疼痛催出了一聲低淺的呻吟,驀然間,二哥胸中的火焰升騰而起,將他整個人的意志都燒成灰燼。二哥的臉鬼使神差地逼近過來,嘴裡含混地呢喃著:“我……有點……真的……”錦鯉也莫名其妙地跟著激動起來。兩人的臉越來越近,直至視野里只剩下對方的臉……
很多年後當我回想起那一幕,依然認為那是一幅邪惡與美麗交融的畫面:微茫的背景前,墨綠的草叢上,兩個少年火樣地交纏在一起,像兩隻剛成年的小獸撕咬在一起,直至一個吞吃了另一個,否則沒個了局,地老天荒似乎遙不可及又似乎觸手可及,而情與欲的交纏卻不管不顧地定格在那裡。
“你把我陷進去了,你也別想逃。”那天別後我的二哥對錦鯉說。回家後二哥依舊保持沉默,但有什麼東西在心裡萌了芽,恣意生長著,一片爛漫。以後,那片樹林就成了兩人的樂土。我二哥的眼睛裡慢慢有了一種異樣的神采,或許不該說異樣,但那的確是一種與眾不同的底色。
7
我的二哥不知道,他的詭異舉止早就引起三哥的懷疑了。
三哥在連續跟蹤了數日後,發現了二哥的這個秘密。
那時我的三哥才多大呢?他和我的二哥同齡,也不過才十八歲,卻已經顯露出少有的狠心和詭譎。事實上他的心智遠遠超過了二哥,儘管我的父母一直希冀三哥以二哥為榜樣。在真相面前,三哥覺得這樣的榜樣已經足夠可笑諷刺。他早就有些不服氣了。在十八歲之前的歲月里,我的二哥處處壓著三哥一頭,無論是技藝還是為人,這次的發現倒使得三哥心頭蠢蠢欲動起來,滿腔滿腹都是得意與瞧好戲的陰損。
如果你認為我的三哥會將這件事情透露給我的父母,並藉此邀寵,那你實在太低估他了--你以為我的三哥就不覬覦那顆罕見的幻形珠?
8
請原諒我用儘可能簡短的語言描述接下來的事情--它實在太過醜惡太過兇殘,回憶本身已快令我窒息。
那夜,我的三哥冒充二哥,提前片刻來到龍門潭邊。
如約等待著的錦鯉不明真相,歡快地游過來,直至游到三哥的掌心裡。三哥一邊抑制著對一條魚精撒嬌的厭惡,一邊合攏雙掌。他手中的力氣在逐漸加大,猙獰的笑容從嘴角乍泄而出。錦鯉在那一瞬間洞悉了一切,可是太晚了。她的掙扎已經毫無意義,劇烈甩動的尾鰭除了濺起幾朵孱弱的水花便再無用處。我的三哥,不動聲色、甚至是滿懷快意地看著錦鯉那無辜的眼睛在絕望求救。他感受著手中那個弱小生靈急促的呼吸,手下的勁道卻越來越大,直至那尾巴的甩動越來越無力,越來越無力,最後是一個周身的抽搐。三哥知道這尾魚的靈魂已經出殼,他鬆開了手。
三哥將錦鯉埋在湖邊一棵杉木下,快速潛入水底,輕而易舉地盜走了幻形珠。
--對我的三哥,我沒有任何偏見。他確實是魍魎的一份子,他的所做所為也並未觸及一個魍魎殺手的禁忌,他的靈魂甚至較二哥更為趨近魍魎子嗣的本性。對他的所做所為,除了嘆息,我只能感慨一體雙生的軀體未必就擁有一體雙生的靈魂。
二哥來到龍門潭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見不到錦鯉,而在潭底,幽藍的幻形珠也不翼而飛。二哥有非常糟糕的預感,他斷定這是玄溟少年所為。憤怒異常的二哥徑直找上門去,一語不發就和一群玄溟人馬打鬥起來。我的二哥寡不敵眾,身受重傷的他僥倖逃離。
二哥在龍門潭邊的樹林裡昏倒。草木斷莖的清香依然縈繞在他四周,而那個人卻不見了。二哥吐了幾口血,整個人昏昏沉沉如墜夢中。迷離中,他看見錦鯉面色慘白地走到他面前。
“你跑到哪裡去了?”二哥關切地問她。
“你是不是有個孿生的兄弟?”錦鯉冷靜地反問道。
二哥在霎那間明白了一切。
“其實剛開始我就感到了異樣,但我沒細想。當我發現他眼神中那絲不同於你的邪氣時,已經晚了。”
我二哥苦笑了一下:“想不到我們倆會是這樣的收梢。你別悲傷,我很快就會跟著你去的。”
“不。”錦鯉搖搖頭,“我雖然肉身已死,但余魂未散,還有兩個辦法可以讓我的肉身復活。一是幫我找回那顆幻形珠,它可以讓我的肉身活過來,甚至還可以恢復之前的法力;另一個辦法是用陽世之人的魂魄與我互換,但這樣做會讓那個人萬劫不復,永世無法超生,而且這樣也只能恢復我的肉身,我的法力無法恢復,永遠只能是一條普通的錦鯉。所以你如果要救活我,務必要找回那顆幻形珠。我的肉身就在湖邊那棵杉樹下。你要儘快,僅此一夜,要趕在我的肉身腐敗之前做到,否則就來不及了。”
“沒問題的。”我二哥笑笑,眼淚卻流了出來,“我弟弟會將幻形珠還給我的。”
“你弟弟……”錦鯉口氣飄渺惘然,“他將幻形珠埋在床榻下的泥土裡。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和你戴著同樣的面具,面具後卻藏著一顆雲泥之別的叵測之心?”
“我們魍魎就是如此。相同的面具後是不同的人心。”
“你準備一輩子戴著面具生活嗎?”
“不。我已經想好了,救活了你,我再也不會帶那個面具了。”
--這是二哥和錦鯉的最後一次對話。我相信二哥確實下了甩脫面具生活的決心,可是魍魎子嗣摘下面具後從來就沒有好的結局。魍魎歸根結底是一座蒙面之城。夫妻、父子、兄弟、姐妹之間都有著天生的隔膜。有形無形的面具消解著人與人之間的融洽信任,建構著無處不在的提防猜疑之網。摘下面具的人,只能成為眾矢之的,只能成為不和諧的異己,只能成為眼神中無形穿梭的短刀利刃的殉葬品。我目睹我親愛的二哥一步步回歸本心,毅然決然將路走成了絕路--整個行程,他都不曾回頭。
9
二哥找到了三哥。三哥自然拒不承認他所做的一切。僵持無果,雙方打鬥起來,二哥用繩索捆住了三哥。二哥挖出埋在床榻下泥土裡的的箱子--完了,那一刻三哥想,他甚至動了這樣的念頭:等下二哥找到幻形珠後,念及親情,定會放了自己。屆時自己要迅疾拔刀殺了哥哥。先下手為強,是永遠顛仆不破的真理;沒有永恆的情,只有永恆的利,是真理中的真理。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事情在這時出現了戲劇性的轉折--那個箱子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我的二哥傻了眼。三哥更是傻了眼--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的確是將幻形珠放在箱子裡了!
三哥畢竟機警,馬上用頭撞牆撞得咚咚作響,他無辜地哀號著:“我說沒有嘛!你居然連自己的親弟弟都不相信!”
--我的二哥三哥直到死都不知道那個深深藏匿在地下的幻形珠去了哪裡。當然,這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找不到幻形珠的二哥回到了龍門潭邊。他形如縞素萬念俱灰。
時值臘月。天寒地凍。二哥捧著錦鯉置於心口,那是他身體上最溫暖的部位。可是他的體溫無法讓那條冰冷的魚鮮活如初。
二哥用手中的短刀信手在潭邊的沙澤里畫了一條魚。二哥的筆法拙樸卻無比誠懇。上下兩條對稱的弧線,一條短短的尾部弧線。只需三條封閉的曲線,二哥就勾勒出了一條魚的輪廓。爾後我的二哥又畫了一雙眼睛。大地上的眼睛無辜地看著我的二哥,以後二哥眼睛深處的那座蒙面之城。
--我想我在那一刻明白了二哥為什麼會如此迷戀錦鯉。錦鯉的好處是眉目之間那一抹留戀的憂傷。即使在已經死去的肉身里,即便是遭遇了叵測的屠戮之後,那眼神里依然能看出一縷憂傷的溫情,仿佛瀰漫著對世間萬物的戀慕與感激。有點依依不捨的,牽絲攀藤,剪不斷理還亂的溫情。類似魚兒滑過水麵時激發的漣漪,或是水草拂擺輕弋於荷葉的倒影。
我的二哥在悽厲的寒風中摘下了面具。他懷揣著錦鯉緩緩走入水中。他邊走邊喃喃自語。他越走越深,直至末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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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發現二哥的屍體是在三日之後。那三天,大荒經歷了有史以來最為猛烈的一次降溫,萬物皆被封凍。
父母是在結了凍的龍門潭中發現二哥的遺體的。他的上半身已經被凍在冰凌里,下半身則在冰水裡輕微拂擺。他的身體已經發白腫脹,雙手緊緊捂住胸口,仿佛在呵護著什麼溫暖著什麼。陽光冰冷地照著他,他的表情平靜安詳,雙目緊閉,細密的睫毛綴滿冰花,蒼白的唇微微開啟,似乎仍在呢喃與祈禱。他沒有戴面具。他以死亡和生他養育他的蒙面之城來了個了結。
我的三哥有些害怕,一個人躲得遠遠的,不敢上前。而我的父母哀傷地費力砸開冰塊,他們試圖掰開二哥緊放於胸口前的雙手。在眾人無盡的悲傷中,沒有人注意到一條鯉魚在二哥的胸口前滑入水中,用一種近乎決絕的姿態,離弦之箭般地,毅然滑向湖水深處。
我的二哥死後,他的遺體埋葬在我身體的左側。一個永遠無法被超度的萬劫不復的靈魂就這樣囚禁在棺木里,如同斷了一翼的蝙蝠,再也無法飛翔。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而餘暉逝去,人事散盡,只剩如許嫣紅。二哥用自己的死置換了一條魚的生。有時我覺得他真的太傻。有時我也會痴想起他和錦鯉的那段孽緣--我的二哥和錦鯉,誰是誰的因,誰是誰的果呢?在命運里,他們沒能躲開對方。遇上了,便遇上了吧。
活著的世人都說,不是冤家不聚頭
可是二哥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11
在二哥死後,我的三哥近乎狂喜地發現魍魎已經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儘管大哥荊一岷多少令他有幾分畏懼,但三哥心裡清楚,他的大哥無非是比他早生了幾年,他其實是一個資質平庸的長子。從那時起,我的三哥就對魍魎掌門的位置虎視眈眈。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那個被收養的孤女萬水影?就是在我死後沒多久,我的大哥在燕丘意外揀到的那個孤女。
我三哥的故事是和這個女孩糾纏在一起的。
曾經的萬水影,早已隱匿了當初的名字。她現在叫荊霜落,在我的父母的撫育下,出落成二八少女。
必須告訴你的是,我的父母並沒有刻意隱瞞荊霜落的真實身世,而是很早就告訴了她。荊霜落在得知自己並不是魍魎後人後,並沒有難過多久,三哥的熱情呵護很快就打消了她內心的悽惶無依。
我的三哥和荊霜落年齡相仿,在成長過程中,因為二哥對女孩近乎避而遠之的恭敬有加,所以三哥幾乎成為荊霜落唯一的玩伴。
荊霜落眉心有顆硃砂痣,天生一副沉鬱出世的模樣。她酷愛做女紅,在窗台上盆栽了文竹、吊蘭,還在自己的案頭養了一盆海棠。滿室花紅葉綠點綴著荊霜落面具下冷靜的臉龐和她玲瓏的手腕還有她纖細的手指,久而久之,荊霜落成了魍魎一道宜人的風景。這道風景是無聲的,是一種情感,潛伏在人們心裡,只有在發生意外的關頭,你才會忽然覺得這座寒涼的蒙面之城裡還有讓你熟稔的某種氛圍。荊霜落就是那種製造特殊氛圍的人。
我的三哥喜歡霜落。霜落自然也喜歡這個花招百出的倜儻少年。我的三哥從小就是一個善於揣摩他人心思的人,這使得他具備一股天生的油滑入世感。他的舉止、氣息無時不在向你遞送著應付平庸日常生活的方法和尺度,他就像一個手法純熟的玩牌者,將牌局擺弄得意趣盎然。他這種無師自通的伎倆用在女人身上真是屢試不爽。此外他還有另一手絕活,他出手不凡,修長靈動的手指撫摩調動女人的身體和情緒如同樂師嫻熟地撥弄樂弦。所以我只能說我的三哥天生就是一個捕獲女性的高手。
荊霜落十六歲那年我的三哥與她正式交好。這時我的二哥已經去世多年。整個魍魎的哀痛早已撫平。我的三哥甚至都忘了二哥之死與他休戚相關,他沉浸在宛若新生的快樂里。
儘管對三哥而言,愛不過是一種瞬間的高峰體驗,多數情況下,他很快就會對到手的女人心生厭倦。但客觀地說,在最起始,我的三哥確實對荊霜落動了真情,這和他以前對待別的女孩的方式截然不同。男人對待女人的鄭重最關鍵的體現是婚姻的承諾。我的三哥將他最大的鄭重給予了霜落。他們成婚了。婚後三哥理所當然地成為荊霜落的天與地。荊霜落就是這樣被生活平靜溫馨的假象一點點推向深淵的。
可能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大哥,也就是當初抱著荊霜落回來的那個人,儘管大她十八歲,其實也暗中喜歡著這個女孩。但他清醒自知自己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既不象已逝的二弟那么卓異,也不像小弟得天獨厚,處處受寵。他就象河央,看上去平靜流逝,不同於岸邊驚濤拍浪,但平靜的外表下,是比河岸洶湧得多的暗流。
所以多數情況下,我的大哥性格內斂,沉默得象個影子。看見小弟與霜落在一旁嬉笑,胸中輕輕一觸,像在心口捺熄一撮香,微紅而灼痛,便也罷了。
12
妖魔入侵使三哥平穩的新婚生活結束了。與此同時,他對荊霜落的那份新鮮感也很快被他心中激盪著的洪流所稀釋。
形勢的嚴峻使魍魎再也不能夠成為明哲保身的門派。妖魔同魍魎在雷澤進行談判,欲瓜分雷澤勢力,不料魍魎被妖魔設計孤立,魍魎大部分主力傷亡,門下四大刺客僅存疾電一人。
我的三哥就是在這個時候滑向歧途直至積重難返的。他私慾太盛,鬼迷心竅,一心想當魍魎掌門,竟與妖界勾結,成為妖界新的內線。
三哥異樣的點點滴滴被兩個人同時察覺。一個是我的大哥,一個是三哥的妻子荊霜落。大哥的沉默和荊霜落的懦弱,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姑息與縱容。大哥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門派的內憂外患之中,他對三哥的野心有所警覺,卻並未給予足夠的重視。而荊霜落在婚後已基本淪為夫君的影子。他們日後都為自己的不明智和消極付出了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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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得承認,從一開始我就不喜歡荊霜落這個人。她並非父母的親生,卻鴆占鵲巢獲得了本該屬於我的父愛和母愛。而另一重反感來自於她對三哥近乎愚忠的死心塌地。
夫唱婦隨似乎是一種美德。可是在“夫”完全唱跑了調,“婦”依然“隨”就成了變相的助紂為虐。荊霜落第一次“助紂為虐”居然是為了丈夫去盜取落日弓。但我相信荊霜落的內心並非波瀾不驚,她出發前一件微妙的行為還是讓我窺見了她內心的惶恐與蒼茫。
那天夜裡她出發前對鏡片刻,她反覆端詳自己的鎖骨,靜靜橫著,在頸下,下頜兩側,像兩瓣嫩生生的葉萼,托著臉孔。戴著面具的沉鬱的臉,也因此多了幾分未艾的稚氣。
荊霜落沒有成功,她被翎羽山莊的人發現,萬里行一箭射中了她的腿。當時沒人知道他們是有著血緣關係的親兄妹。
翎羽士兵將荊霜落推搡出營的時候,恰逢桑芷婆婆和一群老將領經過,雖只是驚鴻一瞥,已足以令眾人心頭一凜:確實太像了。
一次無意邂逅,讓桑芷婆婆找到了這么多年一直在尋找的人,一個這么多年一直在求解的謎很快就將水落石出。
14
不久,魍魎眾人齊入九黎,聯合其它門派聯手打擊妖魔,其時我的三哥卻心懷鬼胎,意欲夥同妖魔將其他門派一網打盡。
只是我沒有想到我的三哥會重複二哥的老路,將自己的路走成絕路。
還是將荊霜落的故事先講完罷。桑芷婆婆暗自探詢,終於發現蛛絲馬跡,認定荊霜落就是翎羽後人。
有一條路,從九黎木克村邊上,一直往西延伸,就像從村莊這個葫蘆口裡倒出來的水,慢慢地流淌,變細,然後繞著一座山,盤旋而去,消失在蒿草叢中。
桑芷就是從這裡走過來的。
不必詳細敘述,相信你也可以想像,桑婆婆和我的母親幽棠是怎么互相認識的。從彼此忐忑猜疑,到逐漸推心置腹。這樣一個兜兜轉轉的過程--確認荊霜落就是翎羽山莊當年那個下落不明的女嬰。倆人相約深夜,秉燭而談,確定了荊霜落的身世。漫漫長夜,仿佛一路驛馬,煙塵四起里有人遙送錦書,不經意間抬起頭,隔窗天色已是銀杏黃。
然而親情的重新獲得與再次失去都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這人世,再遙遠的距離,再荒謬的錯過,都可以重新取得聯繫,而一些最親密的錯過,卻很難再聯繫上。
好比翎羽山莊和她的女兒萬水影,即使她已經改名荊霜落。
荊霜落態度執拗,死都不肯回翎羽山莊。她的固執里有無盡的隱情。
--她已是他的妻。所謂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知道眼前是萬劫不復的萬丈深淵,也只得硬著頭皮一步步跌落下去。
15
那些年妖魔肆虐大荒,各種意外層出不窮。最後居然是太虛觀宋嶼寒在妖魔中發現了三哥與妖魔界來往的證據。
事情敗露後,三哥和荊霜落夫妻同時被囚禁。
夜半時分,三哥悄悄抽出藏在袖中的半截刀,嚓嚓割斷繩索。荊霜落的繩索也被割開。他要她和他一起逃。荊霜落猶豫片刻,鬼使神差地尾隨三哥逃入暗夜之中。萬千路程,兩人漫無目的的逃亡就這樣開始了。極目蒼涼中,荊霜落悲哀地想自己這是怎么了,好好的生活怎么走到了這番田地,千山萬水,哪一條才是她的路。
逃亡途中,三哥卸下了面具。“戴著面具,目標太明顯。現在不光是大荒門派,妖魔界也在追殺我們。”這是三哥的解釋。
荊霜落很少見到面具之後的三哥。
事實上,我也很少見到。
--不得不承認,儘管卸下面具後的三哥有著和二哥一樣周正分明的五官,甚至同樣堪稱英俊,但眉宇之間的陰霾、戾氣和狐疑還是將他周身的氣質襯得陰沉衰落。他缺乏二哥的磊落與風致。兩個長相一樣的人,卻透過眼神、舉止、做派體現出不同的風骨神韻,我不得不感嘆上天造人的微妙精巧。
巴山山麓,兩人終是被翎羽山莊和天機營的將士發現。三哥知道翎羽山莊不會這樣捨棄曾經的女兒,竟以霜落做為人質,火燒巴山,用火焰擋隔眾人,再次逃離。
而在荊霜落被劫持做為人質的那一瞬間,醉金爛碧的落葉鋪滿巴山小徑,驟然聽見,永遠不能忘的,竟是幼年時三哥呼喊她的聲音……霎時間,石破天驚,雲垂海立,醍醐灌頂。
--如果一個人可以以結髮妻子的生命作為逃亡的籌碼,那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荊霜落的心在那一刻死去。
16
在逃亡到巴蜀望川鎮的荒郊野外時,三哥身上的傷勢已經很嚴重,行走都有些不便。荊霜落完全可以從容地獨自離開,可她終究還是不忍離棄。他畢竟是她的夫。
他們暫時在龍門潭邊的一片樹林裡棲息下來。我不知道已經走到窮途末路的三哥在想著什麼,但我知道他並未死心。從他對荊霜落粗暴的態度亦可窺見他內心的憤懣和不甘。
長期的居無定所食不知味讓兩人都瘦了很多。是深秋時節,天漸漸涼了,龍門潭裡無甚魚蝦,兩人喝了點涼水便草草睡下。
夜晚有夢。荊霜落看見奇怪的庭院裡,有一株老桂樹,一個和藹的少婦在樹下採摘桂花。應該是早晨太陽剛出來沒多久,或許知道是一日之初,知道還有大把的時間,所以天地間有一種迷離從容的氣氛,陽光和煦如同一抹篤定的笑。棕黑的大堂飛檐隔著乳白色的霧,古銅的鐘,雍容的幃布,都像是一幅年代已遠的壁畫。荊霜落覺得這裡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又陌生,她抬頭,驀然看見大堂上掛著“翎羽山莊”的橫匾。我怎么會在這裡?荊霜落暗自納悶,那少婦卻捧著一絹帕桂花,笑意吟吟走過來,道:“水影,你知道自己回家了么?”荊霜落心頭一緊:“你是誰?”那少婦仍是淺笑:“我是你的母親。”“不,”荊霜落搖頭低語,“我母親是魍魎的幽棠。”少婦仍在笑,絹帕中的桂花卻零落下來,撲鼻的桂花香縈繞四周:“她不是你真正的母親,我才是你的生母;你不是魍魎子嗣,翎羽山莊才是你真正的家。”
眼前樹是樹,山是山,可此話如一聲驚雷,忽然一齊緊縮到這一方天地中來,一切條理分明,像緊鑼密鼓在蟄伏,太陽聚成一束光,照定了荊霜落全身--似乎只等她開口,一切就可以按部就班地繼續演下去--就在這時她從夢中醒來。不是白晝,是夜晚。她吁口氣。生父、養父;生母、養母;夫君、哥哥……月亮明晃晃地照著,襯著墨得發藍的天。因著那藍光,整個天空都像是晶瑩的,虛虛的。相形之下,眼前孤寒的歲月立時就遠了,遠到與現實不相干的地步,那些不見天日的懨懨的鬼魅,雞啼一聲,便作煙霧散去。可是清天明月,朗朗乾坤,容不得半點虛假--她和生母的相逢是假的,她這時抽身而離,一切都可以重來也是假的。
天亮後,荊霜落去龍門潭邊取水覓食。除了幾隻孱弱的蝦,一無所獲。她正要離開,一條紅白錦鯉卻主動游到了她的腳邊。
相信你已經猜出來了。那就是錦鯉。在冰冷暗無天日的龍門潭底蟄伏了多年的錦鯉。她終於等到了今天。今天是讓結局浮出水面的日子。
這條會說話的鯉魚讓荊霜落嚇了一跳,而鯉魚口中的故事令荊霜落徹底齒寒。她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早年二哥的死也是自己的夫君造成的。他居然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地隱瞞了這么多年。
巨大的憤懣和失望逼得荊霜落雙眼淚水漣漣。從前荊霜落無論怎么都沒有想到,作為一個人,竟然可以像我的三哥這樣滅絕人性。血債累累卻泰然自若,把自己的孿生親哥哥逼到絕路還能做到渾然無事。他一定不是人,荊霜落此刻堅信這一點。
“你想怎么做?”荊霜落問錦鯉。
“很簡單,復仇。為我的愛人復仇。”錦鯉躺在荊霜落的掌心裡,一動不動:“我在水下苦捱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今天。”
“你準備怎樣復仇?”
“身體。”錦鯉冷靜地說:“我的身體是他給的,也是屬於他的。每次醒來,他都不在。我的身體沒有存在下去的意義。”
“你為什麼願意這樣做?”
“只因他的痛我知道,他的輾轉我明了。”
17
天色暗了下來。昏睡中的三哥也醒了,他睜開眼,率先看到的卻是妻子一動不動的注視。他嚇了一跳:“你怎么了?”
“一峰,”荊霜落幽幽地說,“我有很多事情想問你。”
“問吧。”三哥懶懶地說,心頭浮起不好的預感。
荊霜落淚眼迷濛,冒出一句書生氣十足的話:“你害了那么多人,難道心裡真的一點內疚都沒有?難道你從沒做過噩夢?”
三哥:“你在胡說什麼!噩夢?我整天都睡得無比香甜!”
這還是個人嗎,荊霜落想。通過眼前的這個男人,她獲得了一個認識上的飛躍:人類這種生物是不純粹的,就像花圃里總會混進一些雜草一樣。
在荊霜落的沉思中,三哥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一定會東山再起,你依舊可以過華衣美服的好日子。別受了幾天苦,就跟天塌下來了似的。”
荊霜落:“我不是因為受了苦而感到悲哀。”
三哥嘁笑一聲:“女人!都是這種貨色!”
荊霜落:“你說完了?”
三哥:“說完了。”
荊霜落:“是深思熟慮的嗎?”
三哥:“當然是了。”
荊霜落:“你難道沒有考慮一下回到門派中去,誠懇自首,將自己的罪行昭示天下的可能?”
這就是女人。三哥忍不住發出一陣大笑:“為什麼?憑什麼?我什麼事情都沒有做。自首從何談起?”
荊霜落又回到了沉默之中。她再次抬頭說的第一句話大出三哥的意料。她說:“我餓了。”
三哥:“那就快去找點吃的吧。”
荊霜落:“今天運氣不錯,白天居然抓到了一條魚。”
三哥:“太好了。煮湯。多加點野蔥。”
片刻後,魚湯盛在一個殘破的瓮里端了上來。透過氤氳的水霧,三哥看著自己的妻子:面無血色,蜷縮在樹木的陰影里,嘴唇枯白乾裂。他想:等老子東山再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休掉眼前這個女人。
“好了,快吃吧。”三哥不耐煩地說。他舉起樹枝做的筷子,就要夾向瓮中的魚。
荊霜落在這個時候突然說了一句:“我想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
荊霜落幽幽地這么來一句,把我三哥驚呆住:“你又在抱怨什麼?”
荊霜落:“我是說,我已經最大限度地給了你機會,但是你放棄了。”
“滾!你不吃老子還要吃!”三哥怒喝一聲,狠狠夾下一塊魚肉,放進嘴中。
荊霜落:“魚的味道怎么樣?”
三哥:“不錯,味道鮮美。”
荊霜落:“那你能不能如實告訴我,當初用手掐死這條魚時,你心裡在想什麼?”
三哥一怔。瞬間便明白了一切。可是晚了。他甩掉手中的樹枝,捂住脖子劇烈咳嗽起來,魚刺深深卡進了他的喉嚨。“我被卡住了,喘不過氣了!快救救我!”三哥面色烏紫,青筋鼓脹,五官猙獰糾結。
荊霜落一動不動。她悲哀地閉上了眼睛。
一條魚,全身長滿無法自衛的鱗,卻把刺深深埋在自己體內,弱者用死亡進行了最後的報復。那一刻,我開始覺得,即使是一種用三條封閉的曲線就可以概括形體的弱小生靈,其實也埋藏著巨大的伏筆。
我的三哥死後,荊霜落為他戴上了面具。他生是魍魎之子,死亦其然。只有戴上面具,他才是他,他才是她心愛的荊一峰。那張面具其實是他更為真實的表情。
18
荊霜落將三哥的屍體背到了九黎反抗軍大本營外。在眾人趕來之前,拔出短刀自刎。
荊霜落死在親生哥哥萬里行的懷抱里。
荊霜落眼睛半睜,然而看到的,依稀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霧氣。蘆葦挺拔的稈,排成密集的柵欄。她暌違這片蘆葦叢有多久了?她已經忘記。她的神思長久地滯留在遠處那片喧響著的水塘里。她從母親的身體裡出來的那一刻,率先看到的就是這無垠的蘆葦之海,率先聽到的就是雨水打在水潭表面的滴答之聲。這場景這聲音給了她最初的指引和最後的啟蒙,她諦聽著蘆葦與水潭的啟示,終於明白,她正在離去,逆著歲月的方向離去,回到本該屬於她的地方。
“哥。帶我回家。”這是荊霜落咽氣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的親生哥哥替她摘下了魍魎面具。
時值初冬,如同一種命定的結局,一場大雪緩緩降臨。大荒史書上記載,那一場大雪百年不遇。
無限江山,清醒如初。
尾聲
我的孿生兄長,最終一個葬在了我的左邊,一個葬在了我的右邊。這是兩個永遠無法被超度的亡靈。這樣的靈魂沒有棲身之所,注定飄零。
看著沉睡在我左右兩側的兄長,我無比哀傷。左右兩邊的兄弟原本孿生,卻隔著距離,永生無法親密牽手。他們的一生都處在矛盾中。自相矛盾又相互矛盾,他們在彼此的身上尋找靈魂的倒影。就像光與影。
故事講到最後,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萬物在月光下呈現出幽藍的光芒,“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句話像歌謠一樣流過我的心底。這是一句有延續性的句子,後面的意思永遠沒有終結。 想到這裡,我突然發現自己正在緩緩升騰而起。我的左手,牢牢牽住了在邊緣游離的二哥;我的右手,死死拽住了在旅程迷途的三哥。他們撲騰著自己的身體,帶著我,朝遙遠的蒼穹飛去。
我在此敘述,並非我樂意重提前塵舊事,只是因為你的到來。如果你不想這么快遺忘一隻在天地間飄零的幽靈蝙蝠,那么請記住我的名字,荊一楚。
你能看見月光下這座蒙面之城裡四處穿梭的黑影嗎?那是我。一體雙生的靈魂變成了我的翅膀,冷酷的翅膀,那是我的孿生兄長攜我在歲月雲煙中飛翔。如果此刻你抬頭看看布滿陰霾的蒼穹,襯著冷月寒星,你會發現我孤單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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