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夏天,“全球最熱一天”的記錄不斷被刷新。和溫度同樣高漲的,是旅遊業的復甦。“只要有人來北京,故宮是一定要來的”,今年故宮見證了各地研學團高漲的熱情,見證了7月底暴雨紅色預警的猛烈。故宮熱的背後,也離不開一群導遊的身影。
我們聯繫上一位在故宮做深度講解的導遊,酈導,43歲,在北京當了22年導遊。他的微信名原本叫“故宮裡的石頭”,意思是扎在故宮,當一塊“故宮裡隨處可見的、最普通的青石”。可今年夏天,故宮一票難求,酈導接連搶不到票後,乾脆把名字改成了“故宮門外的棄子”。
22年,他目睹了故宮的許多變化,故宮也見證了他從青春到中年,成了他人生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至他的人生規劃都和故宮緊密綁定,比如,他構想過要在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時退休。
在這個最熱的夏天,酈導的故事在故宮裡每日上演。他調侃自己,紫禁城原來也有一些宮女太監是生活在宮外頭的,他們拿著腰牌,每天到點兒,進宮上工。他差不多也是這樣,每天到點兒進宮上工。天南海北的遊客,故宮裡9371間房子,是他的職業也是熱愛。出了宮牆,工資日結,去接孩子回家,與媳婦細數古裝影視劇里的錯誤。這是大城市裡普通人的日子。
以下是酈導的講述:
“研學熱”
在古代,皇帝是有空調的。我們一會兒路過故宮餐廳,那兒原來就是冰窖,專門用來藏冰。半地下室結構,由厚厚的大青石砌成,屋頂也比一般宮殿厚。每年農曆冬至前後,從河道里自然采上來的冰儲存在此,一層冰一層稻草碼好,塞上稻草,再糊上黃泥,夠隔年夏天宮裡用。
太和殿外很曬,因為幾乎沒什麼遮擋物,工作人員也得在外頭曬著。其實古人是有防曬措施的,兩側宮殿屋椽上頭原來有一個一個的圓環,圓環上掛上一塊白布帘子,墜下來之後,就跟遮蔭棚子一樣。到了後宮,宮牆之間過道寬度,設計得剛剛好,上午沿東側走,下午沿西側走,除了正午,都能走在蔭影下。
7月最熱那幾天,我都在故宮。天氣預報最高溫快40攝氏度,地面溫度至少六七十度,人在戶外走動幾個小時,都曬透了。這天氣,大人小孩都遭不住,防曬得做好,還要備著防暑藥。別穿薄底的涼鞋,地面燙腳底,一上午走下來,腳底要磨出水泡。
每年三伏天都是這樣過來的。我一天要走兩場,有時早上給自己帶了口吃的,兩塊蛋糕和一個粽子擱包里,中午已經餿了。天最熱的幾天,中午故宮商店裡都買不著水了,買冰棍兒的隊伍排得老長。不過這么多年在故宮,我還沒捨得買過一根,二十塊錢夠給女兒買個玩具了。
我現在帶的研學團,一個團最多12個孩子,從6歲到12歲都有,加上家長不超過28人。一般都是媽媽帶著孩子來,一個團能有5個爸爸算多了。最近的團,孩子年齡普遍偏小,甚至有的不滿6歲,我會調侃幾句,擔心輸在起跑線上,這么小就進故宮研學來了,可有點太著急了。
天兒太熱,孩子肯定會喊熱、累,父母一般會讓孩子堅持堅持,畢竟是花了錢的。不過也有一天中場休息的時候,有一家人直接被熱跑了。四口人,倆女孩剛剛6歲的樣子,把我的講解器耳機都帶走了。
7月底的故宮,研學團聚集
“研學”是這幾年的新興事物,其實就是原來的學生團,旅遊目的也是接受一種學習,上一堂關於中國古代文化的課。現在各個機構都開始炒“研學”的概念後,名稱改了,花頭多了,也越來越卷,價格越來越貴,導服費一天幾百上千都有。我現在帶的團主要來自一家旅行社,導服費一個人60塊錢,只包含故宮深度講解。
不正規的機構很多,有的研學團,一來北京就收手機,不讓孩子跟父母聯繫;有的8個孩子住一個屋,湊一起玩遊戲;有的拉著孩子去清華大學門口,拍張照就走了。背後都是家長們的焦慮,仿佛孩子在清華拍個照,才能考上清華。
我剛入行時就帶的學生團,以前帶學生團的都是新導遊,因為沒購物、不掙錢,孩子事兒又比較多,能帶好學生團,說明正式入行了。我帶的第一個團是從陝西洛川來的,當地最優秀的一批學生,剛中考完。
從接上開始,一共六天行程,我們同吃同住,去了長城、故宮、頤和園、清華大學、科技館打卡。晚上他們班主任給我打電話,喊我去會議室,孩子們在發言,對這一天進行總結。我在門口聽,講的內容都有我。班主任開玩笑,你成孩子偶像了吧。行程結束,去北京西客站送那幫孩子,小孩們哭得稀里嘩啦的。那會兒把他們QQ都加上了,不過後來沒怎么再用QQ了。
2016年,剛來故宮做深度游那會兒,故宮的老師就跟我說,別老想著把故宮講得多深奧,等你能講得像說相聲一樣,就成了。所以我一直想講得好玩一些,讓大家樂樂呵呵地聽。其實年紀太小的孩子,來故宮樂趣不大,沒有一定的古代文化知識做底子,稍微講深一點,他聽不懂,講實在太淺了,爸爸媽媽在後面又鬱悶了,花了錢什麼也沒聽著。
我是連唱帶跳帶耍猴——看看故宮15層的地面像不像一塊朱古力千層,帶著孩子們摸摸房樑柱中間的節,比劃著名房頂上的龍為什麼被一把劍扎著,儘量去吸引他們,萬一埋下一顆興趣的種子呢。
後來再熱的天都很少有人中途離場,說明我講得還行,人家覺得受這個罪是值得的。
酈導領著孩子們在屋檐陰涼處講解
“像老朋友一樣”
7月底,北京暴雨紅色預警三天,故宮臨時閉館了,很多遊客都遺憾看不著千龍吐水,安全第一嘛。2012年7月21號,北京也是暴雨,那天我在故宮裡講解,還偶然遇上一排螭首滴滴答答地流,有工作人員拿著鐵桿子捅一捅,很快就吐水了。一千多個螭首在三大殿下齊發噴射水柱,很壯觀的。
來故宮的遊客,極少有臨行前取消的。我記得那年7·21前一天,我跟遊客們打招呼,說明天可能有大暴雨,但沒一個人放棄。好多人都是第一次來北京,這次不去故宮,下次就不知道啥時候了。我說行,既然你們堅持,我也就不退縮了。
當天早上出門還沒下雨,進了故宮開始下大雨,我們一行人渾身都濕透了,下午2點才出了故宮。我家住在南四環,坐公交要路過廣渠門橋,一路上積水還不深,我到家洗了澡,就累得睡著了,完全沒有危機意識。第二天早上看新聞才知道,那場雨如此之大,心裡肯定有些後怕。
去年夏天,我在故宮也遇上過一場暴風雨,太和殿後邊一扇門,“啪”一下直接給吹掉了,後來一有暴雨藍色預警,幾座大殿的門都得關好。
雨後的故宮,積水很快退去
帶團時講什麼,要看遊客的情況。如果遊客里年輕人比較多,他們愛看影視劇,我可能會聊聊劇里常出現的情節,當然了,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糾錯。比如轉到御花園,我會講每年八月十五中秋夜,妃子們可以去御花園遊玩,平時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唱歌等來皇上更是不可能的,因為皇上的行蹤可不會隨便透露給旁人。
不過《甄嬛傳》確實有一個別人拍錯它拍對的地方。那個時代的“御門聽政”在乾清門舉行,皇帝坐在乾清門內,大臣們跪在乾清門外。當時我看到甄嬛的爹甄遠道是在露天的地方被彈劾的,就覺得這導演有點水平。
我自己很少看古裝電視劇,以前跟媳婦兒一起看過,差點兒沒打起來。當時是看到宮裡祭祀,端出來一盤豬肉,我說這一看就是假的,那會豬沒有白皮膚的,我們中國人最早吃的豬都是黑豬,白豬是外來的。比如選秀其實都是由皇后或者皇太后操辦的,皇上不會在場,所以皇后一般都抓緊機會往歪瓜咧棗了挑,不可能選好看的人,也就不會有四郎偶遇嬛嬛的情節。
後來,媳婦兒就不樂意和我一塊兒看了。
如果帶的是老年團,一條原則是,少講解,多逛宮殿,多拍照,要讓老夥計們一看就覺得特別美。
到了冬天,來故宮的多是南方人,特別想看雪景。對於北方冬天在戶外的冷,他們是沒有認識的。前一天再三提醒千萬記得穿厚實、戴帽子,總有人不上心。經常進宮時一個團40多人,走完中軸線出去,就剩下七八個人了。有的提前撤了,有的躲進有暖氣的展館取暖去了。後來我特意會在背包里放兩袋暖寶寶。
大家對故宮的取暖系統很是好奇。如果南書房開著,一進屋你就可以摸到,地底下有火道、排煙口,一燒炭,整間屋子都是暖和的。後宮也是,夠等級的宮殿都有取暖設施,等級不夠的,屋裡可能就一個炭火盆。
再給南方遊客講講北方過年的故事。皇帝過年可比老百姓麻煩太多了,到處是繁文縟節,比如過小年,皇上只要跨過一道門,就必須放一個炮仗,所以你循著炮仗就能知道皇上在什麼位置。過了小年夜,乾隆皇帝會在坤寧宮唱《訪賢曲》,這是個保留節目,一直堅持了60年。
故宮的冬天
在牆外看故宮,跟走在故宮裡頭,感覺完全不一樣。站在外頭看著,故宮是安靜的,醇厚、古樸,特別雄偉,但它只是個建築群。到了故宮裡頭,它才成了活的,有時候它會躁動,像一個人一樣,有跳動的血管,那是一段歷史的鋪陳。
這些年故宮開放的地方,這個開了,那個關,那個關了,這個開,就像人一樣,有來就有去。每年春天,永壽宮裡頭有一棵梨花,開得特別好看,往年我都會特意去看看,今年沒看著,春天那段時間永壽宮暫時關閉了。
沒帶團的日子,我沒事也會來故宮瞅兩眼,有時還能偶遇博物院裡的老師,就和他們一塊看太和門被燒之前地基的底子,看某面牆曾經被開過門的痕跡,找找前人生活過的痕跡。
來的次數多了,故宮仿佛成了我身體裡的一部分,連檢票員和撿垃圾的阿姨都認識我了,大家像老朋友一樣。出了故宮,常常碰見遛彎兒、釣魚的老頭,老爺子天天來,一來二去都熟了,嘮嘮嗑。他說自己打小就在牆根底下這兒待著,現在花錢才能進故宮,他就不去了。
疫情三年過去,好多熟面孔都不見了,離開了北京。去年五一,故宮閉館了一段時間,開放後第一天限量5000張門票,去的幾乎都是導遊——往年的五一,故宮一天得接待6萬人。那段時間我不怎么出門,到了故宮,一看認識的都來了,終於見面了,可興奮了。
5000個人到故宮裡頭,四散開去,其實是空空蕩蕩的。我們特意去了慈寧宮,在台階上安靜坐著,這裡能看見整個慈寧宮大殿,眼前跟放電影一樣,一幕幕的。
平時我們這些人打個照面都難,更沒有時間好好坐下來看看故宮,這次終於可以一起逛逛,敘敘舊。我還跟一位在故宮工作的大姐聊了幾句,她說,門關了幾個月,就可憐了宮裡頭一窩窩的燕子,活活餓死了。
與故宮結緣
我和故宮的緣分要從入行講起。2000年,五一國慶黃金周剛興起,是最缺導遊的時候,當時我在北師大讀大四。上鋪室友的女朋友是讀旅遊管理專業的,考導遊證沒考過,我說導遊證還能考不過呢?他說你考一個試試。我就把教材拿來了,沒想到一考,我考過了(笑)。
那時導遊教材就是一本《北京導遊基礎》,一個景點介紹只有寥寥幾頁。為了講好故宮,小半年時間,我去了70多回,門票攢了一摞。原先故宮從神武門、午門都可以進,後來改成了單向通行,最開始只有一條中軸線從南往北走到頭,後來兩邊開放了更多的宮殿,養心殿、慈寧宮。2015年底養心殿關閉修繕前,可以進去看文物,慈禧垂簾聽政就在那兒。
故宮的春天
後來太巧了,導遊證考試時講解景點,我抽到的就是故宮。考過了,那就乾吧。那會兒導遊大部分是帶標準團的,可以適當安排自費項目和購物,常見的是來北京幾日游,故宮只是其中一個景點。2013年出台的《旅遊法》里也規定了“食住行游購娛“這旅遊六要素,安排必須公開透明。
當時真是全年無休,上午送走一個團,下午接下一個。累是真累,也真賺錢。當導遊前三年,我就掙了二十幾萬,自己在北京城區買了一套房。
可往後購著購著就變味了,從正經地讓客人購物變成逼著客人購物,購物店東西質量越來越差,開始進老鄉店,騙人購物,性質都變了。市場上更是魚龍混雜,最早北京也沒有真實的一日游,我們叫“黑五游”,甚至帶團的很多是沒有導遊證的人,宰人更狠。
整個地接導遊的名聲因此臭了。我說我帶不了這樣的團了。我的業績成了旅行社墊底的,慢慢改成帶學生團、會議導遊,雖然這些團不是每天都有。
但那時候的情況是,不進店,就沒法掙錢,司機也不想跟我合作,因為司機和導遊是要共同參與分成的。有的司機特會膈應人,該開空調不開空調,我在這兒跟他說啥,他就在那裡唱反調。和旅行社也不太愉快,那時候導遊需要先墊錢,最怕年底旅行社卷錢跑路了,不給報帳,一年就白幹了。
我心裡也愁出路,還去考了中級導遊、高級導遊證,可實際也沒什麼用,當時帶純玩團,高級導遊是200元一天,初級也是。現在遊客都有了維權意識,“黑導遊”被投訴、吊銷導遊證和罰款的新聞每年都有,旅行社會將導遊的講解視頻傳上網,遊客自己選擇,行程結束後還能直接寫評價,高級導遊的導服費這才慢慢稍高了一些。
酈導參加導遊技能比賽
這么多故宮導遊,水平參差不齊。現在網上有些一百多萬冬粉的導遊,講得根本沒法聽,看到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就扯無事不登三寶殿,但是這句話是佛教的,壓根不是說故宮的,那不是誤人子弟嘛。
很多導遊愛講野史,遊客也愛聽。什麼故宮有一條陰陽道,一面牆上還能看見宮女走過的影子。其實早在2008年,故宮裡紅牆牆皮都被鏟了,重新刷了漆,哪兒還有影子。所以我從不講,不可信(笑)。
2016年北京市旅遊局牽頭,故宮開了培訓,目的就是讓導遊把故宮講好,別胡說八道。一百多人參加,後來共辦了6期。講課的都是故宮裡頭的老師傅,接觸的都是一手的故宮資料。有不懂的問他們,只要他知道的,肯定願意告訴你。
故宮的老師時不時拍一張圖,拍個屋檐、屋脊,讓我們猜這是哪個地方。只要這個地方是開放的,大機率都能猜到。幹這行久了,我在哪兒都能看到跟故宮有關的東西。看《西遊記》時,讀到孫悟空是在王莽篡漢那年被壓在山下的,就立刻聯想到了故宮裡王莽做的嘉量(編者註:中國古代標準量器)。後來帶遊客們走到嘉量跟前的時候,我會問一嘴,你們知不知道孫悟空是哪一年被壓在五行山下的。
類似這種時候有很多,我覺得好玩,就會跟遊客嘮嘮。講完之後,還真有遊客回去翻書,說導遊,你說的還真沒錯。我很喜歡這種互動感。
故宮的秋天
故宮有太多可講的知識點了。有人喜歡人物傳記,我喜歡建築細節,每個人的專攻都不一樣。像抖音上很火的導遊翟志國就特別牛,他能記住哪個皇帝在哪一年娶了哪個媳婦兒,哪一年生了哪個孩子,給她封號是什麼。他把後宮講得比較有意思,我把前朝講得更好。
給孩子講故宮,更多是講物。太和殿主要是看看殿前的青銅獅子,摸一摸漢白玉石匱,找到故宮文物獨一無二的“身份編號”。而屋頂、垂脊獸與建築結構,我們可以留到後頭皇極殿再講,這兩座大殿的建築等級是一樣的。趁太陽還沒曬過去,我們沿著中軸線往北走。等到皇極殿,孩子們能坐在皇極殿外清涼的花斑石上聽。
從東華門進來,一路走到文華殿,走過殿試大門,清朝舉行殿試、評卷的地方,我會聊聊科舉,告訴他們以前這座大殿里出現寒門狀元的可能性有多低。
不同的人看到的故宮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沒有講解,你半個小時就能穿過故宮,9371間房子,黃色屋頂、紅色柱子,無非就是大殿的名字不一樣,有大有小,有新有舊,最多看看門口的解說牌,更多的歷史事件,你無法從裡面獲得。
“團比天大”
最近珍寶館裡一個場館空調系統壞了,每講一場妥妥蒸一次“桑拿”。我跟孩子們說,各位,看寶貝的同時,附送一次桑拿浴啊(笑)。上午講完,熱得滿脖子汗,我得找個地方稍微坐一坐,歇上一會兒,喝口水,等這個勁兒過去,我才有力氣回家。
不得不承認,歲月不饒人。今年我43歲,一天講兩場已經很吃力了,不再像當年20來歲小伙子時,不需要中場休息。現在不行了,下午場明顯感覺體力不夠了。講解是一件特別耗力氣的事兒,你得有肢體動作、情緒投入,一點兒都不能糊弄人。特別是給孩子講解,一定要蹲下來看著他們的眼睛,蹲久了腿麻,乾脆單膝觸地,久而久之,兩邊膝蓋磨出了厚厚一層繭。
前段時間,一位導遊在頤和園帶團去世的新聞出來,家裡人第一時間都給我打電話,讓我別走兩場了。我們群里都在聊,整個暑假,全北京的導遊估計都是如此,一直在帶團,連續作戰,沒有休息。
原來北京旅遊的淡旺季很明顯,從5月份開始一直忙到10月底,十一假期,烏泱泱擠一回,人慢慢就少了。一入冬,資歷老的導遊還有團帶,新人導遊只能開始貓冬了。今年不太一樣,從年初到現在人都挺多的,特別這是疫情後的第一個暑假,很多人幾年沒出遠門了。
天確實熱,許多標團導遊還要帶著客人看升旗儀式,早上4點半左右升旗,兩點半就得到天安門廣場,在廣場熬一宿。看完升國旗再逛故宮,整個故宮走下來,就像是腳踩棉花,人都是飄的,兩天人都緩不過來。北京導遊早已經不像原來那么掙錢了,掙得就是個辛苦錢。一天工作至少15個小時,兩三點鐘就得起床,接送航班,夜航也得送,特別熬人。
唱戲人常說,戲比天大,我們帶團也是。導遊一接上手,除非說真的是十萬火急,不然我們一定會堅持到行程走完。三伏天就算出現中暑症狀,不太嚴重的話,都是吃兩片藥繼續帶團。只有今天這個團帶完了,我才有可能去請假。
酈導帶著孩子們摸房樑柱中間的節
疫情三年,許多導遊停工了很長時間,我斷斷續續還在帶著團。我倒是沒有擔心過失業,只要有人來北京,故宮是一定要來的。更多是擔心,常年不帶團的話,講解知識會生疏,萬一講著講著不知道講什麼了,瞬間就尬了。
講故宮,我最大的感受是,人的心情和故宮的時空總是交匯的,每天帶團走到哪兒,那裡的歷史故事才會被激活。毫不誇張,我在故宮裡閉著眼睛走,都能知道,大概會在哪個位置,把哪些知識點講出來。
這幾年,家裡老人特別希望我回去,家裡有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家族企業,總想有人繼承衣缽。用我們同事的話說,明明可以靠家裡,你為什麼來受這份罪。我大學讀的漢語言文學專業,同學大多考了教師編制和公務員,就我是個例外。
我從1997年來北京上大學,二十多年過去,已經太習慣北京。每次我說我是浙江人,遊客都不信,都說我是北方人。
年輕時候,我嚮往自由,想離我爸遠點,也喜歡跟人打交道,導遊的工作正好滿足了這些。老頭從小管我可厲害了,我爹最經典的一句話,“我們家還沒有出過大學生,你可得努努力啊,不管廢多少柴,這豬頭也得給我燉熟了”。長大後,我就不想被人管。
後來結了婚,才想穩定下來,那張培訓證書成了一塊敲門磚,我就一直待在故宮做講解了。孩子學校也離故宮不遠,每天早上六點多起床,我先送孩子上學,再去故宮門口接團,下午帶完團再接孩子回家,路上還能聊聊天。
酈導
乾自己喜歡的工作,還能掙著錢,顧了家,這是多難得的事兒啊。我那天還說,我都乾22年了,時間真是不知不覺就過了,我家姑娘都從一年級讀到六年級了。
我之前總說,等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我就退休,還有不到兩年。其實我從來沒想過真的徹底離開導遊圈子。我也不會幹別的。等孩子到了國中、高中,需要我全身心投入家庭的時候,或者等我實在乾不動了,我可能就暫時離開,等孩子放寒暑假、周末了,我再帶點團。
我們常調侃說,這座紫禁城原來也有一些宮女太監是生活在宮外頭的,他們拿著腰牌,每天到點兒,進宮上工。我們差不多也是這樣,每天到點兒進宮上工。現在我帶一天團,工資日結,不用引導購物,也不用跟司機去鬥智鬥勇,錢揣到兜里,心裡很踏實。
這些年,哪兒的遊客都帶過,我從不會問你們的過往與私人信息。這一場4個小時的緣分,就是我帶著你遊覽故宮,盡心盡力地講解,讓你不虛此行,如果你再來故宮,我們可能又會再遇上。
採訪、撰文:肖薇薇
編輯:王婧禕
圖片:受訪者提供
運營編輯:Yuki
北京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