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槍。寶刀--莫言小說精短系列

老槍。寶刀--莫言小說精短系列

《老槍。寶刀--莫言小說精短系列》是2000年9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圖書,作者是莫言。

基本介紹

  • 書名:老槍。寶刀--莫言小說精短系列
  • 又名:老槍。寶刀
  • 作者:莫言
  • 頁數:276
  •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 出版時間:2000-9
  • 裝幀:平裝
內容介紹,前言,目錄,文章節選,作者介紹,

內容介紹

《老槍・寶刀》,集結了莫言迄今為止所有的優秀短篇小說。這些從肥沃而豐富的中國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作品,使莫言與任何一位短篇小說大師(如契訶夫,莫泊桑,福克納等)相比都毫不遜色,對中國讀者來說,甚至更為親切和感人。從這些作品,你可以看到莫言對鄉村殘酷現實生活的犀利揭露,可以看到他所創造的純樸的鄉村愛情,可以看到荒誕而又逼真的種種傳奇……

前言

福克納大叔,你好嗎  [2000年3月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校區的演講]  前幾天在史丹福大學演講時,我曾經說過,一個作家讀另一個作家的書,實際上是一次對話,甚至是一次戀愛,如果談得成功,很可能成為終生伴侶;如果話不投機,大家就各奔前程。今天,我就具體地談談我與世界各地的作家們對話,也可以說是戀愛的過程。在我的心目中,一個好的作家是長生不死的,他的肉體當然也與常人一樣遲早要化為泥土,但他的精神卻會因為他的作品的流傳而永垂不朽。在今天這種紙醉金迷的社會裡,說這樣的話顯然是不合時宜--因為比讀書有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但為了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繼續創作,我還是要這樣說。  幾十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在故鄉的草地上放牧牛羊的頑童時,就開始了閱讀生涯。那時候在我們那個偏僻落後的地方,書籍是十分罕見的奢侈品。在我們高密東北鄉那十幾個村子裡,誰家有本什麼樣的書我基本上都知道。為了得到閱讀這些書的權利,我經常給有書的人家去幹活。我們鄰村一個石匠家裡有一套帶插圖的《封神演義》,這套書好像是在講述三千年前的中國歷史,但實際上講述的是許多超人的故事。譬如說一個人的眼睛被人挖去了,就從他的眼窩裡長出了兩隻手,手裡又長出兩隻眼,這兩隻眼能看到地下三尺的東西;還有一個人,能讓自己的腦袋脫離脖子在空中唱歌,他的敵人變成了一隻老鷹,將他的腦袋反著安裝在他的脖子上,結果這個人往前跑時,實際上是在後退,而他往後跑時,實際上是在前進。這樣的書對我這樣的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兒童,具有難以抵禦的吸引力。為了閱讀這套書,我給石匠家裡拉磨磨麵,磨一上午面,可以閱讀這套書兩個小時,而且必須在他家的磨道里讀。我讀書時,石匠的女兒就站在我的背後監督著我,時間一到,馬上收走。如果我想繼續閱讀,那就要繼續拉磨。那時在我們那裡根本就沒有鐘錶,所以所謂兩個小時,全看石匠女兒的情緒,她情緒好時,時間就走得緩慢;她情緒不好時,時間就走得飛快。為了讓這個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鄰居家的杏樹上偷杏子給她吃。像我這樣的饞鬼,能把偷來的杏子送給別人吃,簡直就像讓饞貓把嘴裡的魚吐出來一樣,但我還是將得來不易的杏子送給那個女孩。當然,石匠的女兒很好看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總之,在我的童年時代,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把我們周圍那十幾個村子裡的書都讀完了。那時候我的記憶力很好,不但閱讀的速度驚人,而且幾乎是過目不忘。至於把讀書看成是與作者的交流,在當時是談不上的,當時是純粹地為了看故事,而且非常地投入,經常因為書中的人物而痛哭流涕,也經常愛上書中那些可愛的女性。  我把周圍村子裡的十幾本書讀完之後,十幾年裡,幾乎再沒讀過書。我以為世界上的書就是這十幾本,把它們讀完,就等於把天下的書讀完了。這一段時間我在農村勞動,與牛羊打交道的機會比與人打交道的機會多,我在學校里學會的那些字也幾乎忘光了。但我的心裡還是充滿了幻想,希望能成為一個作家,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十五歲時,石匠的女兒已經長成了一個很漂亮的大姑娘,她扎著一條垂到臀部的大辮子,生著兩隻毛茸茸的眼睛,一副睡眼蒙隴的樣子。我對她十分著迷,經常用自己艱苦勞動換來的小錢買些糖果送給她吃。她家的菜園子與我家的菜園子緊靠著,傍晚的時候,我們都到河裡擔水澆菜。當我看到她擔著水桶。讓大辮子在背後飛舞著從河堤上飄然而下時,我的心裡百感交集,我感到她是地球上最美麗的人。我跟在她的身後,用自己的赤腳去踩她留在河灘上的腳印,仿佛有一股電流從我的腳直達我的腦袋。我心中充滿了幸福。在一個黃昏時刻,我鼓足了勇氣,對她說我愛她,並且希望她能嫁給我做妻子。她吃了一驚,然後便哈哈大笑。她說:"你簡直是癲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但痴心不改,又託了一個大嫂去她家提親。她讓大嫂帶話給我,說我只要能寫出一本像她家那套《封神演義》一樣的書她就嫁給我。我到她家去看她,想對她表示一下我的雄心壯志,她不出來見我,她家那條兇猛的大狗卻像老虎似地沖了出來。前幾天在斯坦福演講時我曾經說是因為想過上一天三頓吃餃子那樣的幸福日子才發奮寫作;其實,鼓舞我寫作的,除了餃子之外,還有石匠家那個睡眼蒙隴的姑娘。我至今也沒能寫出一本像《封神演義》那樣的書,石匠家的女兒早已經嫁給鐵匠的兒子並且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  我大量地閱讀是我在大學的文學系讀書的時候,那時我已經寫了不少很壞的小說。我第一次進了學校的圖書館時大吃一驚,我做夢也沒想到世界上已經有這么多人寫了這么多書。但這時我已經過了讀書的年齡,我發現我已經不能耐著心把一本書從頭讀到尾,我感到書中那些故事都沒有超出我的想像力。我把一本書翻過十幾頁就把作者看穿了。我承認許多作家都很優秀,但我跟他們之間共同的語言不多,他們的書對我用處不大,讀他們的書就像我跟一個客人彬彬有禮地客套,這種情況直到我讀到福克納為止。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84年的12月里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我從同學那裡借到了一本福克納的《喧譁和騷動》,我端詳著印在扉頁上穿著西服、扎著領帶。叼著菸斗的那個老頭,心中不以為然。然後我就開始閱讀由中國的一位著名翻譯家寫的那篇漫長的序文,我一邊讀一邊歡喜,對這個美國老頭許多不合時宜的行為我感到十分理解,並且感到很親切。譬如他從小不認真讀書,譬如他喜歡胡言亂語,譬如他喜歡撒謊;他連戰場都沒上過,卻大言不慚地對人說自己駕駛著飛機與敵人在天上大戰,他還說他的腦袋裡留下一塊巨大的彈片,而且因為腦子裡有彈片,才導致了他的煩瑣而晦澀的語言風格。他去領諾貝爾獎金,竟然醉得連金質獎章都扔到垃圾桶里;甘迺迪總統請他到白宮去赴宴,他竟然說為了吃一次飯跑到白宮去不值得。他從來不以作家自居,而是以農民自居,尤其是他創造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縣"更讓我心馳神往。我感到福克納像我的故鄉那些老農一樣,在用不耐煩的口吻教我如何給馬駒子套上籠頭。接下來我就開始讀他的書,許多人都認為他的書晦澀難懂,但我卻讀得十分輕鬆。我覺得他的書就像我的故鄉那些脾氣古怪的老農的絮絮叨叨一樣親切。我不在乎他對我講了什麼故事,因為我編造故事的才能決不在他之下,我欣賞的是他那種講述故事的語氣和態度。他旁若無人,只顧講自己的,就像當年我在故鄉的草地上放牛時一個人對著牛和天上的鳥自言自語一樣。在此之前,我一直還在按照我們的小說教程上的方法來寫小說,這樣的寫作是真正的苦行。我感到自己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按照我們教材上講的,如果感到沒有東西可寫時,就應該下去深人生活。讀了福克納之後,我感到如夢初醒,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地胡說八道,原來農村里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寫成小說。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尤其讓我明白了,一個作家,不但可以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而且可以虛構地理。於是我就把他的書扔到了一邊,拿起筆來寫自己的小說了。受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啟示,我大著膽子把我的"高密東北鄉"寫到了稿紙上。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是完全的虛構,我的高密東北鄉則是實有其地。我也下決心要寫我的故鄉那塊像郵票那樣大的地方。這簡直就像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閘門,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我想起了當年我躺在草地上對著牛、對著雲。對著樹。對著鳥兒說過的話,然後我就把它們原封不動地寫到我的小說里。從此後我再也不必為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發愁,而是要為寫不過來而發愁了。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當我在寫一篇小說的時候,許多新的構思,就像狗一樣在我身後大聲喊叫。  後來,在北京大學舉行的福克納國際研討會上,我認識了一個美國大學的教授,他就在離福克納的家鄉不遠的一所大學教書;他和他們的校長邀請我到他們學校去訪問,我沒有去成,他就寄給我一本有關福克納的相冊,那裡面,有很多珍貴的照片。其中有一幅福克納穿著破衣服。破靴子站在一個馬棚前的照片,他的這副形象一下子就把我送回了我的高密東北鄉,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父親和許多的老鄉親。這時候,福克納作為一個偉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經徹底地瓦解了,我感到我跟他之間已經沒有了任何距離,我感到我們是一對心心相印。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我們在一起談論天氣、莊稼、牲畜,我們在一起抽菸喝酒,我還聽到他對我罵美國的評論家,聽到他諷刺海明威,他還讓我摸了他腦袋上那塊傷疤,他說這個疤其實是讓一匹花斑馬咬的,但對那些傻瓜必須說是讓德國的飛機炸的,然後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的臉上布滿頑童般的惡作劇的笑容。他告訴我一個作家應該大膽地。毫無愧色地撒謊,不但要虛構小說,而且可以虛構個人的經歷。他還教導我,一個作家應該避開繁華的城市,到自己的家鄉定居,就像一棵樹必須把根扎在土地上一樣。我很想按照他的教導去做,但我的家鄉經常停電,水又苦又澀,冬天又沒有取暖的設備,我害怕艱苦,所以至今沒有回去。  我必須坦率地承認,至今我也沒把福克納那本《喧譁與騷動》讀完,但我把那個美國教授送我的那本福克納相冊放在我的案頭上,每當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時,就與他交談一次。我承認他是我的導師,但我也曾經大言不慚地對他說:"嗨,老頭子,我也有超過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臉上浮現出譏諷的笑容;然後他就對我說:"說說看,你在哪些地方超過了我。"我說:"你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縣始終是一個縣,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就把我的高密東北鄉變成了一個非常現代的城市。在我的新作《豐乳肥臀》里,我讓高密東北鄉蓋起了許多高樓大廈,還增添了許多現代化的娛樂設施。另外我的膽子也比你大,你寫的只是你那塊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於把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頭換面拿到我的高密東北鄉,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裡發生過。我的真實的高密東北鄉根本就沒有山,但我硬給它挪來了一座山;那裡也沒有沙漠,我硬給它創造了一片沙漠;那裡也沒有沼澤,我給它弄來了一片沼澤;還有森林、湖泊。獅子、老虎……都是我給它編造出來的。近年來不斷地有一些外國學生和翻譯家到高密東北鄉去看我在小說中描寫過的那些東西,他們到了那裡一看,全都大失所望,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荒涼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無特色的村子。"福克納打斷我的話,冷冷地對我說:"後起的強盜總是比前輩的強盜更大膽!"  我的高密東北鄉是我開創的一個文學的共和國,我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每當我拿起筆,寫我的高密東北鄉的故事時,就飽嘗到了大權在握的幸福。在這片國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風喚雨;我讓誰死誰就死,讓誰活誰就活;當然,有一些大膽的強盜也造我的反,而我也必須向他們投降。我的高密東北鄉系列小說出寵後,也有一些當地人對我提出抗議,他們罵我是一個背叛家鄉的人。為此,我不得不多次寫文章解釋,我對他們說:高密東北鄉是一個文學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高密東北鄉是一個開放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概念,高密東北鄉是在我童年經驗的基礎上想像出來的一個文學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為中國的縮影,我努力地想使那裡的痛苦和歡樂,與全人類的痛苦和歡樂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東北鄉故事能夠打動各個國家的讀者,這將是我終生的奮鬥目標。  現在,我終於踏上了我的導師福克納大叔的國土。我希望能在繁華的大街上看到他的背影,我認識他那身破衣服,認識他那隻大菸斗,我熟悉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馬糞和菸草的氣味,我熟悉他那醉漢般的搖搖晃晃的步伐。如果發現了他,我就會在他的背後大喊一聲:"福克納大叔,我來了!"
[2000年3月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校區的演講]
前幾天在史丹福大學演講時,我曾經說過,一個作家讀另一個作家的書,實際上是一次對話,甚至是一次戀愛,如果談得成功,很可能成為終生伴侶;如果話不投機,大家就各奔前程。今天,我就具體地談談我與世界各地的作家們對話,也可以說是戀愛的過程。在我的心目中,一個好的作家是長生不死的,他的肉體當然也與常人一樣遲早要化為泥土,但他的精神卻會因為他的作品的流傳而永垂不朽。在今天這種紙醉金迷的社會裡,說這樣的話顯然是不合時宜--因為比讀書有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但為了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繼續創作,我還是要這樣說。
幾十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在故鄉的草地上放牧牛羊的頑童時,就開始了閱讀生涯。那時候在我們那個偏僻落後的地方,書籍是十分罕見的奢侈品。在我們高密東北鄉那十幾個村子裡,誰家有本什麼樣的書我基本上都知道。為了得到閱讀這些書的權利,我經常給有書的人家去幹活。我們鄰村一個石匠家裡有一套帶插圖的《封神演義》,這套書好像是在講述三千年前的中國歷史,但實際上講述的是許多超人的故事。譬如說一個人的眼睛被人挖去了,就從他的眼窩裡長出了兩隻手,手裡又長出兩隻眼,這兩隻眼能看到地下三尺的東西;還有一個人,能讓自己的腦袋脫離脖子在空中唱歌,他的敵人變成了一隻老鷹,將他的腦袋反著安裝在他的脖子上,結果這個人往前跑時,實際上是在後退,而他往後跑時,實際上是在前進。這樣的書對我這樣的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兒童,具有難以抵禦的吸引力。為了閱讀這套書,我給石匠家裡拉磨磨麵,磨一上午面,可以閱讀這套書兩個小時,而且必須在他家的磨道里讀。我讀書時,石匠的女兒就站在我的背後監督著我,時間一到,馬上收走。如果我想繼續閱讀,那就要繼續拉磨。那時在我們那裡根本就沒有鐘錶,所以所謂兩個小時,全看石匠女兒的情緒,她情緒好時,時間就走得緩慢;她情緒不好時,時間就走得飛快。為了讓這個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鄰居家的杏樹上偷杏子給她吃。像我這樣的饞鬼,能把偷來的杏子送給別人吃,簡直就像讓饞貓把嘴裡的魚吐出來一樣,但我還是將得來不易的杏子送給那個女孩。當然,石匠的女兒很好看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總之,在我的童年時代,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把我們周圍那十幾個村子裡的書都讀完了。那時候我的記憶力很好,不但閱讀的速度驚人,而且幾乎是過目不忘。至於把讀書看成是與作者的交流,在當時是談不上的,當時是純粹地為了看故事,而且非常地投入,經常因為書中的人物而痛哭流涕,也經常愛上書中那些可愛的女性。
我把周圍村子裡的十幾本書讀完之後,十幾年裡,幾乎再沒讀過書。我以為世界上的書就是這十幾本,把它們讀完,就等於把天下的書讀完了。這一段時間我在農村勞動,與牛羊打交道的機會比與人打交道的機會多,我在學校里學會的那些字也幾乎忘光了。但我的心裡還是充滿了幻想,希望能成為一個作家,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十五歲時,石匠的女兒已經長成了一個很漂亮的大姑娘,她扎著一條垂到臀部的大辮子,生著兩隻毛茸茸的眼睛,一副睡眼蒙隴的樣子。我對她十分著迷,經常用自己艱苦勞動換來的小錢買些糖果送給她吃。她家的菜園子與我家的菜園子緊靠著,傍晚的時候,我們都到河裡擔水澆菜。當我看到她擔著水桶。讓大辮子在背後飛舞著從河堤上飄然而下時,我的心裡百感交集,我感到她是地球上最美麗的人。我跟在她的身後,用自己的赤腳去踩她留在河灘上的腳印,仿佛有一股電流從我的腳直達我的腦袋。我心中充滿了幸福。在一個黃昏時刻,我鼓足了勇氣,對她說我愛她,並且希望她能嫁給我做妻子。她吃了一驚,然後便哈哈大笑。她說:"你簡直是癲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但痴心不改,又託了一個大嫂去她家提親。她讓大嫂帶話給我,說我只要能寫出一本像她家那套《封神演義》一樣的書她就嫁給我。我到她家去看她,想對她表示一下我的雄心壯志,她不出來見我,她家那條兇猛的大狗卻像老虎似地沖了出來。前幾天在斯坦福演講時我曾經說是因為想過上一天三頓吃餃子那樣的幸福日子才發奮寫作;其實,鼓舞我寫作的,除了餃子之外,還有石匠家那個睡眼蒙隴的姑娘。我至今也沒能寫出一本像《封神演義》那樣的書,石匠家的女兒早已經嫁給鐵匠的兒子並且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
我大量地閱讀是我在大學的文學系讀書的時候,那時我已經寫了不少很壞的小說。我第一次進了學校的圖書館時大吃一驚,我做夢也沒想到世界上已經有這么多人寫了這么多書。但這時我已經過了讀書的年齡,我發現我已經不能耐著心把一本書從頭讀到尾,我感到書中那些故事都沒有超出我的想像力。我把一本書翻過十幾頁就把作者看穿了。我承認許多作家都很優秀,但我跟他們之間共同的語言不多,他們的書對我用處不大,讀他們的書就像我跟一個客人彬彬有禮地客套,這種情況直到我讀到福克納為止。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84年的12月里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我從同學那裡借到了一本福克納的《喧譁和騷動》,我端詳著印在扉頁上穿著西服、扎著領帶。叼著菸斗的那個老頭,心中不以為然。然後我就開始閱讀由中國的一位著名翻譯家寫的那篇漫長的序文,我一邊讀一邊歡喜,對這個美國老頭許多不合時宜的行為我感到十分理解,並且感到很親切。譬如他從小不認真讀書,譬如他喜歡胡言亂語,譬如他喜歡撒謊;他連戰場都沒上過,卻大言不慚地對人說自己駕駛著飛機與敵人在天上大戰,他還說他的腦袋裡留下一塊巨大的彈片,而且因為腦子裡有彈片,才導致了他的煩瑣而晦澀的語言風格。他去領諾貝爾獎金,竟然醉得連金質獎章都扔到垃圾桶里;甘迺迪總統請他到白宮去赴宴,他竟然說為了吃一次飯跑到白宮去不值得。他從來不以作家自居,而是以農民自居,尤其是他創造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縣"更讓我心馳神往。我感到福克納像我的故鄉那些老農一樣,在用不耐煩的口吻教我如何給馬駒子套上籠頭。接下來我就開始讀他的書,許多人都認為他的書晦澀難懂,但我卻讀得十分輕鬆。我覺得他的書就像我的故鄉那些脾氣古怪的老農的絮絮叨叨一樣親切。我不在乎他對我講了什麼故事,因為我編造故事的才能決不在他之下,我欣賞的是他那種講述故事的語氣和態度。他旁若無人,只顧講自己的,就像當年我在故鄉的草地上放牛時一個人對著牛和天上的鳥自言自語一樣。在此之前,我一直還在按照我們的小說教程上的方法來寫小說,這樣的寫作是真正的苦行。我感到自己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按照我們教材上講的,如果感到沒有東西可寫時,就應該下去深人生活。讀了福克納之後,我感到如夢初醒,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地胡說八道,原來農村里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寫成小說。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尤其讓我明白了,一個作家,不但可以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而且可以虛構地理。於是我就把他的書扔到了一邊,拿起筆來寫自己的小說了。受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啟示,我大著膽子把我的"高密東北鄉"寫到了稿紙上。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是完全的虛構,我的高密東北鄉則是實有其地。我也下決心要寫我的故鄉那塊像郵票那樣大的地方。這簡直就像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閘門,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我想起了當年我躺在草地上對著牛、對著雲。對著樹。對著鳥兒說過的話,然後我就把它們原封不動地寫到我的小說里。從此後我再也不必為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發愁,而是要為寫不過來而發愁了。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當我在寫一篇小說的時候,許多新的構思,就像狗一樣在我身後大聲喊叫。
後來,在北京大學舉行的福克納國際研討會上,我認識了一個美國大學的教授,他就在離福克納的家鄉不遠的一所大學教書;他和他們的校長邀請我到他們學校去訪問,我沒有去成,他就寄給我一本有關福克納的相冊,那裡面,有很多珍貴的照片。其中有一幅福克納穿著破衣服。破靴子站在一個馬棚前的照片,他的這副形象一下子就把我送回了我的高密東北鄉,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父親和許多的老鄉親。這時候,福克納作為一個偉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經徹底地瓦解了,我感到我跟他之間已經沒有了任何距離,我感到我們是一對心心相印。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我們在一起談論天氣、莊稼、牲畜,我們在一起抽菸喝酒,我還聽到他對我罵美國的評論家,聽到他諷刺海明威,他還讓我摸了他腦袋上那塊傷疤,他說這個疤其實是讓一匹花斑馬咬的,但對那些傻瓜必須說是讓德國的飛機炸的,然後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的臉上布滿頑童般的惡作劇的笑容。他告訴我一個作家應該大膽地。毫無愧色地撒謊,不但要虛構小說,而且可以虛構個人的經歷。他還教導我,一個作家應該避開繁華的城市,到自己的家鄉定居,就像一棵樹必須把根扎在土地上一樣。我很想按照他的教導去做,但我的家鄉經常停電,水又苦又澀,冬天又沒有取暖的設備,我害怕艱苦,所以至今沒有回去。
我必須坦率地承認,至今我也沒把福克納那本《喧譁與騷動》讀完,但我把那個美國教授送我的那本福克納相冊放在我的案頭上,每當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時,就與他交談一次。我承認他是我的導師,但我也曾經大言不慚地對他說:"嗨,老頭子,我也有超過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臉上浮現出譏諷的笑容;然後他就對我說:"說說看,你在哪些地方超過了我。"我說:"你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縣始終是一個縣,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就把我的高密東北鄉變成了一個非常現代的城市。在我的新作《豐乳肥臀》里,我讓高密東北鄉蓋起了許多高樓大廈,還增添了許多現代化的娛樂設施。另外我的膽子也比你大,你寫的只是你那塊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於把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頭換面拿到我的高密東北鄉,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裡發生過。我的真實的高密東北鄉根本就沒有山,但我硬給它挪來了一座山;那裡也沒有沙漠,我硬給它創造了一片沙漠;那裡也沒有沼澤,我給它弄來了一片沼澤;還有森林、湖泊。獅子、老虎……都是我給它編造出來的。近年來不斷地有一些外國學生和翻譯家到高密東北鄉去看我在小說中描寫過的那些東西,他們到了那裡一看,全都大失所望,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荒涼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無特色的村子。"福克納打斷我的話,冷冷地對我說:"後起的強盜總是比前輩的強盜更大膽!"
我的高密東北鄉是我開創的一個文學的共和國,我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每當我拿起筆,寫我的高密東北鄉的故事時,就飽嘗到了大權在握的幸福。在這片國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風喚雨;我讓誰死誰就死,讓誰活誰就活;當然,有一些大膽的強盜也造我的反,而我也必須向他們投降。我的高密東北鄉系列小說出寵後,也有一些當地人對我提出抗議,他們罵我是一個背叛家鄉的人。為此,我不得不多次寫文章解釋,我對他們說:高密東北鄉是一個文學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高密東北鄉是一個開放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概念,高密東北鄉是在我童年經驗的基礎上想像出來的一個文學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為中國的縮影,我努力地想使那裡的痛苦和歡樂,與全人類的痛苦和歡樂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東北鄉故事能夠打動各個國家的讀者,這將是我終生的奮鬥目標。
現在,我終於踏上了我的導師福克納大叔的國土。我希望能在繁華的大街上看到他的背影,我認識他那身破衣服,認識他那隻大菸斗,我熟悉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馬糞和菸草的氣味,我熟悉他那醉漢般的搖搖晃晃的步伐。如果發現了他,我就會在他的背後大喊一聲:"福克納大叔,我來了!"

目錄

福克納大叔,你好嗎
(代前言)
姑媽的寶刀
屠戶的女兒
麻風的兒子
遙遠的親人
祖母的門牙
老槍
三匹馬
蝗蟲奇談
馬駒橫穿沼澤
學習蒲松齡
奇遇
人與獸
兒子的敵人
凌亂戰爭印象
革命浪漫主義
白揚林里的戰鬥
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
棗木凳子機車

文章節選

他悄悄地抬起槍來,槍托抵到肩頭,槍口對準了那一群越聚越緊的野鴨。太陽又缺了一塊,已經歪七扭八不成模樣。野鴨子有的趴下去,有的站著,有的低飛一下又落下來。他想,是時候,該開槍了,但他沒有開槍。他用手去摸索扳機時,突然感到極大的不方便,他痛苦地想到了自己的食指。它缺了兩節,只剩下最後一節,像一根樹樁子一樣疤扭著蹲在中指和拇指之間。  那時候,他只有六歲,娘給爹送殯回來,穿一件白布大褂,腰裡扎一根麻辮子,披散著頭髮,眼皮腫得透明,眼睛變得又細又長,射出了兩道水汪汪陰森森的目光。娘叫著他的名字說:"大鎖,你過來。"他畏畏縮縮地走過去。娘一把抓住他的手,硬咽了兩聲,像吞咽硬物似的抻了神脖子,說:"大鎖,你爹死了,你知道嗎?"他點點頭,聽著娘又說:"你爹死了,死了就活不了了,你知道嗎?"他迷惘地看著娘,用力點著頭。"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嗎?"娘說:"你爹是讓這支槍打死的,這支槍是你奶奶傳下來的。你再也不要動它,我把它掛在牆上,你要天天看著它,看著它你就要想著你爹,你要好好念書,混出個人樣來,給祖宗爭口氣。"他聽著娘的話,感到似懂非懂,只是用力點著頭。  那支槍就掛在屋裡的山牆上,山牆被幾十年的煙燻得烏黑髮亮。他天天看到那支槍。後來他從一年級升到二年級,每天晚上,娘都在山牆上掛一盞煤油燈,照著他,讓他看書。他一看到書上的黑字就頭暈,他一直想著這支槍,一直想著這支槍的故事。荒涼原野里的風從窗欞里灌進來,推拉著毛筆頭兒一樣的油燈火苗,火苗上端搖曳著一股黑煙。他似乎在盯著書,卻一直感覺到這支槍的靈性,他甚至聽到了槍在咯咯吱吱響。他像見到蛇一樣,既想看它又怕看它。它掛在那兒,槍苗子衝下槍托子衝上,槍身上發出陰鬱的黑色光芒。那個裝火藥的卡腰葫蘆掛在槍的一側,與槍交疊在一起,葫蘆的細腰壓著槍機,葫蘆是金紅色的,大頭朝下小頭朝上。槍和葫蘆掛得那樣高,掛得那樣漂亮。古老的山牆上掛著古老的槍和古老的葫蘆,攪得他心神不寧。有一天晚上,他踩著高板凳把槍和葫蘆摘下來,放在燈下端詳著。提著沉重的槍,他感到心裡痛楚難忍。就在這時候,娘從另一間屋裡走過來。娘還不到四十歲,頭髮已經花白,娘說:"鎖兒,你在乾什麼?"他一手提槍一手提葫蘆愣在那兒。娘問:"你在學校里考第幾?"他說:"倒數第二。"娘說:"你好不爭氣!你把槍掛起來!"他執拗地說:"不,我要去殺--"娘對準他的嘴打了一巴掌,說:"掛起它來。你只有好好念書,記著吧。"他掛好槍,娘到灶上去拿來一把菜刀,平靜地說:"你伸出食指來。"他順從地伸出食指。娘把他的食指按到炕沿上,他驚恐不安地扭動著身子,娘說:"別動。"娘說:"你要記住,不要動那槍。"她舉起菜刀,菜刀閃著寒光落下來,他感到一陣猛烈的震顫從指尖傳導到肩頭,脊椎緊張地弓起來。鮮血緩慢地從斷指上滲出來。娘哭著,用一把生石灰給他止住了血……  看著半節殘指,他鼻子發酸。有多少日子沒吃過肉了?記不清啦。他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吃過的肉。好像從來沒有吃夠過一次肉。那天看到肥胖的野鴨,馬上又想到肉。馬上又想到槍,娘為了槍剁掉他一截手指,想起來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到底是摘下了槍,在昨天下午。槍身上落著銅錢厚的灰塵,四面八方連結著蛛網。牛皮的槍帶已被蟲子咬爛了,一動就斷了。葫蘆里還有很多火藥,他倒出藥來曬,發現了金黃色的一顆引火帽。興奮得手抖,拿著引火帽,唯一的一顆,馬上想到爹,感到運氣好,現在到哪裡去弄這種引火帽呢……我沒錢,我有錢也弄不到肉票;我笨,我不笨也撈不到上學,上了學又有什麼用?看著斷指,他安慰著自己。娘只剁去了他一個指尖,後來傷口化膿,又爛去了一節,才成了這個樣子。想著往事,他對這群羽毛豐滿的野鴨充滿了仇恨,我要打死你們,非把你們全打死不可!我要吃你們,連你們的骨頭都嚼爛咽下去。他想,它們的骨頭一定又脆又香。他把中指伸進扳機圈。  他還是沒扣扳機。因為,又一群野鴨從空中盤旋著落下來,也如一團旋轉的彩雲。泥渚上的野鴨全亂了,有的在地上跺腳,有的飛起來,不知是對同類的到來表示歡迎還是表示憤怒。他懊惱地看著亂紛紛的鴨群,輕輕地把槍抽了回來。太陽變成了尖尖的紅薯形狀,射出綠幽幽和紫燦燦的光線。那隻金環蜻蜓被野鴨驚動,貼著水面飛過來,落在了他的掩體上。它用六隻足抱住一個高粱葉,把長長的箍著金環的尾巴垂下來。他看到蜻蜓眼睛上那兩個明亮的光點。鴨群漸漸收攏,平靜,被鴨足點破的水面漸漸向四周擴散著同心圓,圓與圓碰撞,擠起一道道皺摺。  兩群鴨合成了一群。他想,要是有一張大網,迅疾地罩過去……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有網,他只有槍。
他悄悄地抬起槍來,槍托抵到肩頭,槍口對準了那一群越聚越緊的野鴨。太陽又缺了一塊,已經歪七扭八不成模樣。野鴨子有的趴下去,有的站著,有的低飛一下又落下來。他想,是時候,該開槍了,但他沒有開槍。他用手去摸索扳機時,突然感到極大的不方便,他痛苦地想到了自己的食指。它缺了兩節,只剩下最後一節,像一根樹樁子一樣疤扭著蹲在中指和拇指之間。
那時候,他只有六歲,娘給爹送殯回來,穿一件白布大褂,腰裡扎一根麻辮子,披散著頭髮,眼皮腫得透明,眼睛變得又細又長,射出了兩道水汪汪陰森森的目光。娘叫著他的名字說:"大鎖,你過來。"他畏畏縮縮地走過去。娘一把抓住他的手,硬咽了兩聲,像吞咽硬物似的抻了神脖子,說:"大鎖,你爹死了,你知道嗎?"他點點頭,聽著娘又說:"你爹死了,死了就活不了了,你知道嗎?"他迷惘地看著娘,用力點著頭。"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嗎?"娘說:"你爹是讓這支槍打死的,這支槍是你奶奶傳下來的。你再也不要動它,我把它掛在牆上,你要天天看著它,看著它你就要想著你爹,你要好好念書,混出個人樣來,給祖宗爭口氣。"他聽著娘的話,感到似懂非懂,只是用力點著頭。
那支槍就掛在屋裡的山牆上,山牆被幾十年的煙燻得烏黑髮亮。他天天看到那支槍。後來他從一年級升到二年級,每天晚上,娘都在山牆上掛一盞煤油燈,照著他,讓他看書。他一看到書上的黑字就頭暈,他一直想著這支槍,一直想著這支槍的故事。荒涼原野里的風從窗欞里灌進來,推拉著毛筆頭兒一樣的油燈火苗,火苗上端搖曳著一股黑煙。他似乎在盯著書,卻一直感覺到這支槍的靈性,他甚至聽到了槍在咯咯吱吱響。他像見到蛇一樣,既想看它又怕看它。它掛在那兒,槍苗子衝下槍托子衝上,槍身上發出陰鬱的黑色光芒。那個裝火藥的卡腰葫蘆掛在槍的一側,與槍交疊在一起,葫蘆的細腰壓著槍機,葫蘆是金紅色的,大頭朝下小頭朝上。槍和葫蘆掛得那樣高,掛得那樣漂亮。古老的山牆上掛著古老的槍和古老的葫蘆,攪得他心神不寧。有一天晚上,他踩著高板凳把槍和葫蘆摘下來,放在燈下端詳著。提著沉重的槍,他感到心裡痛楚難忍。就在這時候,娘從另一間屋裡走過來。娘還不到四十歲,頭髮已經花白,娘說:"鎖兒,你在乾什麼?"他一手提槍一手提葫蘆愣在那兒。娘問:"你在學校里考第幾?"他說:"倒數第二。"娘說:"你好不爭氣!你把槍掛起來!"他執拗地說:"不,我要去殺--"娘對準他的嘴打了一巴掌,說:"掛起它來。你只有好好念書,記著吧。"他掛好槍,娘到灶上去拿來一把菜刀,平靜地說:"你伸出食指來。"他順從地伸出食指。娘把他的食指按到炕沿上,他驚恐不安地扭動著身子,娘說:"別動。"娘說:"你要記住,不要動那槍。"她舉起菜刀,菜刀閃著寒光落下來,他感到一陣猛烈的震顫從指尖傳導到肩頭,脊椎緊張地弓起來。鮮血緩慢地從斷指上滲出來。娘哭著,用一把生石灰給他止住了血……
看著半節殘指,他鼻子發酸。有多少日子沒吃過肉了?記不清啦。他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吃過的肉。好像從來沒有吃夠過一次肉。那天看到肥胖的野鴨,馬上又想到肉。馬上又想到槍,娘為了槍剁掉他一截手指,想起來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到底是摘下了槍,在昨天下午。槍身上落著銅錢厚的灰塵,四面八方連結著蛛網。牛皮的槍帶已被蟲子咬爛了,一動就斷了。葫蘆里還有很多火藥,他倒出藥來曬,發現了金黃色的一顆引火帽。興奮得手抖,拿著引火帽,唯一的一顆,馬上想到爹,感到運氣好,現在到哪裡去弄這種引火帽呢……我沒錢,我有錢也弄不到肉票;我笨,我不笨也撈不到上學,上了學又有什麼用?看著斷指,他安慰著自己。娘只剁去了他一個指尖,後來傷口化膿,又爛去了一節,才成了這個樣子。想著往事,他對這群羽毛豐滿的野鴨充滿了仇恨,我要打死你們,非把你們全打死不可!我要吃你們,連你們的骨頭都嚼爛咽下去。他想,它們的骨頭一定又脆又香。他把中指伸進扳機圈。
他還是沒扣扳機。因為,又一群野鴨從空中盤旋著落下來,也如一團旋轉的彩雲。泥渚上的野鴨全亂了,有的在地上跺腳,有的飛起來,不知是對同類的到來表示歡迎還是表示憤怒。他懊惱地看著亂紛紛的鴨群,輕輕地把槍抽了回來。太陽變成了尖尖的紅薯形狀,射出綠幽幽和紫燦燦的光線。那隻金環蜻蜓被野鴨驚動,貼著水面飛過來,落在了他的掩體上。它用六隻足抱住一個高粱葉,把長長的箍著金環的尾巴垂下來。他看到蜻蜓眼睛上那兩個明亮的光點。鴨群漸漸收攏,平靜,被鴨足點破的水面漸漸向四周擴散著同心圓,圓與圓碰撞,擠起一道道皺摺。
兩群鴨合成了一群。他想,要是有一張大網,迅疾地罩過去……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有網,他只有槍。

作者介紹

莫言,1955年出生於山東高密,著有長篇小說七部:《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十三步》、《酒國》、《食草家族》、《豐乳肥臀》、《紅樹林》;另有中短篇小說集多種,和《莫言文集》(五卷本)。莫言作品的想像力奇崛豐富,使他不僅成為中國當代最傑出的小說家,而且在世界上很多國家享有極高聲譽。
莫言,1955年出生於山東高密,著有長篇小說七部:《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十三步》、《酒國》、《食草家族》、《豐乳肥臀》、《紅樹林》;另有中短篇小說集多種,和《莫言文集》(五卷本)。莫言作品的想像力奇崛豐富,使他不僅成為中國當代最傑出的小說家,而且在世界上很多國家享有極高聲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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