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舞台

情系舞台

《情系舞台》又名《陳素真回憶錄》(上部)1991年出版發行。人物傳記。陳素真著。約17萬字 。全書由41個故事組成,以第一人稱詳細敘述了陳素真從童年到學藝、成名的前半生坎坷藝術生涯,其中涉及一些豫劇史料。書前有文學家曹禺田漢陳素真的題詞及她本人生活、演出黑白照片23幀。

基本介紹

  • 中文名:情系舞台
  • 別名:陳素真回憶錄
  • 作者: 陳素真、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河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
  • 出版時間:1991年06月
  • 出版社:《河南文史資料》編輯部發行科
  • 頁數:253 頁
  • 類別:戲曲史料
  • 原作品:情系舞台
  • 定價:68 元
  • 開本:32 開
  • 裝幀:平裝
  • 統一書號:10031219 
童年學戲,豫劇坤角,創造新唱腔,創造水袖功,

童年學戲

我是1918年3月20日出生的。從我記事時起就是跟著繼父生活。繼父叫陳玉亭,是個唱戲的。他唱紅臉,人稱紅臉王。據說生父姓王。他很怕我媽,從沒打罵過我,可也從來沒管過我。我母親並不愛我,從我記事時起,她差不多天天都打我。我童年時像乞兒似的生活著。
情系舞台
情系舞台
在開封住時,我上過幾天學,我在學文化方面是班上最笨的一個,所以沒上多久,學校就不要我了。後來就拾柴禾、剝花生。媽媽幾乎天天罵我笨貨。我也確實笨得出奇。我的奶名叫佩玉,上學時就叫王佩玉。
小時候跟著戲班,那時戲班裡都興餵狗,最少餵兩隻。戲班裡沒有別的家屬,只有我媽一個女的,也只有我一個小女孩。我特別愛狗,大人們就叫我狗大王。這樣傳來傳去,傳成了小狗妞了。所以人們都以為我的小名就叫狗妞呢!
我是1926年陰曆八月十五中秋佳節那天拜師開始學戲的。原來的河南梆子戲班中可沒有
女的,旦角這一門全是男人扮演。那時女子不單是不能唱戲,而且女孩子一過12歲,連戲台也不許上了。若是不知道這個規矩的人,帶個12歲以上的女孩上戲台,那就得為戲台燒香、放鞭炮,殺雞祭台子,破破霉氣。我小時候天天看戲,只要看一次,回去就會唱幾句,大人們都非常驚奇,說:這孩子可真神哪,怎么就唱的滿板滿眼呢?都誇我,說:這孩子可真是個學戲的好材料,可惜是個女孩子啊!
我是個小戲迷,不愛和別的小孩玩,總是愛一個人在屋子裡模仿演戲。凡是我看過的戲,回家就模仿起來。我抽下竹帘子上的竹篾子,或找兩根柳枝條,插在頭上當雉雞翎。起先插不住,我就用扎腿帶子綁在頭上再插。尺子、擀麵杖、小棍、刷子、雞毛撣子、切菜刀等等,全成了我的道具。大人的手絹,就是我的裙子。除了跟大人去看戲,我就喜歡獨自在屋子裡把我那套服裝道具紮裹起來,頭勒繩帶,上插竹蔑,腰系大手絹,手拿尺棍,邊唱邊耍。越唱越高興,完全沉浸在幼稚的藝術創作和自我欣賞的快樂之中了。因為大人們都說我是個學戲的材料,我媽媽同她一個結拜的六姐商議,讓六姐同她的丈夫王清雲商量,讓我和他們的女兒—塊學戲。王清雲是演武生的。他有個女兒叫妮子。比我大一歲,長的極美。她老姐倆都想叫女兒學戲,可是兩人的丈夫都不同意,原因是不敢破例。我養父陳玉亭和六姨父王清雲是開封同樂舞台的主要演員。同樂的經理單耀卿,他思想開通,我母親和他談起要我學戲的事,他很支持,並把班裡很重要的頂門老旦(戲班裡老旦角色演得最好的稱為頂門老旦)、名老藝人孫建德先生抽了出來,專門教我們。要不是單經理支持,我們學不了戲。
孫老先生演了一輩子好戲,也教了一輩子徒弟,開封一帶的名角,十之七八是他的徒弟。那時開封的名角,老生有徐金髮、張子林;武生有趙福金、王清雲;小生有王金玉,外號火鞭,意思是走到哪裡響到哪裡,紅得發紫;旦角這一行就更多了,有五十來歲的,有四十來歲的,有三十來歲的,著名的紅角有李劍雲、閻彩雲、石湘雲、李瑞雲,這四位是20年代前期大紅特紅的名旦,稱“四大雲”;還有個演青衣的名角叫王序亭,兩個名醜李德奎、石金聲。這些藝人全是我記事時期開封了不起的紅角,都是孫老先生的徒弟。孫老先生在國民、永樂兩戲院的徒弟們群起反對收我們兩個女的為徒,說是破壞了老規矩,二是對老演員沒法稱呼,因為我們太小了,我們稱呼老演員為老師,年歲大點的演員就不願意了,說他們降低了輩份。但孫先生很堅決教女的,一定要收我們。我們稱孫老為“師爺”。在行禮之前,又收一個名叫小喜的女孩。小喜姓張,比我大一歲,她媽媽有個外號,叫“包打相國寺”。
我們學戲的地點在開封曹門裡王清雲的家內。王家住的地方緊靠著城牆,住戶少,喊嗓子方便。我和小喜都住在王家,王宅西屋的北邊是個大院,是我們練功的地方。
我在王家學戲的一年多中,沒挨過一次打。我每天早晨雞一叫準醒,叫醒妮子和小喜同去喊腔。我不懶,不饞,不貪玩,老實聽話。我學戲詞和唱腔快得驚人,最難學的也超不過三遍,普通的水詞(即白話戲詞)一遍就會。我練功不偷懶,不論師祖在不在場,我都是實實在在認真地練,從不惜力。我們每天天不亮就去城根喊腔,除了下霧不去(老師說下霧時喊腔對嗓子不好),一般風雪天氣照喊不停。喊法是,一喊,二唱,三念白,和喊一、二、三、哼、嗯、哎幾個字音。我們每天大約喊上一個來小時。喊罷不許說話,也不吃早點,喝點水就去練功。我們的基本功是推圈,即是跑圓場,因是雙手和兩臂跟著跑步擺動,所以便叫推圈。再是踢腿、飛腳、站架子,耍棍子。推圈最苦,跑得透不過氣來,都摔趴下過。
我們的開蒙戲是《燕王掃北》中的《吵宮》一折。這齣戲的板式較多,幾乎把豫劇的唱法全占有了。若能把這個小折子戲的板式、唱腔全掌握好了,再學一百出戲,也是這幾種板式和唱腔。《吵宮》的主角是晏月公主,屬於正旦,其次是陳妙棠,屬於小旦,我學演公主,妮子學演陳妙棠。我們學戲沒有劇本,就是有也是白費,因為都不識字,全靠口傳。孫老念一句,我們跟著學念一句。我們學了《燕王掃北》一齣戲,還學了《打灶君》《日月圖》、《蘆花河》、《玉虎墜》、《鬧山灣》、《花打朝》等戲。由於我的嗓子特別壞,老師常常嘆惜說:莊王爺(豫劇演員敬的神稱莊王爺)太不睜眼了,這么好個材料,怎么不給個好腔呢!他看旦角一門沒我的飯,就教我學演外八角即生、淨、醜。《蘆花河》戲裡,我學鬚生薛丁山,《花打朝》里,我學演程咬金,《打灶》里,我學演田二愣,是個二花臉。《鬧山灣》戲裡我演的是個老醜。《桃花庵》我演蘇崑,是個老生。《破洪州》里我演前邊的寇準,是個老生,兼演後邊的白天佐,是個花臉。《姚剛征南》里我演前邊的鬚生鄧禹,後邊演花臉黃金濤。還有一出《陰陽扇》又名《牡丹亭》也叫《拉死驢》,也是個三小戲,即小生、小旦、小丑戲。我先演劉府小家郎,中間演劉二員外,後邊演開店的老頭,前後三個人物全是丑角。
孫先生是全能的演員,他也想把我教成個全能演員。他愛我學戲快,更愛我守規矩、老實,憐惜我沒個好嗓子,老怨莊王爺不睜眼。

豫劇坤角

我們學戲的三姊妹是1928年陰曆二月二日開始登上舞台的。因為二月二是“龍抬頭”的日子,大人們要取這個吉利,要我們也能像龍抬頭一樣露頭,大顯身手。在我們上台之前,給我們起了新名字,用“真”字排,小喜叫張五真,妮子叫王守真,我呢,王姓改為陳姓,佩玉改成了素真。從登台這天起王佩玉三個字消失了。我們演戲的地點是開封相國寺同樂舞台。我們的海報一貼出去,就轟動了整個開封城,原因是我們是首次登上豫劇舞台的坤角。可是。人們不看不知道,一看把頭搖。我們還坐不上椅子,非坐不可時,便由監場的用手掐住我們的胳肢窩,把我們搬上椅子,惹得觀眾大笑。我們上演的頭一齣戲是《日月圖》,我演主角胡風蓮,王守真演小生湯子彥,張玉真演白風蓮,李德奎先生演胡府公子胡林。李先生只一場半戲,得了好多彩。我演了好長時間,一個彩也沒有。
情系舞台
情系舞台
我們這頭一炮雖然沒打響,可是我們作了豫劇坤角的開路先鋒,歷來不許12歲以上的女孩子上戲台的嚴格制度,是我們打破的。我們劈山開道,隨後才有人踩著我們開闢的道路行走。
當時相國寺說書棚內有四個唱墜子的:馬桂枝、馬雙枝、馬玉枝、范麗鳳,她們看見梆子戲有了坤角,就拜了豫劇名角楊金玉為師改唱梆子。後來不知為什麼,桂枝、玉枝,范麗鳳又重操舊業回到說書棚,雙枝嫁給楊金玉當了豫劇演員。當時雙枝二十左右年紀,一雙小腳,長得又俊,又是唱墜子的紅角,改唱梆子,人們新奇,確是紅了一陣。
在同樂舞台,一天忽然叫我上演個正戲,劇目是《反長安》。我很高興。《反長安》是楊貴妃的戲,內侍太監、宮娥才女全是大男人扮演的,我在他們中間,像是馬群裡邊一隻小羊羔,極不配當。上場的第一句戲詞是:“楊貴妃出宮來插花系鳳。”這頭一句就砸了。因我的嗓子像破鑼似地難聽,觀眾哄堂大笑。唱第二句,台下笑得更厲害了。我害伯,著急,第三句連弦也夠不上了。簡直就像黃鼠狼拉雞似地難聽,台下不笑了,喊起倒好來了,我也嚇哭了,嚇傻了,詞也忘了。就這樣,我被轟下了舞台。這是1930年春末夏初間的事,我剛滿12歲,已經知道羞恥了。從這件事之後,我不敢抬頭,低著頭出入相國寺。養父和母親知我在開封是沒飯了,就打算帶我到外縣去搭班,然而一時還走不了,必須得過陰曆八月十五才能走,因為豫劇的老規矩是一年三季,臘月初九至四月初八是一季,四月初九至八月十五是一季,八月十六至臘月初八是一季。不到季頭,演員不許走,班主也不能趕,不遵守規矩,半道打瓜了(豫劇把逃跑叫打瓜)捉回來,輕者打罵一頓,重者割只耳朵。到了季頭,演員可隨便走,班主也可以不用。我丟人時,已過了四月初八,離中秋節還遠呢,所以不能馬上離開同樂去外縣搭班。一直等到過了八月節,我一家三口才到離開封百十里的杞縣搭班。一去四年,在這四年中,我經歷了不少的磨難,可也鍛鍊了我。
苦練腔,化新裝,開戲竅
到杞縣後,我便改用了二本腔,雖然聲音很低,卻很耐唱。除一日三場戲以外,我還加唱送客戲,這都是我練腔的好條件。在農村,早晨可以喊腔,為了想把我這條壞腔練出來,我每早堅持去喊。在王家學戲時,師祖常講。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師祖的教誨對我有好處。我不怕苦,不怕累,除了一天三場戲外,還堅持喊腔。叔叔伯伯們告訴我:妮啊,你喊時,衝著風喊,喊出來的腔耐唱。我就衝風喊,叔叔伯伯們又說:妮呀,你喊腔時,最好能對著水喊,喊出來的腔,洪亮好聽有水音。我每到一處,就先找水坑,沒水坑就找井。我老實聽話,恨不得這個壞腔一下子能變好,大人們教我怎么喊就怎么喊。
我在杞縣四年全是住廟,同班人都沒帶家眷,只有我們是全家三口。有時廟裡有小房子就讓我們三口人住,有的廟內沒有小房子,我們就和大夥擠一塊,在靠牆角鋪個大點的地方,掛個白布大帳子,三口人都睡在帳子裡。遇上大風大雪的天氣時,媽媽便不讓我起來去喊腔。不喊就不喊吧;但是心裡不踏實,好像有件重大事沒辦似的。我不能唱一輩子野台戲呀!想為人上人,得受苦中苦,怕苦怕凍,能為人上人嗎?嗓子練不好,什麼也別想了。想起這些,我就急忙跳起,穿衣出去。為了這要命的壞腔,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的罪呀!這樣早晨喊,日夜唱。一年多的時間,我這條像蠅子哼哼的小細腔,竟然變成了金鐘玉磬般地洪亮好聽,並且耐唱,越唱越好,這真是蒼天不負苦心人啊!這腔一練好,就如虎添翼了。
在這一年中,我不只是光練嗓子,也創造改革了化裝,會的戲也越來越多,表演動作,也隨著越來越好了。初到杞縣的八九個月,我給劉、陳二位老先生當配角多,是這班裡的小戲補丁。八九個月之後,不知不覺地嗓子逐步見好,配角戲也逐步減少了。一年以後,劉、陳二位反倒給我當了配角了。我由戲補丁逐漸變成個小主演了。
自從開蒙師祖離開我們之後,我再沒有按部就班地學過戲。在杞縣農村一天演三場戲,同班的伯伯叔叔們雖都很喜歡我,但都沒有空閒的時間細教我。我的戲,十之七八是現學現演的。1931年中秋以後,我上演的戲有《秦英征西》(又名《對松關》)、《洪玉娥背刀》、《狄青征西》(又名《烈火旗》、《雙燕公主》)、《樊梨花征西》(又名《反西唐》、《三上關》)、《金盆計》(又名《大戰十一國》)。這些戲是唱打並重戲。豫劇沒刀馬旦這一名稱,誰能演誰演。《抱琵琶》、《大祭樁》、《黃桂香哭墓》是悲劇。《楊文廣徵東》(又名《老征東》、《平安王》,後改名《穆桂英掛帥》)、《燕王掃北》、《七聖歸天》(又名《收張英》),算是正旦、帥旦戲。《蜜蜂計》、《花打朝》、《孫吉祥弔孝》是潑辣旦戲。《春秋配》、《梅花驢》、《玉虎墜》是閨門旦戲。以上這些戲。是我逐漸出名的紅戲。到了1932年,我還不滿14周歲,就一下子長成個大人了。我的臉長得不好看,可我卻長了個苗條的好身材,演戲時,穿什麼都好看。當年在一起學戲的幾位姐妹,都比不上我的身材。
在我記事時,天天在後台玩,生旦淨醜的仳裝我天天看。正旦的化裝,臉上不搽脂粉,全是清水臉。用兩塊長鬢,在眉頭中間人字式一貼,向下拉,拉到耳朵底下,再兩邊一兜,臉形便成了上尖下寬了,這正和那時鄉村婦女梳的頭形一樣。那時可沒有水紗、線帘子,有網子,有一條大約四尺長、一尺寬的黑紗包頭,疊成二寸寬,由前面向後一勒,把餘下的包頭分在左右胸前,演苦戲時用它搌淚,它就代替了小旦手中的手絹了。頭後邊的大發沒有發墊,也沒簪子,就用左手拿住大發的疙瘩,右手用木梳梳通,再拉住發梢向上一拉,把發梢纏在發頭疙瘩上,再把發頭疙瘩往網子中間一塞。一插,這個正旦裝就算是化好了。那時哪有寶石花呀,若演富貴人家的角色時,就戴上幾個小琉璃珠子穿的花,一般家庭帶幾個銀泡,像秦香蓮這樣窮苦的角色,什麼也不戴,又是黑的,臉是黃的,符合劇情。
小旦,便是京劇稱呼的花旦,豫劇早先叫小旦,把青衣叫正旦,彩旦叫婆旦,也叫丑旦。丑旦沒有專工,老旦也演,丫環旦也演。小旦化妝,臉上搽官粉,搽時有的用水化開往臉上拍,有的就用唾沫吐在手心裡化開往臉上拍,拍成個大白臉。胭脂是桃紅色,放在個大酒杯里,加上冰糖或糖塊熬,熬成一大酒杯,融凝在杯中。用時有的用手沾點水,有的就吐點唾沫在酒杯里摳點,抹在手心裡搓搓,再往臉蛋上拍。沒撲粉,也沒別的。下嘴唇上點個小紅點,正符合唱詞上的櫻桃小口一點紅。這便是演小旦的臉和嘴。至於貼鬢,小旦是把兩塊大鬢從眉頭上“人”字式左右向下直貼,貼到嘴齊再往後拐個圓彎,再兜耳朵。也有用三塊鬢的,在眉頭上橫貼一塊小鬢,再把兩塊大鬢左右直貼下來。網子、包頭和正旦用的一樣,大發用個不大點的小發墊,再用一頭捲成圈,另一頭是圓形的小鐵簪子別插住,用紅頭繩穿著簪子盤扎大發中間,成個小小的髻子,戴的是琉璃珠穿花,還加戴幾朵婦女們過年過節或有喜事所戴的花朵。我那時的小圓臉上,經常被這個抹點紅,那個抹點白,還抹過小丑,插過花朵呢。
戲班子進入劇院之後,豫劇紅角李瑞雲的化裝便有了革新,他用了四塊鬢,眉頭上依然是“人”字式的貼法,但不往下拉,從耳朵上邊過去,另兩塊左右直貼,這就比原來的兩塊、三塊進了一步。他還買了一副蠟珠串的頭面戴上,這又比原先的琉璃珠花好看了。他買了頭面,又加貼了兩塊鬢,這便是他在20年代豫劇旦行中的一個創新。20年代後期,國民舞台邀了個洛陽的名角,叫李門搭。這是豫西調第一次進入開封,唱腔新鮮,觀眾歡迎。李門搭的貼鬢是三塊,中間一塊。用鬢髮捲成個小筒,兩頭還露出一小撮毛毛,貼在眉頭上。單經理見國民舞台約來的角色打紅了,他在豫西約了個金玉美,到開封一唱,比李門搭還紅。金玉美用了四個鬢的貼法,不久他又加一塊,弄了個大圓圈,貼在眉頭上。豫劇名角聶良卿在四塊鬢中,加上小劉海。李門搭的小圓筒,聶良卿的小劉海都沒興起來。興起來的,還是李瑞雲四塊鬢的貼法。
我去杞縣,杞縣的旦角主演是師徒二人,老師朱黑,約有五十來歲,是杞縣三大名角中的一位,演正旦。他徒弟叫三成,約30歲左右,演小旦。他師徒仍然是20年代前期的化裝。三成見我用四塊鬢,他也就改用四塊鬢貼了。我用金玉美的辦法,眉頭上加了個大圓圈,他跟著也加了大圓圈。我見他老跟我學著貼鬢,就用心琢磨改變貼鬢的辦法,那時找頭髮很容易,只須用弦一捆,焊點黃香就行了。我就在金五美加的那個大圓圈的樣子上,改變成小圓圈,在眉頭上貼了三個,由三個加成五個,由五個加成七個,九個,十一個,也曾在腦門上放個小劉海,兩邊貼小圈圈。我這么貼貼,那么貼貼,高點貼貼,低點貼貼,直著貼貼,彎著貼貼,寬點貼貼,窄點貼貼。我一天要化三次裝,上午我這么貼,下午我那么貼,夜戲再變個方法貼。就這樣貼來貼去,可真是所謂熟能生巧,我終於摸索出來一套前人沒有過的貼鬢的新式樣,把我這圓臉變成了鴨蛋臉,比以往的貼法俊多了。這真是天下沒難事,就怕有心人。
我在貼鬢上成功創出了彌補圓寬臉形缺點的路子,可是我看看人家三成那一對眉、眼,我又氣餒、難過了,三成的眉毛是那么黑,眼睛是那么大,鼻樑是那么高。我羨慕人家的眉眼鼻子,這可怎么辦?怎么能使自己的眉變黑、眼變大、鼻樑變高點呢?我想起唱花臉用的畫臉的黑煙,若用黑煙在眉上抹抹不很好嗎?我一記事,就跟戲班子在農村生活,唱旦的沒有畫眉的。在農村也沒見過畫眉的,在開封住的是大雜院,全是窮苦人,也沒畫眉的,由於沒見過畫抹眉毛的,所以我就不知道眉毛能抹能畫,若是早先能見過的話,我早就模仿人家,把我的黃眉描黑了,哪還會待到這時呢?男人演小旦的,全是脂粉搽好後,用濕布在眉上擦擦就完事了。大白嘴唇,連擦也不擦,只在下嘴唇中間點個紅點。當我想起了用黑煙抹抹眉時,還不敢大膽地抹,怕抹不好,誤了上場可壞了。萬事開頭難,這第一次試驗著抹眉,老怕抹壞了。我是用畫花臉的油煙筆先輕輕在眉上抹了點,然後再用食指的邊緣,輕輕慢慢地順著拉拉,沒出錯,我對鏡子看看,挺好的,又讓大人們看看行不行,都說好看,比沒抹時好看多了。又成功了,我很高興,於是就越抹越膽大了。黑煙是用香油拌和的,到夏天一出汗,容易流,我就又琢磨起來如何不讓油黑流下。我就改用煙末。乾煙末不好用筆,又想不出用什麼代替毛筆,只有仍用食指的邊緣粘一點點菸末,試著輕輕地抹抹。抹完一看,比油抹的更好。油煙抹的死板,乾煙抹的靈活。這樣,我的眉毛比三成天生的黑眉好看了。貼鬢把我的臉形變俊了,抹眉使眉也變黑了。如何改變小眼、肉眼泡、塌舁梁呢。想呀想呀,想不出好辦法來。一次我在抹眉,一小塊乾煙末落在我的眼皮上。這可壞了,洗洗瞼重化裝吧,非誤了上場不可,不洗吧眼皮上一點黑,多難看呀!我對鏡發獃著急,忽又想到,眼睫毛不也是黑的嗎?何不把眼皮上這點黑煙末,抹在眼睫毛上呢?我即用食指的邊緣在眼皮和睫毛上輕輕地抹。抹完睜眼一看,好哇,眼睫毛黑了,眼睛也變大了。我趕快把另一隻眼睫毛也抹一抹,然後一吊眉,一照鏡子,喜歡得簡直就沒法形容了,不但眼大了,好看了,也精神多了。我叫大人們看看,誰看誰喝彩。我高興得直向莊王爺鞠躬致謝。我的眉眼一抹好,對我來說真是錦上添花啦。
創造一點新東西真是艱難啊!失敗再失敗,返工再返工,我常常為這著急。那時的生活環境,使我無從借鑑,無法模仿,全靠自己思索,琢磨,而我那時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圓臉、小眼、黃眉三大缺點,都已彌補了,塌鼻樑問題也隨著畫眼和用胭脂的改革逐步解決了,我臉上的缺點全用我的雙手給改變了。這是我在13歲時,在豫劇旦行方面化裝的革新,我成功了。在化裝方面,我不僅僅是改革了貼鬢、畫眉、畫眼的方法,就連如何用胭脂、粉、口紅、乾油、眉筆等我也進行了創新。1949年初,我開始用油彩化裝,兩年以後。豫劇中才逐漸用了油彩。杞縣農村的一天三場戲,是磨練我的好機會。一年多的功夫,腔練好了,臉也變俊了,全虧這一日三場戲的上演,若沒有這個實踐的好機會,我的前途就不堪構想了。

創造新唱腔

1932年前後,我已經是紅遍豫東了。那時我是14周歲的姑娘,長高了個頭,像小老虎般健壯。我的嗓音洪亮,越唱越好。不過有時也唱送客戲。
何謂送客戲呢?在開封那幾個戲班子還沒進入劇院之前,唱高台戲時,每場必有前後兩個戲,前邊一個叫頭場,這頭場戲歸老生門的戲補丁唱。戲補丁扮個呂洞賓或諸葛亮似的人物,敲著小鑼上場,念引子,坐下,念詩,表名,再表白一大套,然後是唱,慢板,流水,二八。在他念詞時,每一個字都拉得很長,是專門為拖延時間的。原因是外老闆去神棚,請老會首們點戲,演員全在後台等候,外老闆不到後台,誰也不知人家點什麼戲,也都沒法化裝。這個頭場戲就是專為外老闆點戲回來,演員們化裝安排的。正戲第一場的角色都扮好了,外老闆在後台喊一聲:“熟了。”這個“熟了”,就是好了,唱頭場的—聽說“熟了”,他就唱著下場了,若後台不說“熟了”,他就得前三皇后五帝地唱,啥時候聽見“熟了”,他的戲就算唱完了。送客戲歸旦行的戲補丁唱,那時的好角,既不唱開場戲,也不唱大軸戲,全在中間唱。好角唱完後,即出來個唱旦的,把台下觀眾唱走為止,這就叫送客戲。這頭場戲和送客戲,早在開封戲院子內廢除了,高台戲依然照唱。我到杞縣先前的一年多中,除了主角、配角場場上演以外,還附帶著唱送客戲。因為送客戲歸旦角這一門,我是小孩,也不知累,大人一說,我就唱了。旦角的送客戲並不限於一個人,可以是幾個人唱的,只要觀眾一走,演員全下場了。1943年我在重慶看過一次川劇,正戲《四郎探母》演完後,出來個男旦青衣,扎腰包,他一邊唱,觀眾一邊走;已經是40年代了,重慶的戲園子竟然還保留著送客戲。
豫劇的板調不多,一般規律是飛板轉栽板,栽板轉慢板,慢板轉流水,流水轉二八板,二八板就可以連唱垛子板呀,狗撕咬哇,掛搭嘴呀,還有快二八,緊二八。還有兩樣不常用的,一是起板,二是滾白。每出戲上必用的只有三種:即慢板、流水、二八板。你只要把這幾種板式的唱腔每種板式學會六句,你就算是把豫劇的整個唱腔全學會了。我到杞縣,十之七八的戲是現學現唱的,怎么就那樣容易呢?就是用不著學唱腔,只須大人們一說,上去唱啥板,轉啥板,就行了。只有旦角唱的慢板五音和哭劍(“五音”和“哭劍”都是唱腔名)難唱,其他都簡單極了。豫劇慢板五音的唱腔,除了我和田岫玲,大概是沒有女演員再會的了吧。哭劍的唱腔,只在《頭冀州》上用,而《頭冀州》這齣戲。自1935年以後就不演了,這個哭劍的唱腔,也隨著這齣戲終結了。1952年年底,我移植漢劇《宇宙鋒》,排演時,我忽然想起了哭劍的腔適合裝瘋時用,於是我便把它又挖掘出來,用在《宇宙鋒》上,效果很好。可五音唱腔自從1936年春我的嗓子壞了以後,就算是沉沒了,如今是否還有人會,我就不知道了。
《三上轎》這齣戲,我真不喜歡,更不敢唱,但在嚴母的威逼之下,我不敢說個不字。我那時已知珍惜名譽,我怕把大軸戲唱成個送客戲,我的臉面何存啊!我正在為難之時,想起了養父陳玉亭唱的《司馬懿探山》了,那不也是一個人的獨唱嗎?李德奎老先生的《打沙鍋》呢,不也是他一個人的獨角吼戲嗎?他們的獨唱戲,非但沒把觀眾唱走,唱睡,而且還非常紅火,我為啥不能把死戲也唱活呢?我能改變化裝,難道說就不能把唱腔也變變嗎?想想這些,我就哼起戲來,要像陳老唱的《探山》那樣,把這《三上轎》唱成個留客戲,於是我就又琢磨起來了。心裡苦思苦想,口裡不住地哼唱,在《三上轎》原腔的基礎上,我這么唱唱,那么哼哼,左唱右唱,瞎哼胡哼,去廁所也唱,睡夢裡也哼,就這樣入迷似地哼來唱去的。痴誠感動了上帝,上帝賜給我一套從前沒有過的新唱腔。內中的快二八連板的末一句轉慢二八,詞是:“俺舉家講不盡離別話,小媒婆不住來催我,開言來叫媒婆,李奶奶有話對你說。你把那翡翠珠冠來轉過。”這五句是快唱連板,下句轉慢,詞是:“崔家女哭哭啼啼我把這孝衣脫,無計奈何,我換上紫羅。”這一句我可費了大勁了,因我想把這句戲唱得更精,更奇,更出色。我怎么哼也哼不出來我滿意的新腔。不料我在夢裡忽然哼出來日間沒有想到的新唱腔,一哼出,我就醒了,一醒,即接連不斷地哼。天一明,我就去給莊王爺磕頭道謝,我認為是莊王爺在夢中教我的新唱腔。
那時的演員,沒有和樂隊合樂練唱的事,全是十三塊板上見。所謂十三塊板,便是農村的戲台上,只鋪十三塊板子,戲班中人誰和誰要是鬧氣的話,就會說:好,咱們十三塊板上見,也即是說台上見。老輩人有沒有在台下和樂隊練唱的,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我畢竟還是個沒有經驗的孩子,生怕自己哼出來的新腔不行,在上場之前,幾次在神桌前默求莊王爺保佑我,可別唱砸。沒想到我哼出來的第一句慢板下韻的新腔就得了個滿堂彩。往下再唱,就別提了,凡是我哼出來的新腔,唱一句,一個彩,就連陳老的《探山》,李老的《打沙鍋》合在一起,也沒我這齣《三上轎》得的彩多。我萬萬沒有料到會唱得這樣子紅火,做夢也想不到會得這么多的彩。我唱完回到後台,可了不得了,伯伯叔叔們把我包圍了,這個誇獎,那個稱讚,尤其是樂隊的伯伯們,把我誇成了仙女,說我是莊王爺特派下凡的。我那時很信神仙,所以我的練腔、化裝、創新腔,一切全歸功於莊王爺了。
我沒想到這齣早被埋葬不演的《三上轎》,竟被我唱紅了,死戲被我唱活了,送客戲變成了壓大軸戲。我興奮得好久睡不著。我體會到觀眾喜歡新唱腔,總守住老一套東西,不改改樣,變變招,天長日久就厭煩了。觀眾一個勁地喝彩,不就是為我哼哼出的這些新腔嗎?鼓掌是給我的獎賞,想叫我再哼出些新腔。我可不能辜負觀眾對我的希望,我應該把我所演的戲,都演成和《三上轎》一樣的好,才對得起觀眾。
《三上轎》上的新腔,是我在豫劇唱腔方面革新的一個成果。我應該驕傲,可那時的我卻不會驕傲,呆的很,《三上轎》的成功,增強了我的信心。我能把死戲唱活,那么活戲再下下功夫,不就更活更好了?我便在我常演的十幾齣戲上,一出一出地挨個琢磨起來了。一是把《三上轎》上的新唱腔移植運用,二是按劇情、唱詞琢磨再哼哼新唱腔。我改變唱腔,可不是東拼西湊、生搬硬套別的劇種的唱腔硬加在豫劇中,更不是偷竊人家的唱腔硬吹成是自己的唱法。我全是在傳統唱腔的基礎上加工發展的,怎么唱,也沒出豫劇的範圍。河南人愛聽我唱,也就是這個原因,說我沒脫開豫劇的風味。1935年以前,我只在杞縣看過河北梆子,再沒看見過比豫劇好點的劇種,即使我想借鑑,也無處借鑑。我身上的這點東西,完全是我自己刻苦努力鑽研出來的。寫到這裡,我就有無限的感慨。
關於唱腔一事,可惜我不會樂譜,不能把傳統的唱腔和我創造的唱腔分別都譜出來,這真是件憾事呀!
在《三上轎》上演以後不久,在杞縣城隍廟一帶,便聽見人們學唱我唱過的幾句新調。同班人對我說:“你發明的新腔調,真打開了,到處都聽見有人哼哼著唱。”
《三上轎》一打響,班主和戲院的經理派演這齣戲的場次多了。去農村演,每個台口都少不了唱《三上轎》,還有的地方,四天中叫我唱兩次。這也是那時豫劇界破天荒的事。我哼出的新腔,愛唱路戲的戲迷們哼哼唱唱,越傳越遠,傳遍了豫東和開封,可見得民眾的傳播宣揚真了不起。
《春秋配》也是當時常演的戲。《撿柴》一場,就有三個慢板,而後邊兩個慢板中有五個過板,這五個過板的腔調大同小異,都極簡單。《撿柴》一場是個重點場子,應該費費心,把這場戲表演得出眾拔尖才對。於是我就又哼哼起來。這三個慢板共十七句的唱詞,我一句一句地改,改變了原先的模樣。《三上轎》和《春秋配》都是閨門旦戲,劇情都是很苦的,表演、唱腔都宜有些悲悲惻惻才好,老唱腔沒這些區別,全在於演員的掌握了。我把《撿柴》一場唱好,費了很大的勁,但成功了。民眾喜愛的新東西一出現,便普及得很快,後來者無人不學,無人不用,但他們哪知我這個創造革新的人。耗費了多少心力呀!可真是嘔心瀝血,絞盡了腦汁為豫劇的提高發展開闢道路哇!
創新腔救活了《三上轎》,我的名聲也一躍百丈,小主演變成大主演了。我今天回憶起那時的我,只有心疼,難過,傷感,可憐我。那時我才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沒人疼,沒人愛,沒人管,沒人細心教導,全憑自己單人獨影,瞎胡摸索,又擔負起重戲主演,和現在十四五歲的孩子一比,我難道不可憐嗎?可那時我只覺得很有趣,很幸福,在戲台上是最美好的時候,演戲是最愉快的事,觀眾是最親切的人,這些是我那時心靈中的感受。
在表演方面的努力
自從離開孫老先生,再沒人像他那樣仔細地教過我戲。我也算得有助手,這助手是鏡子、月亮、還有太陽。我從小有個毛病,愛照鏡子,愛看自己的影子,只要沒人時,我就對著鏡子出洋相,做出各種各樣的臉:哭臉、苦臉、含悲臉、暗傷臉、飲泣臉、驚駭臉、恐懼臉、焦急臉、惶惑臉、氣憤臉、仇恨臉、憂思臉、愁悶臉、煩躁臉、狠毒臉,驚喜臉、假喜臉、悲喜臉、大笑臉、輕笑臉、微笑臉、含笑、冷笑、苦笑、哭笑等等的怪臉。我把各種不同的感情做了出來,面對鏡子自我欣賞,成了習慣。直至今日,仍然是一看見鏡子,不自覺地就做起表情來了。我愛看自己的影子,日間,無論太陽多曬,只要有影子,我便來勁了。看著影子,就比划起來,這樣走走,那樣扭扭,扎扎架子,亮亮相,越玩越有趣,忘了烈日的酷曬。在月光下,更玩得美了,常常被媽媽大喊著,才回屋去睡覺。1931年之前,我是為玩,1931年以後,我逐漸懂事了,便注重著一個“美”字。照鏡子,我不是只為玩了,要看臉上做起戲來,好不好看;尤其是哭臉,因為有些人演哭戲,臉上是笑容,有的咧個大嘴,不好看。我認為台上演戲,樣樣都宜好看,哭,也要哭得好看。我是見過好多不好看的表情動作,我生怕我也是那樣,所以我力求表情動作樣樣都美。沒人教導,沒人幫助,我就用鏡子、影子作我的助手。好的表情動作,就留用;不好的就扔了。
杞縣化妝用的鏡子,半塊的多,完整的少。後來媽媽知道後台的情況,就給我買了個飯碗大小的鏡子。這面鏡子,一直陪我三年多,幫了我不少的忙。
在開封的舞台上
離開開封時我是個12歲的小黃毛丫頭,返回時,已變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離開開封時,是自己唱砸了鍋,被觀眾轟下了舞台,含羞走的。回來呢?正如楚莊王所說的:“三年不飛,飛必沖天;三年不鳴,鳴必驚人。”
在開封,我是上演《反長安》唱砸的。回到開封,我依然先要上演《反長安》。單經理和家長都不同意我演這齣戲。自從唱砸以後,我再沒演過這齣《反長安》。這次上演,我決心只能演好,不能失敗。決定演《反長安》後,我自己便閉門琢磨起來,如何演唱得出色。為了把《反長安》上場頭三句得倒好的羞恥洗刷掉,我把開封從來沒人敢唱的慢板五音給用上了。《反長安》是出折子戲,雖然四年多沒有演過,我用心在唱腔上加加功,創創新,一折戲就打響了。我得倒彩的頭三句戲,撈回來四個正彩。我不僅僅是唱法新奇。開封觀眾沒聽見過;我的化裝,也是開封愛看豫劇的觀眾從未見過的。不用說別的,只這兩點,即可“一鳴驚人”了。
這時開封的紅角,有山東梆子坤角王潤枝,墜子改唱豫劇的馬雙枝,在火神廟很紅,司鳳英在國民舞台更紅。正是因為司、王二位在開封紅得發紫,同樂舞台的業務一天不如一天,直下降到只有三四成座。單經理如何不急?他老人家像三顧茅廬似地邀請我們回汴。
火神廟那班戲,原本和同樂、國民兩班差得很遠,王潤枝一到火神廟,大紅了一陣,把同樂和國民兩班給壓下了。國民一急,去鄭州把楊金枝請回去了。楊金枝比我還大一歲,當然也長成大人了。她長得漂亮,又有一個好腔,一回開封,又改名叫司風英,逐漸地就把王潤枝給壓下去了。王潤枝嘴頭巧,唱山東調,和風英相比就差多了。鳳英是坐科出身,文武雙全,王潤枝是半路出家,只會唱。司風英是17歲的姑娘,王潤枝是二三十歲的婦人,王到開封壓下了金玉美、李門搭,司風英又壓下了王潤枝。當鳳英正在大紅特紅之時,單經理邀回了我。我一出折子戲,就打了個四面開花。接著上演旦角門的《樊梨花征西》、《穆桂英征東》、《姚剛征南》、《燕王征北》四大征和《雙燕公主》、《對松關》(又叫《秦英征西》)、《大祭樁》等戲,就更響了。經理叫我上演《三上轎》我不演,我非留在最後上演不可。那個時候,河南唱戲不興幾天一重複,講究的是能唱個一月四十天的不重戲才好,若是十天半月地一重複,這個角就不值錢了。我在豫劇幾個唱響的坤角中資格是最老的,會的戲也算得上是最多的。若和老一輩的旦角相比,我會的戲就是最少的了。拿得出的像樣的戲,也只有20多出,全是我為主的重活戲。另外會的雖不少,但大多是群戲或配角。當時為了延長日子,硬是拼湊了一個月沒重戲。反正不論我演啥戲,只要有“陳素真”三個字,總是爆滿。這個把月已經夠紅的了,到《三上轎》一上演,同樂的席棚戲園子幾乎被擠塌。
《三上轎》上演,觀眾的情緒比在杞縣上演時更熱烈,更紅火,並且打破了豫劇一個劇目在短期內不重複上演的舊例,一個禮拜得重演一次,還要在禮拜六夜戲上演。每次上演《三上轎》,不僅是站簽兩邊擁擠不堪,池座的人行道上全加了座位,戲園子外邊也有很多人聽唱,每次演出都是這樣,聽唱的人還越來越多,說是不花錢要聽《三上轎》。我怕老是禮拜六演,演得勤了降座。經理說是民眾紛紛來信要多演的,還要求在每個禮拜天日場演呢。同樂舞台場場爆滿,而國民和火神廟兩劇院卻冷冷清清。司風英虛心而不忌妒,是個溫柔賢惠的人,她曾停演日場戲,去看我化裝,看我的戲。不久她就離開開封去外縣了。
1934年陰曆十月間,有一天,我和陳素花、李金花到馬道街華豐泰百貨公司去買東西。我三人一進入華豐泰百貨商店內,便被人們注意上了。他們交頭接耳,不知嘀咕些什麼。只聽有人說:“這是咱河南的梅蘭芳啊!”我不知啥是梅蘭芳。金花說:“姐,他們罵咱,說你是‘美南方’。”我察言觀色,看人家不是惡意。但我被他們看得很不好意思。回去便問我媽,啥是“美南方”啊?我媽說:你屋裡貼的那張美人畫就是梅蘭芳。這我才知道,人家把我比成了畫上的美人了。可我卻自慚形穢。畫上的梅蘭芳太美了,簡直就是仙女。又過些時,才知道梅蘭芳是個男的,也是個唱戲的。我還納悶,怎么把我比成個男角呢?我是個極不開通的土包子,哪會知道是開封的觀眾獎給我的一頂榮冠啊!
我在開封可以說是紅極了,把以前的紅角全比下去了。司鳳英走了,王潤枝也沒影了,同樂舞台原先的主演金玉美、蓋洛陽也走了,只剩下聶良卿給我當了配角。四年前,我給人家當丫鬟,人家還嫌我個小沒腔,又難看。人們沒有料到我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觀眾真是最公道的,你盡了多大的心力,就給你多大的報酬。我回到開封僅僅兩個月,觀眾稱我為河南的梅蘭芳,這是我在杞縣四年耗費的心血換得的。

創造水袖功

1935年陰曆新年,有一次是日場戲,我上演神話傳統戲《白蓮花臨凡》。在沒有豫聲劇院的時候,演這場戲我穿一件白布男蟒,腰系一條白絛子。因為白蓮花應該全是白的。這時換了京戲的行頭,白蟒比過去的沉重了兩三倍。要再穿件男蟒,也不好看。但這堂行頭也沒女白帔。當時也是我年少無知,只圖新鮮好看,沒想想劇情合不合適,我就穿了一件大紅繡花帔。豫劇的水袖,全是一尺左右長的一塊白布,旦角穿帔或穿蟒,手中仍然拿著手絹、扇子,因為帔、蟒上的那兩塊白布水袖不起任何作用,在前場像是提著兩隻燒雞似的。這時京戲的紅帔上邊繡滿了大花,雙袖上有三尺左右長的雪白的綢子水袖。當時我只顧得求美了,哪想到這兩隻水袖,競成了我的障礙物了。我右手還拿著把拂塵,頭上還戴著滴滴溜溜的雙光頭面。我興高采烈地上場丁。一出場就踩住了長水袖,一絆栽了一下,幾乎給觀眾來一個磕頭拜年禮。嚇的我心跳,頭懵。這一來,把我上場前的十分高興嚇跑了三分。在我念完了點將,甩拂塵轉身時,帔袖邊上的繡花線又掛住了鬢邊上的鳳頭,一時又摘不下來,我一急,猛地一扯,把偏鳳也扯掉了。這一來,把七分高興又嚇跑了三分。待我登上了高場,轉身就坐時,水袖又纏繞住了拂塵,伸不出手來,急得我汗流浹背,忘了台詞。這一下,把僅剩的四分高興也全嚇跑了,只剩下羞愧與難過了。幸虧是我在開封已演了四個月,打下了極好的基礎,觀眾沒叫倒好,若是新來乍到,頭天打炮的話,我可就砸到家了。我下場之後,即把紅帔脫下,扔在大衣箱上。演完戲,我把頭一卸,又把紅帔穿上,就在後台和這兩件使我丟臉的東西鬥起氣來,胡耍亂甩一氣。我心裡說,咱看誰行,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我賭上了氣,沒洗臉,沒脫彩褲彩鞋,一個勁地胡耍八耍瞎抖弄,連飯也不吃了。我這場亂耍卻耍對了。首次穿京戲的服裝,和豫劇的服裝差距太大,一下子連栽了三次,我覺得是很大的恥辱,若不能把水袖治服,以後還怎么穿呢?我絕不能被三尺綢子把我制住,我要把它治得服服帖帖的,聽我使用才對。於是就在那兒亂耍、亂甩、亂抖弄的一陣子中,還真地摸索出些門道了。栽跟頭是個醜事,然而若沒有那三個跟頭的話,也就引不起我的羞怒,不會下決心狠練了。這一來,反變成對於我在表演上的一大好事了。
情系舞台
陳素真
我起初亂耍的目的是,只要別再絆腳、掛頭、繞住手就行了。可我這個人偏偏卻在藝術方面貪心不足,既得隴,又望蜀。當我練得不絆、不掛、不纏、不繞了,我就又琢磨起來了。這兩隻袖子,就只是為了好看,擺擺樣子嗎?若不使它在舞台上顯露顯露,豈不是怪可惜這么好的白綢呀?怎么讓它顯露呢?用它來配合劇情、唱詞,作為襯托,能使唱、做更加出色。我想到這些,就又用心琢磨起來。三琢磨,兩琢磨,我這兩隻水袖,便在舞台上展示出新鮮、奇特、精美的力量了。以我那時的表演,唱腔,再加水袖的運用烘托,真是錦上添花了。
河南有很多人說我是豫劇女演員的祖師爺。我乍一聽,覺得有些過分了。但我仔細想想也有道理。豫劇中唱、念、做、舞、化裝、水袖、扇子、辮子、台步、閃身等等,很多是我的獨創。我創造出來的一些東西,早在抗戰時就普及了豫劇界。可是我在表演藝術方面獨創的東西被埋沒了。我的成績我不會表功,不會宣傳。1951年5月,我受到打擊迫害,被迫離開河南。1957年9月2日,我又被打成“右”派,受誣陷,受迫害,誰敢為我這個“右”派分子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呀?
“文革”以前,我從沒表過功。總認為自己再有功,也不該從自己口中說出來,自己一說,不但降低了人格,也會惹人恥笑。我認為有功用不著自己表,觀眾就替我表了。哪知豫劇界的一些人接連而起學用我的獨刨技藝,又不肯承認,又不敢說是她自創的。說學的是傳統的,說學傳統的於她面子上好看,因她們也當了什麼“家”了。這水袖的運用,明明是我1956年冬在河南省第一次文藝會演時,在人民劇院,向河南及來自外省的演員,用兩個半小時的時間公開傳授的,還傳授了我那20多年所創造的其他東西。到了80年代了,新捧起來的“家”,這個說我的水袖是梅蘭芳教的,那個說我的水袖是程硯秋教給我的。但我沒教你們以前,你們怎么連個抖甩也不會呢?怎么水袖繞住了手,亂抓,亂拽呢?若不是豫劇界一些人不實事求是,我還真想不起來寫些這些呢。這是她們啟發了我,指示了我,我才寫得出來的。
我是個極不保守的人,無論是誰,找我學,我全是盡心盡力教。我認為,找我學的人,就是佩服我的人,向我學,是看得起我。我喜歡教,不但是找我學的我教,而且我看見不行的,也主動伸手教。有人找我學戲,我感覺很是快樂,但對我的徒弟,我極嚴厲,也愛發火,三五遍不會,我就開打了。這是我的修養不夠好哇。
杞縣戲班只有30來個人,除了一個管帳先生,兩個做飯的外,全是上台的。同樂舞台大約有50人左右。外縣的場面(樂隊稱為場面)是八個人,一個也不能多,因沒處坐。同樂的場面是九個人,多加個吹橫笛的。外縣箱官(管服裝和給人穿衣服的)是兩個人,同樂是三個,帽箱有專人負責。戲班裡沒有外行吃閒飯的。變成豫聲之後,樊粹庭先生要革新,要大幹,便嫌原班人少,除了我帶回開封的陳素花、李金花,小生劉朝福以外,樊先生又把國民舞台的做工老生張子林要了過來。還有慕名來的,有位叫田子林還是田子玉,我記不清了,這位田大伯是演武生的,嗓子不行,人也老了,只能演演配角。他女兒叫田秀玲,13歲,會唱《斷橋》、《三上關》。田大伯再三要求,要我收他女兒小田為徒,樊、楊、張三位先生也出面了,結果我收了個小師妹。我是這班裡的台柱子,日夜兩場出演,哪有閒空仔細教戲呢,只有粗教,讓她們多看。大約是過了正月,欒經理去山東搬來一班山東梆子,和張鳳枝、王潤枝的口音、腔調一樣。這個戲班全是男的。這班裡的四梁四柱是:鬚生劉岱雲,花臉孫志高,小生趙義庭,正旦曹雪花,小旦王桂花,樊先生給他改名叫玫瑰花,二套旦角王學義,其他人的姓名我全忘了。這一班也是30來人。他們一進豫聲,也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一樣,什麼都稀罕。他們的唱腔,比豫劇柔媚耐聽。難怪王潤枝一到開封就唱紅了,因為別是一種風味。玫瑰花比個大閨女還靦腆,20歲左右。趙義庭才19歲。這班人一上演,顯得“土包子”氣,沒多久,多數人被打發走了。留下了玫瑰花、王學義、趙義庭、陳五虎、袁玉文、劉岱雲、孫志高,一個二路老生,我忘了他的姓名,還有打鼓的張春堯和他的兒子,奶名叫小臭,後起名叫張景萌。那年小臭才7歲,聰明絕頂,能打鼓、打鑼,配演小孩,還有個拉板胡的叫張同如。豫劇原先並沒有板胡,主弦是二弦,從山東班到開封后,人家的主弦呈板胡,比二弦好聽得多,樊先生才廢除了二弦,留下了張同如。豫劇從這時起才有了板胡。這便是豫劇有板胡的起源。一些冒充專家行家的人,不懂裝懂,硬把板胡說成是豫劇傳統的主弦。別處我不知道,開封和杞縣附近幾縣早先演豫劇沒有板胡。
過正月不久,樊先生拿來了陝西省的兩個秦腔劇本,一本《三回頭》,是青衣戲;一本《櫃中緣》是小旦戲。兩齣戲全是折子戲,要我排演。我很討厭這兩齣戲,但樊先生要排,又不能不服從,勉強排排上演了。這能演得好嗎?我自知演得很不好。說也真怪,儘管我只演40來分鐘的戲,唱做也很一般,可觀眾還是照樣踴躍熱情,這使我很是慚愧。演了幾次,我的拗勁一起,說啥也不演了。我不能欺負觀眾,再演這種戲,我的名譽就完了。不料被我扔棄的兩個小戲,竟然流傳於豫劇的後進者,上演的人還不少。可能她們還不知這兩齣戲的來歷吧。我也說不上來,為啥對這兩戲這么討厭,自己不演也不看,勉強看,也心不在焉。
一天,樊先生召集大夥,宣布他自編一出大戲,取名《凌雲志》,以《聊齋》上姐妹易嫁的故事為題材。這齣戲,雖是樊先生的處女作,可編得很有趣,我很愛演。劇情是:趙元勛、吳忠道、劉鴻善是結義兄弟。老大趙元勛有兒子叫趙志剛,老三劉鴻善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叫劉玉芳,二女兒叫劉桂芳。老二吳忠道作媒,使玉芳配與志剛。趙元勛中年去世,其子趙志剛是個書生,家境貧困。玉芳嫌貧愛富寧死不嫁趙生。桂芳賢孝,替姐上轎出嫁,洞房中說明真情,趙生感激,夫妻相敬相愛。趙生髮憤攻讀,考中進士,錦衣榮歸。玉芳嫁一富家公子卞學禮,卞生喜新厭舊,不務正業,因姦情殺人,家產被抄沒,玉芳淪落為乞丐。這齣戲共16場,演了兩個半小時。主角是劉桂芳,由我演。趙志剛由劉朝福演,吳忠道由張子林演,劉玉芳由聶良卿演,劉鴻善由里子(里子是演配角的)老生劉全義演,劉妻由正旦王學義演,趙母由老旦朱慶喜演,劉家小郎劉升由朱長興演,劉家丫鬟由田蚰玲演(樊先生把田蚰玲的原名“秀”字改成“岫”字,把李金花改成李鏡花),媒婆是馮存之演,卞學禮是山東的丑角演,我忘了演員名字,店主人是張鴻盤演。再便是轎夫、民眾、報喜人、聽差、龍套了。劇情雖簡單,卻能使演員發揮表演的才能。
在這一年內,樊先生編導出七個大劇目。《凌雲志》是第一出,是閨門旦戲。第二出是《義烈風》,是悲劇,青衣戲。《凌雲志》一上演,別說我了,樊粹庭的名字跟著這個戲也響了起來。《義烈風》是悲劇。一個喜劇,一個悲劇,兩方面不同的人物性格、情節、服裝、表演、唱腔,前後一出演,效果真是別說多好了,樊粹庭三個字,家喻戶曉,紅遍了開封。第三個戲是《三拂袖》,這齣戲一上演,更了不得了,觀眾這時賞賜我一頂榮冠,稱譽我為“豫劇皇后”。
這齣《三拂袖》,是樊先生要考試我,考試我究竟有多大的天分、才能。這齣戲,先是閨門旦,然後是刀馬旦,武生,扇子生,末後恢復閨門旦,我都演得出他意料之外的成功、精彩。樊先生在全體大會上說:“我實在服了大姑娘了,真是天才,天才!”
樊先生編的戲,是按照我的條件編的,他反對偏重於一方面的戲。他給我編的戲,先後共12出,第一出是喜劇,第二出是悲劇,這兩齣戲是文戲,唱、念、做的三重戲。第三出是《三拂袖》,武戲,但也並不狠打、老打,是唱念做打四並重戲。四是《柳綠雲》,這齣戲是群戲,我開場便上,但中間有個把小時沒事,把我拖累得不輕,因此我不喜歡這個戲。樊先生說:《三拂袖》一劇,你太累了,這是專為給你編個歇工戲。五是《霄壤恨》,是個特大的悲劇,唱做極重的累人戲。我說《柳綠雲》我太輕鬆了,樊先生跟著便來個唱做並重的大悲劇。可這齣戲被我演得比《義烈風》更精彩,更出色,成為我所演出的悲劇中的冠軍了。六是《滌恥血》,是抗敵救國的武戲,唱念做打四重戲。七是《女貞花》,是唱念做三重的文戲。這些戲是1935年春至1936年春編導出來的。樊先生是傑出的劇作家。他給我編的戲,沒有一出是偏重於一面的,我也討厭那死唱、傻唱、狠唱的戲。
這裡我要說的是,有人說,陳素真的紅,是樊粹庭捧起來的,不是樊粹庭捧,陳素真可紅不起來。而事實上,我是1932年在杞縣就唱紅了。1934年秋我回到開封,可以說是更紅了,直到我被譽為是河南的梅蘭芳,那時我還不知樊粹庭是何許人。那個時候,可是憑本事的,可不是哪個掌權的人看中了誰,誰便成了表演藝術家的。我那時紅可不容易呀,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大的辛苦勞累呀! 1935年以後我得到了樊先生的很大的幫助。有他的啟發幫助,我在表演藝術上有了更快的提高。有他編導的七個大戲,使我紅上加紅。1935年,人們譽我為豫劇皇后,即是演唱樊先生編導的前三齣戲得到的。1940年在西安我被譽為豫劇大王,也是演樊先生這幾個新戲得到的。可以這樣說,由於樊先生的編導和創辦的劇團,把我的表演藝術推向了高峰;在藝術方面,樊先生和我的合作,可以說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我是沾了樊先生的大光了。
記不清是1935年什麼季節了,京戲的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先生到開封,在人民會場演出。樊先生特意讓我歇了個夜場戲,去看程先生演的《青霜劍》。我沒白看,偷了他老人家一個動作,回家就模仿練習,琢磨加工,然後便用在《義烈風》上《刺殺仇人》那場了,效果很好。我又專為程先生演了《義烈風》。他看後向樊先生要這個戲的劇本。當時沒有劇本也就算了。樊先生編的前五個戲,都沒劇本,他只寫個提綱,叫演員自己編詞,編不出的或編得不好的,他們三位秀才再幫忙。直到《滌恥血》時,他才自己編詞,有了劇本。
程先生回北京之後,給我寫了個條幅,用紅色帶金星的紙,裱好寄給了我,上句是“清萍白璧原無價”,下句是“海馬雲龍自不群”。落款是“素真女士指正。御霜程硯秋”。
1934年中秋節到臘月初八,是同樂開辦以來的鼎盛時期。同樂改為豫聲劇院後,興旺的氣焰更盛,豫聲是一切都變新了。從1935年正月初一到這年夏天,豫聲的事業是一帆風順,蒸蒸日上。省主席劉峙帶全家去看戲,程硯秋先生去看戲,這在豫劇界是空前的。但就在豫聲劇院事業興旺的時候,也出了一些麻煩。
夏天,有一天演夜戲,我演《桃花庵》(那時《桃花庵》中的道姑是正角),在與“張夫人”對坐閒談時,忽見闖入劇院一二十個身著雪白襯衫的人。我的視力特別好,儘管他們站在最末一排的後邊,我已看出他們不像是來看戲的。待我跪下唱“我哭了聲”這一句後,一個大痰桶忽地直衝我頭上飛來。我急忙一趴,躲過了痰桶,飛奔入後台,池座中炸了起來,後台也驚慌忙亂起來。我驚慌失措,跳到我化裝室的桌子上,踢開了後窗戶,不顧高低深淺,猛往下跳。哪知這窗外全是破瓦爛磚鐵片鐵條之類的東西。我跳下去的院子裡設著保全隊的隊部。保全隊的人聽見了響聲,用手電亂照。他們一看是我,即把我送回家。我的腳脖和手都扎傷了。我回家卸了裝,好久心還在跳。
樊先生次日還要演員堅持上演。我說,這一下子誰還敢再來看戲呀。但我是演員,一切事得聽主任和經理的。我提心弔膽,心想今晚恐怕連半堂人也不會有。我上場一看,天哪,雖不是爆滿,也還是滿的。這使我多么的感動啊,觀眾們是來和我同生死共患難的呀!
這晚演的是《玉虎墜》。又是在我跪下唱“我哭了聲”時,一把茶壺沖我背後砸來。因我是面向靈位跪的,後背便衝著觀眾。茶壺從我肩頭過去。我爬起來就跑哇,直奔後窗,猛向西北遠處跳。這次跳得乾淨利落,沒受傷,跑回了家。豫聲劇院成了什麼樣子我沒看見,也沒問過。
戲停演了大約有四五天。一天下午,楊經理派人叫我去劇院,我不去。又來人說有重要事,不去不行,我去了。一進去,院子裡依然是整整齊齊的,和沒砸過一樣。只見台上坐滿了人。樊、楊,張三位全在,演職員們也都在。有一位面生的官員,見我走上台來,立即站起向我含笑致敬。經樊先生介紹,他是軍官總隊的正頭頭,姓陳名扶弱,30歲左右,身材適中,面貌英俊,風度文雅。他已來了好久了,和戲班的人談了好長時間的話了,對大家道歉,安慰,鼓勵。他見了我,直是道歉安慰,並保證今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他走後,我才知道鬧事的人全是軍官總隊的。陳扶弱先生說話算數,這以後豫聲再沒有搗亂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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