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張系國的科幻小說《星雲組曲》中故事)

《歸》出自張系國的科幻小說《星雲組曲》。勾繪從二十世紀到二百世紀的未來世界。

《星雲組曲》由十個故事構成,勾繪從二十世紀到二百世紀的未來世界,這十個故事是:1) 歸。2) 望子成龍。3) 豈有此理。4) 翦夢奇緣。5) 銅像城。6) 青春泉。7) 翻譯絕唱。8) 傾城之戀。9) 玩偶之家。10) 歸。
每天晚上他切下一小片他的生命,扔進她面前的火爐中。生命的碎屑在爐中熊熊燃燒時,他就乘機央求她:
“再講個故事給我聽吧”
她面帶微笑,聽憑他輕輕握著她的手。
“要聽什麼呢?”
“再講一遍,我們在湖邊的故事。”
“你忘記了,我們的故事永遠不會重複。”
他的確忘記了。但她順從地撥動爐火,他們便回到了湖邊。那一年,他七歲,她九歲。他們坐在湖邊。水面籠罩著薄薄一層輕霧。湖中央有朵蓮花。槳聲夾雜著歌聲,由湖的另一角傳來。他定睛看那朵紅蓮,蓮花卻變成跳動的火焰。
“就是這樣么?”他失望的說:“未免太短了。”
“我告訴過你,我們的故事永遠不會重複。”
“記不清楚了,但我們的故事絕不可能這么短暫。”她沒有說什麼。爐火已然熄滅。生命的碎屑燒成黑色的殘燼。她垂下頭,他望著她銀白的長發,不禁黯然。
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切下厚厚一塊生命,擲入火爐。她來不及阻止,卻仍不免生氣。
“你不必這樣,畢竟這是你的生命。”
“不錯,這是我的生命,我要怎么處置都可以。”他端詳手中的蠟像,一隻手臂和一條腿 已經失蹤。他冷哼一聲,”我的生命,不過一尊蠟像而已,都是迷信!我告訴你這迷信是怎么來的。我們的高曾祖父母輩,他們還在夜北行商時,每個人都要帶尊小蠟像。其實不 是蠟像,而是注入秘術的火龍骨髓。萬一遭遇暴風雪,就將蠟像投入手爐, 這樣可以在酷寒里多活十天,等待救援。他們稱蠟像為生命,我們卻繼承了這迷信。”他收藏好殘廢的蠟像,目光變得朦朧。”再講個故事給我聽吧,講個長長的故事,長──長──的故事。”
她嘆口氣,順從的撥動爐火,他們便回到海邊的小屋裡。他十七歲,她十九歲。他緊緊摟住她,親吻著她柔軟的黑髮。他最喜歡用下巴的短須不斷磨擦她的臉蛋,然後對她神秘的一笑。
“為什麼這樣看我?”
“把耳朵湊過來,我就告訴你。”
她依言做了。他輕咬他的耳垂,說:”我愛你。”
他們依偎站在視窗,聆聽永無休止的浪濤聲。月光灑在她赤裸的肩上,她的膚色泛藍,顯
得那么瘦小而惹人愛憐。月光浴據說能使人瘋狂。他一遍又一遍吻她,抬頭再看那月,玉
盤周圍逐漸開始融化,中央閃出橘色的光輝。他痛苦地呻吟了。
“不要,不要這樣。你明明答允我講個長長的故事。”
“我也沒有辦法。我已經儘量延長故事,可是每次都比上一次更短。我也不懂為甚么。”
爐火一旦熄滅,屋內便驟然冷下來。刺骨的寒意,侵入他的靈魂深處,令他無法忍受。他
一咬牙,掏出蠟像。她及時捉住他持刀的手。
“夠了!冬天還長呢。”
“反正是最後一個冬天了,你不用管我。
“我說夠了就是夠了。”她和他爭執許久,改變語氣哄他道:”你不要胡鬧,我就講別的
故事給你聽。沒有爐火,我一樣能夠講故事。”
“真的?我不相信。”
“不要鬧,我就講。”她真的開始講述故事,關於那遙遠的城市,終年為冰雪封蓋。人們永遠躲在沒有窗的巨樹內。在地底的甬道中,蟻行無翼民晝夜穿梭來往。
“我不想再聽。你怎么記得那么清楚?”
“因為它不是幻想。記得嗎?你每次都說,只要能離開那城,你就心滿意足,再無所求?”
他並不記得,或者是不願意記得。她又繼續講下去,關於另一個屬於春天的城市,到處都
是鮮花,陽光永遠照耀,人們隨處歌唱跳舞。
“你說你去了春之城,就會快樂。可是結果你並不快樂。”
“然後呢?”
“然後你離開我,跟她去了。”
“跟誰去?我完全記不得。”他急切的追問:”跟誰去了?”
“那是你的幻想,你應該記得。”
他實在記不得,他甚么都忘卻了。只有一個辦法。他撫摸著口袋裡的蠟像。她像是洞悉他的念頭,冷冷說:
“不必費神,我告訴你吧。然後你又回到我身邊。然後你又跟別的她走了。然後你又回來。然後你老了。然後我們離開城市,搬來這裡。”
“為甚么?我實在不懂。我竟已胡塗到這般地步嗎?”
她聳聳肩膀。
“你喪失一切幻想,不是我的錯。”
趨來越冷,他知道她不會再講故事,就站起來離開她。她甚么都沒說,呆坐在熄滅的火爐前。
沒有夢的夜,對他是一種折磨。他苦苦追憶她所說故事裡的人物,但是她們執拗不肯凝聚成形。他真遇到過別的她嗎?她說有兩位,他卻毫無印象。她說過,都是他的幻想。他時常懷疑,即使在幻想里她們也並不存在,不過是她故意編織出,用來刺激他的故事。其實他只想聽他們兩人的故事。在湖邊,他七歲,她九歲。但是她每次講的內容都不一樣。有時候他們好像坐在湖邊,有時又好像在盪鞦韆。最糟糕的是,過不了多久他就將她從前所講故事的內容完全忘記了。也許她只是反覆講述五六種不同的湖邊故事,並不是像她所說,每次內容都完全不同。但是他也無法證明這點。
有一天他驚覺到,他竟連自己的名字也忘記了!這對他又是新的打擊。他只有去問她,她淡淡回答。
“有甚么關係?這裡只有我們兩人。”
“但是──我怎能沒有名字呢?”
“好嘛,你叫秦國本。”
“那么你呢?”
“我叫林愛蓮。”
他懷疑她在騙他。他不相信自己叫秦國本,但又找不出理由來反對。他覺得自己姓林,她才姓秦。他想把這發現記載下來,就不會再忘記,卻明白自己早就忘了如何寫字。他好像被困的野獸,獸檻一天天在縮小,卻全無辦法。他因此甚恨她。她甚么都不肯告訴他!
然而他的記憶也並非一片空白。無關緊要的事,他偏偏記得很清楚。有些她不記得的事他都知道。例如蠟像為甚么叫做生命。她十分珍惜她的蠟像,除非凍得實在無法忍受,絕不肯切一片拿來取暖。他卻不管這套,每次到她那裡去,就替她點燃火爐。有時他想到,這樣做不無愛憐她的意味。也許正因為這點,只有在熊熊火光照亮她的臉孔時,她才肯講述他倆的故事。
或許她也仍有一絲關愛他吧?她多半是恨他的,不然何必這樣折磨他?他記不起兩人為甚么決定分開住,他住在山頂,她住在谷底。白天他並不去打擾她。沒有夢的夜晚,他實在忍受不住孤寂時,就下山找她。然而這並沒有甚么益處,徒然增加他的苦惱。
有一天下午在砍柴,他靈光一閃,突然記起自己從何而來。他興奮極了,一路叫嚷著跑下山。她正在縫補衣服,他推開門時差點將她撞倒。
“我記得了!我記得我們從哪裡來的。我們原來並不住在這裡,我們的家在另外一塊大陸,金色的大陸,好像嵌在海洋里的虎眼石。你曉得嗎?”
“我知道。”
“那么你為甚么從不告訴我?”
“為甚么我要告訴你?你記得我們從哪裡來,可是你記得我們為何而來嗎?”
他為之語塞,胸膛里的怒氣逐漸升高。這狡獪的她,總要想盡辦法使他難受。他一把拉住她的頭髮,將她撳倒在地上。她尖聲叫喊,他更加憤怒,用力按她的頭撞地,碰然有聲。她掙扎了一會,嗚嗚哭起來。他氣力也使盡了,一面喘息,一面罵她。
“混蛋,真氣死我了!今天我一定要逼你把一切都說出來,我被你欺騙得太久了。說!我們為甚么到這裡來?說!你說不說?”
“是你自己答應我到這裡來的。”她邊哭邊講:”是你自己說,從此不再離開我。你說要把過去種種全都忘記,開始新生活。你自己決定服下遺忘劑,並沒有人逼你。我不肯告訴你,是怕你……怕你想起從前的種種事情,又要離開我。我受夠了,你殺了我吧,我受夠了啊!”
她伏在地上痛哭,他倒沒了主意,怔怔坐在一旁。她終於淚盡,爬起身來,十分鎮靜的對他說:
“就在山後面的洞裡。”
“甚么在山後的洞裡?”
“將風。應該還有足夠的燃料,夠你飛到大陸的驛站。座位右側的藥箱裡,有一瓶銀色的藥丸。服下五顆,應該就能暫時恢復記憶。以後每隔八小時服三顆。回去後,你立刻找秘術師,他們能徹底恢復你的記憶。”
“你呢?”
“不用管我。”她收拾好掉在地上的衣服。”你說過,這是最後一個冬天了。”
他離開她時,她埋首坐在熄滅的火爐前,慢慢一針針縫補衣服。
暴風雪來臨前,他已在山頂的木屋裡獨自關了三天。暴風雪一旦開始,他知道暫時不能離開這大陸,反而覺得心安。木屋裡有足夠的糧食和薪柴,他不必擔心。他想起谷底的她。他忘記是否替她也儲存了糧食和其它必需品。他應該會考慮到這些事的,但他不再能確定自己做過甚么。他考慮了許久,決定下山去探望她。木屋外的積雪已過膝頭,他掙扎著走向谷底,閃著綠色磷光的鬼雪仍在飄落。在半山腰他滑了一跤,跌進一個大坑。幸虧積雪很厚,他並未傷。但他試了幾次,都爬不出來。他喘息著躺在坑底,仰觀天色,無數點微細的綠光在天空中飛舞。他抹去臉上的雪水,努力向上爬。就在再次向下滑落前,他的手抓到了樹根。
他翻出雪坑,連滑帶滾的跑下山坡。谷底她的木屋幾乎全被埋在雪堆里,他好容易才挖開門前的積雪。敲門敲了許久,她卻不開門。他大聲詛咒,懷疑是她的詭計,又怕她真出了意外。他轉到後門,又費盡力氣清出一條通路。僥倖後門並沒有鎖住,他爬進屋內,整個人就癱倒在地上。
她並不在木屋裡。
他精神稍稍恢復,就全屋搜尋了好幾遍,確定她不在裡面。他想衝出去找尋她,自知氣力不濟。屋裡似乎比外面還要冷。他渾身濕透,縮成一團,聆聽屋外呼嘯的風聲。從視窗望去,鬼雪形成無數條交織的綠線,像一張綠網。
終於只剩下你一個人了,他想。
他凍得牙齒不停打戰,口袋裡的手卻觸及一塊冰冷的物體。一個殘缺不全的人形,沒有手臂,沒有腿,只剩下軀幹。
他掏出蠟像,在窗外綠光的照耀下,蠟像似乎也發出奇異的光輝。他撫摸了一會蠟像,顫抖著將它擲入火爐。他摸出打火機,點燃最後一塊生命。
熊熊的火光立刻改變了木屋內的景象,窗外的綠光登時黯然失色。他感到胸前溫暖起來,臉孔開始發熱。他頓時忘卻外面的暴風雪,凝神專注著爐中白熱的一團光輝。
他再度看到他自己。現在他一切都記得了。他知道他是誰,他從哪裡來,他為何而來。他同時記起那古老的傳說:當蠟像燒成灰燼時,蠟像的主人也將與之俱滅。
但他並不在乎。他全神貫注張開心靈的眼睛。他仿佛又回到那一年。他七歲,她九歲。他們坐在池塘邊,水面籠罩著薄薄一層輕霧。池塘的中央有朵蓮花。槳聲夾雜著歌聲,從池塘另一角傳來。他定睛看那朵紅蓮,蓮花的顏色逐漸黯淡下來,由紅慢慢泛白。他感覺到自己也逐漸變得衰弱,背脊上的寒意一寸寸升高。那么古老的傳說竟是真的了!但他並不害怕,他全心全意凝視著那朵白蓮。
陡然蓮花的顏色變了,它的色澤轉回到鮮紅。他吃了一驚,胸膛又開始發熱。他感覺到另一隻手握住他的手,是她的手。
“我來找你,你不在。”他像小孩般盡情傾訴。
“我去山頂找你,你也不在。”
“你將你的蠟像扔到火爐里去了?”
“對,全都放進去了。”
他的嘴角浮現笑意,緊緊摟住她,共同注視著火爐里燃燒正烈的最後一尊蠟像。
因為即使是回憶,也需要生命的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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