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堂記

《雪堂記》是北宋文學家蘇軾創作的一篇散文。蘇軾在雪堂建成後於四壁繪雪,表明個人志趣高潔,然而“烏台詩案”使他心有餘悸。文章採用主客對答的方式,客方以“散人”、“拘人”發問,並稱蘇軾是“欲為散人而未得者”,並告之以散人之道,邀之作藩外之游。接著由蘇軾的反問,引出客方“無為”、“棄智”的觀點。最終,蘇軾以“適意”之見駁得客方“忻然而笑,唯然而出”,表現出“烏台詩案”之後作者不斷思索、尋找自我的內心。全文說理結構儼然一體、精湛縝密,而且還貫通了主客之間起伏變化的感情脈絡,與《赤壁賦》有異曲同工之妙。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雪堂記
  • 創作年代:北宋
  • 作品體裁:散文
  • 作者:蘇軾
  • 作品出處:《東坡文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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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原文

雪堂記
蘇子得廢圃於東坡之脅1,築而垣之2,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之,因繪雪於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3,環顧睥睨4,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蘇子隱几而晝瞑5,栩栩然若有所適而方興也6。未覺,為物觸而寤7,其適未厭也8,若有失焉。以掌抵目,以足就履,曳於堂下9
客有至而問者曰:“子世之散人耶10,拘人耶11?散人也而天機淺12,拘人也而嗜欲深。今似系馬而止也,有得乎而有失乎?”蘇子心若省而口未嘗言,徐思其應,揖而進之堂上13。客曰:“嘻,是矣,子之欲為散人而未得者也。予今告子以散人之道。夫禹之行水14,庖丁之投刀15,避眾礙而散其智者也16。是故以至柔馳至剛,故石有時以泐17。以至剛遇至柔,故未嘗見全牛也。予能散也,物固不能縛,不能散也,物固不能釋。子有惠矣18,用之於內可也19。今也如蝟之在囊,而時動其脊脅,見於外者,不特一毛二毛而已。風不可摶,影不可捕,童子知之。名之於人20,猶風之與影也,子獨留之。故愚者視而驚,智者起而軋21,吾固怪子為今日之晚也。子之遇我,幸矣,吾今邀子為藩外之游22,可乎?”
蘇子曰:“予之於此,自以為藩外久矣,子又將安之乎?”客曰:“甚矣,子之難曉也。夫勢利不足以為藩也,名譽不足以為藩也,陰陽不足以為藩也,人道不足以為藩也。所以藩予者,特智也爾。智存諸內,發而為言,而言有謂也,形而為行,則行有謂也。使子欲嘿不欲嘿23,欲息不欲息,如醉者之恚言24,如狂者之妄行,雖掩其口執其臂,猶且喑嗚跼蹙之不已25,則藩之於人26,抑又固矣。人之為患以有身,身之為患以有心。是圃之構堂,將以佚子之身也27?是堂之繪雪,將以佚子之心也?身待堂而安,則形固不能釋28。心以雪而警,則神固不能凝29。子之知既焚而燼矣,燼又復然,則是堂之作也,非徒無益,而又重子蔽蒙也30。子見雪之白乎?則恍然而目眩,子見雪之寒乎,則竦然而毛起31。五官之為害,惟目為甚。故聖人不為。雪乎,雪乎,吾見子知為目也。子其殆矣32!”
客又舉杖而指諸壁,曰:“此凹也,此凸也。方雪之雜下也,均矣。厲風過焉,則凹者留而凸者散,天豈私於凹而厭於凸哉33,勢使然也。勢之所在,天且不能違,而況於人乎?子之居此,雖遠人也,而圃有是堂,堂有是名,實礙人耳,不猶雪之在凹者乎?”
蘇子曰:“予之所為,適然而已34,豈有心哉,殆也,奈何!”
客曰:“子之適然也,適有雨,則將繪以雨乎?適有風,則將繪以風乎?雨不可繪也,觀雲氣之洶湧,則使子有怒心。風不可繪也,見草木之披靡,則使子有懼意。睹是雪也,子之內亦不能無動矣。苟有動焉,丹青之有靡麗35,水雪之有水石,一也。德有心,心有眼,物之所襲,豈有異哉?”蘇子曰:“子之所言是也,敢不聞命36。然未盡也,予不能默。此正如與人訟者37,其理雖已屈,猶未能絕辭者也。子以為登春台與入雪堂,有以異乎?以雪觀春,則雪為靜。以台觀堂,則堂為靜。靜則得,動則失。黃帝,古之神人也38。游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南望而還,遺其玄珠焉。游以適意也,望以寓情也。意適於游,情寓於望,則意暢情出,而忘其本矣39。雖有良貴,豈得而寶哉。是以不免有遺珠之失也。雖然,意不久留,情不再至,必復其初而已矣,是又驚其遺而索之也。余之此堂,追其遠者近之,收其近者內之40,求之眉睫之間,是有八荒之趣41。人而有知也,升是堂者,將見其不溯而僾42,不寒而慄,淒凜其肌膚,洗滌其煩郁,既無炙手之譏43,又免飲冰之疾44。彼其趦趄利害之途45、猖狂憂患之域者,何異探湯執熱之俟濯乎46?子之所言者,上也。余之所言者,下也。我將能為子之所為,而子不能為我之為矣。譬之厭膏粱者47,與之糟糠,則必有忿詞。衣文繡者48,被之皮弁,則必有愧色49。子之於道,膏粱文繡之謂也,得其上者耳。我以子為師,子以我為資50,猶人之於衣食,缺一不可。將其與子游,今日之事,姑置之以待後論。予且為子作歌以道之。”
歌曰:雪堂之前後兮,春草齊。雪堂之左右兮,斜徑微。雪堂之上兮,有碩人之頎頎51。考盤於此兮52,芒鞋而葛衣53。挹清泉兮54,抱瓮而忘其機55。負頃筐兮56,行歌而採薇。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吾不知天地之大也,寒暑之變,悟昔日之癯而今日之肥57。感子之言兮,始也抑吾之縱而鞭吾之口58,終也釋吾之縛而脫吾之鞿59。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勢,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機。吾不知雪之為可觀賞,吾不知世之為可依違。性之便,意之適,不在於他,在於群息已動,大明既升60,吾方輾轉,一觀曉隙之塵飛。子不棄兮,我其子歸。
客忻然而笑,唯然而出,蘇子隨之。客顧而頷之曰:“有若人哉。”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1. 脅:山腰。
  2. 垣(yuán):矮牆,這裡是動詞,用矮牆圍起來的意思。
  3. 偃仰:安然仰臥。《詩·小雅·北山》:“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馬瑞辰通釋:“偃仰,猶息偃、堪樂之類,皆二字同義,偃亦仰。”
  4. 睥睨(pì nì):斜視。
  5. 隱几:憑著几案。《莊子·徐無鬼》:“南伯子綦隱几而坐。”《孟子·公孫丑下》:“隱几而臥。”隱:憑倚。
  6. 栩栩然:欣然自得的樣子。《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7. 寤(wù):醒來。
  8. 厭:滿足。
  9. 曳於堂下:指拖著鞋來到堂下。
  10. 散人:散誕之人。《書言故事·漁釣類·江湖散人》:“無繫纍曰江湖散人。唐陸龜蒙以舟載茶灶、筆床、釣具,往來江湖,號江湖散人。”陸龜蒙《江湖散人傳》:“散人者,散誕之人也。”
  11. 拘人:為物所繫纍的人。
  12. 天機:靈性。《莊子·大宗師》:“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
  13. 揖(yī):拱手為禮。
  14. 禹之行水:指以疏異的方法治水。
  15. 庖(páo)丁之投刀:指庖丁洞悉牛的骨胳肌理,運刀遊刃有餘。見《莊子·養生主》。
  16. 散:分散。這裡是發揮的意思。
  17. 泐(lè):石依其紋理而裂開。
  18. 惠:通“慧”,聰明、智慧。
  19. 內:指內心。
  20. 名:名聲,聲譽。
  21. 軋:傾軋。《莊子·人間世》:“名也者,相軌也。”
  22. 藩外之游:擺脫由於使用心智而為外物所累的束縛,進入自由的境界。
  23. 嘿(mò):同“默”。
  24. 恚(huì):憤怒之語。
  25. 喑(yīn)嗚跼(jú)蹙(cù):怒嚷踢踏。蹙:同“蹴”,踢,踩。
  26. 藩之於人:人所受的束縛。
  27. 佚(yì):通“逸”,使安。
  28. 身待堂而安,則形固不能釋:身體靠雪堂獲得安寧,則形體不能得到超脫。
  29. 心以雪而警,則神固不能凝:內心因雪而警覺起來,則精神無法凝結。
  30. 重子蔽蒙:給您多加一層蒙蔽。
  31. 竦:同“聳”,驚動,聳動。
  32. 殆:危險。
  33. 私於凹而厭於凸:對凹處之雪偏愛而討厭凸出部分的雪。
  34. 適然:隨遇而為。
  35. 靡(mǐ)麗:華麗。
  36. 敢不聞命:哪敢不聽命。
  37. 訟:爭論是非。
  38. 黃帝:上古帝號。傳說稱軒轅氏,即有熊氏,誅蚩尤之後被諸侯尊為帝。《莊子·天地》:“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以“玄珠”喻道。
  39. 忘其本:忘記自身。
  40. 內:納。
  41. 八荒:八方荒遠之地。《說苑·辨物》:“八荒之內有四海,四海之內有九州。”
  42. 不溯而僾(ài):沒有逆風而行,卻有窒息之感。僾:窒息,呼吸困難。《詩·大雅·桑柔》:“如彼溯風,亦孔之僾。”鄭玄箋:“如向疾風,不能息也。”
  43. 炙手:炙手可熱的簡稱。比喻權勢氣焰很盛。
  44. 飲冰:比喻憂心。《莊子·人間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成玄英疏:“諸梁晨朝受詔,暮日飲冰,足明怖懼憂愁,內心熏灼,詢道情切,達照此懷也。”
  45. 趦趄(zī jū):同“趑趄”,且前且卻,猶豫不進。
  46. 俟(sì):等待。
  47. 厭膏粱者:吃膩了肥美食物的人。
  48. 文繡:用華美的絲織品製作的衣服。
  49. 皮弁(biàn):古代管理雜務的武官的帽子。
  50. 資:資用。《詩·大雅·極》:“喪亂蔑資,曾莫惠我師。”
  51. 碩人之頎頎(qí):《詩·衛風》中《碩人》篇讚美莊姜,有“碩人頎頎”之句。碩人:舊稱美人,這裡蘇軾自指。頎頎:身長的樣子。
  52. 考槃(pán):《考槃》是《詩·衛風》中的篇名,詩讚美賢者隱處山林澗谷之間,有句:“考槃在澗,碩人之寬。”
  53. 芒鞋而葛衣:腳穿芒草編的鞋,身著葛麻織的衣。
  54. 挹(yì):舀,汲取。
  55. 抱瓮而忘其機:比喻安於拙陋,不貪機巧。《莊子·天地》:“子貢游於楚,反於晉,過漢陽,見一丈人(老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貌)用力甚多,而見功寡(效率低)。”
  56. 頃(qīng)筐:斜口之筐,後高前低,容量不多,《詩·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57. 癯(qú):瘦。
  58. 縱:放縱。
  59. 鞿(jī):馬韁繩。比喻受人牽制,束縛。《離騷》:“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王逸註:“鞿羈,以馬自喻。韁在口曰鞿,革絡頭曰羈,言為人所繫纍也。”
  60. 大明:太陽。

白話譯文

蘇子在黃州東坡的高岡處尋得了一座久已荒廢的菜地,經過修整把它用牆圍起來,建造了一處廳堂,正屋取名叫雪堂。因為堂是在大雪這個節氣中建造的,故而在堂屋的四面牆壁上都畫滿雪,幾乎沒有空隙。坐著躺著,環顧四面都是雪。蘇子住在這裡,真可謂找到了最佳的住處。蘇子伏在几上歇晌睡下,飄飄然像是想要到一個地方去,剛剛起飛,還沒有弄清要到哪裡,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醒了過來,因為要去的地方沒有抵達,所以悵然若失。他抬起手揉揉眼睛,伸出腳穿上鞋子,來到雪堂之下。
有位賓客來到這裡問他說:“你是世間的懶散人呢,還是拘謹人呢?懶散人天賦悟性差,拘謹的人嗜好欲望多。如今就像是把馬拴住,是有所得呢,還是有所失?”蘇子心裡像是明白他的意思但沒有立即回答,而想慢慢考慮怎樣回答他更好,於是朝他作了個揖把他讓進雪堂內。賓客說: “哈,我知道了,你是想成為懶散的人卻還沒做到。今天我來把做個散人的妙訣告訴你。大禹疏導洪水,庖丁操刀解牛,都是避開眾多的阻礙而分散它們的智慧。因此用最柔軟的東西對付最硬的東西,堅硬的石頭也會剝蝕。用最硬的東西對付最柔軟的東西,因此庖丁說他的眼裡看不見完整的牛。如果我能做到懶散,就不受外界的束縛;我做不到懶散,外界也就將我我全部放開。你有聰明智慧,用在自身就足夠了。如今像刺蝟縮在肉囊里,不時地活動筋骨脊脅,表現在外面的,不過僅僅是一兩根刺毛而已。風是不能揉成形的,影子是沒法捕捉的,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名聲對於人來說,就像是風和影子一樣,而你還留戀著它。因此愚蠢之徒看見你就驚嘆,有智謀的人就會起來攻擊誣陷你,我真為你這么晚才退身到此感到奇怪。你今天碰上了我,是你的大幸,我如今就請你與我同到藩籬之外去遊玩,你同意嗎?”
蘇子說:“我來到這裡,自認為已經脫離樊籠很久了,你還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呢?”
賓客說:“此話差矣,你怎么這么難以說透。權勢利祿不足以稱為藩籬,名聲讚譽不足以稱為藩籬,陰陽寒暑不足以稱為藩籬,人世道德不足以稱為藩籬。能夠牢籠我們的,不過是智慧罷了。智慧存在於軀體之內,從口中發出就成了語言,語言一定是有所指的。支使著身體就是行動,行動一定是有所趨向的。它使你想沉默又不能沉默,想要休息又不能休息,如同醉漢的怒罵,如同狂徒的胡鬧,即使是捂住他的嘴,揪住他的胳膊,他還唔哩哇啦地叫個不停,亂踢亂跺鬧個沒完,這么說藩籬對於人來說,是堅固了。人惹來禍患是因為有個身軀,身體惹來禍患是因為有顆心。在這個園子上建造堂室,是準備安養你的自身嗎?在堂室四壁畫上白雪,是準備安養你的內心嗎?身體藉助於堂室才能安養,那么你的身體就不可能被外界事物全部放開。心藉助於雪才能警醒,那么你的精神就不能凝聚。你的智慧雖然已經焚為灰燼,但仍可能死灰復燃,那么此堂的建造,不僅沒有益處,反而加重你的蒙蔽。你看見了雪的潔白了嗎?一片耀眼使人目眩。你看見了雪的寒冷了嗎?令人汗毛都直豎起來。人體五官受到傷害,以眼睛受害最為嚴重,所以聖人從不用眼看雪。雪啊雪啊,我已看見它傷害你的眼睛了,你已經危險了。”
賓客又舉起手杖指著四面牆壁,說道:“這個地方凹陷,這個地方凸起。當大雪紛紛揚揚往下飄的時候,各處的厚薄都是一樣的。大風吹過雪面,凹陷的地方雪留了下來而凸起處的雪就被吹散了,難道是上天偏向著低處而厭棄高處嗎?是形勢所造成的。這種形勢的存在,上天都沒法違反,何況是人呢?你住在這裡,雖然遠遠地避開了人,但是萊園子裡有堂室,堂室有這么個名字,實在是於人有礙,這不就像是雪在凹陷之處嗎?”
蘇子說:“我的所做所為,不過是求個適意罷了,哪有什麼用心?怎么能說我就危險了呢?”
賓客說:“你所說的適意,比如你對雨感到適意,就要畫雨嗎?又比如你對風感到適意,就要畫風嗎?雨是不能畫出的,你看見天上烏雲洶湧,就會產生憤怒之感。風也是不能畫出的,你看見地上草木被吹得伏倒折斷,就會產生懼怕之感。如今看著這雪,你的內心能無所感受嗎?如果心有所感,就說明繪畫之中也有奢華,冰雪之內也有水石,道理是一樣的,道德是由心表現的,心是由眼睛促成的,萬物的因襲,難道有什麼不同嗎?”
蘇子說:“你所說的話是對的,我豈敢不聽從?然而我認為你還沒把道理說清透,因此我不能沉默不語。這就像是和人打官司,雖然已經理屈,但還沒有詞窮。請問先生:你認為登上供人游賞的高台和進入雪堂有什麼不同嗎?以雪來觀察春色,雪就是靜止的。以台來觀察堂室,堂就是靜止的。靜就會有所得,動就會有所失。黃帝是古代的神仙,他遊歷赤水以北,登上崑崙高山,而後向南觀望而回到南方,卻失掉了純真的道,遊歷是為了適意,南望是為了寄託情懷。心意適應了遊歷,感情適應了眺望,那么心意順暢感情流露,忘掉了純真的道。雖然有值得珍貴之物,又怎能得到並珍藏它呢?因此難免有失去道真的遺憾。雖然如此,心意不長久地留連外物,感情不再無限流露,必求恢復當初才肯罷休,這是為失去了道真而感到震驚要把它尋覓回來。我是想借這間雪堂,把遠景收到近處,把近景收到堂中,睜開眼睛,就能略領天下四方的神趣。人是有知覺的,進了這間雪堂,就會見到他還沒遇見風就感到噎氣,還沒遇見冷氣就開始戰慄, 他的肌膚會感到淒寒,他的煩悶會感到被洗刷乾淨,既不會受到權門的譏蔑,又免去了憂愁的疾患。那些在爭權奪利之中掙扎進退、在憂愁患苦之中拚死擺脫的人,和用手試探開水等著洗手有什麼兩樣?你所說的話是上策,我所說的話是下策,我能做到你那樣,而你卻做不到我這樣。比如那些吃膩了精米好肉的人,你給他糠秕吃,他肯定會罵你。穿著美衣錦繡的人,你給他戴上一頂鹿皮冠,他肯定會感到羞愧。你所談的道理,就好比是精米好肉、美衣繡服,可以說是上乘之論。我把你當做老師,你也必會把我當成一個說法講道的對象,這就像人和衣食一樣,缺一不可。我將跟隨你出遊,今天這事,暫且放開,等待以後再爭論。我先為你作一首歌來闡述。”
歌詞這樣寫道:雪堂的前後春草蔞萋十分整齊,雪堂的左右斜斜的小路僅容一人。雪堂之內啊,有個顧長高大的人。隱居在這裡啊,穿著草鞋和麻衣。舀起清源的泉水啊,抱著陶瓮卻忘記了裝水。背起斜口的竹筐啊,邊走邊唱去採摘巢菜。我弄不清五十九年都錯了只有現在才算對呢,還是五十九年並沒錯而現在才錯。我不知道天地究竟有多大,寒暑怎樣變,只考慮往日的清瘦而今天為什麼反而肥胖。有感於先生一席之話,剛開始遏制我的放縱鞭打我的嘴巴,到後來解開了我的束縛脫去了我的韁繩。雪堂的建造,我並不是要取雪的情勢,只是想取雪的寓意。我並不想逃避世上的事物,只是想躲開世上的機鋒。我不知道雪可供人觀賞,也不知道這個世上的反覆。性情的舒展,心意的閒適,並不在別處,而在於萬物的萌動,日月的升起,我正在輾轉之間,總算見到了佛曉的飛塵。如果你不嫌棄,我將依你的指點而行。
賓客欣然一笑,告辭出門,蘇子跟隨著他。賓客回過頭來點了點頭,說:“還有這樣的人。”

創作背景

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年)二月,蘇軾貶謫黃州第二年,因生計艱難,老友馬正卿向黃州府求得黃州城東門外“故營地”五十畝,給蘇軾耕種,即東坡,蘇軾從此自號“東坡居士”。次年一月,蘇軾於東坡下得廢園,他在廢園建堂,因堂成時正逢大雪,遂名之為“雪堂”,並寫下這篇散文。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蘇軾貶黃州後,在荒山野坡上開墾出東坡,並披荊斬棘修築雪堂,過起了曠達自由的生活。但儘管如此,蘇軾的內心仍時時激盪著痛苦和矛盾。他在出世與入世的路口徘徊而舉足不定;他痛恨“此身非我有”而想寄餘生於江海,現實卻又緊緊把他系拴;他想築堂養性,內心偏又有一股洶湧澎湃的豪情。這篇《雪堂記》正是蘇軾複雜內心世界的獨白。
全文共分七段,以主客問答的形式吐露出作者內心的矛盾;以鞭辟入理的議論闡述出人生的追求、生活的態度和理想。文章開篇簡單而概括地敘述了堂的位置和得名,緊扣一個“雪”字,由築堂於大雪之際而繪雪於四壁,由繪雪四壁到所見無非雪者。寥寥幾筆展示出了一個白雪的世界。在此基礎上才由物——雪堂落腳到人——蘇軾,“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蘇軾身居白雪之中,自然悠哉樂哉愜意暢快,其隱機而瞑、栩栩然的神態,也自然讓人們想起了《齊物論》中那位“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的南郭子綦。但接著作者卻筆鋒一轉,由隱几而瞑引出“若有所失”,由“失”而引出“客”來,從而便推演出主客洋洋灑灑的問答。換句話說,這篇文章也就是“補失”而作了。
第二段,作者便借“客”之口袒露自己的內心。“子世之散人耶,拘人耶?散人也而天機淺,拘人也而嗜欲深。今似系馬而止也,有得乎而有失乎?”散人、拘人是兩種不同人生態度的體現。散人,不纏機務、任性逍遙;拘人潛心名利、拘謹畏縮。蘇軾安居雪堂是散人呢、抑或拘人?有得呢、抑或有失?蘇軾起而用“客”發問,實則為捫心自問,流露出了蘇軾在人生道路上的矛盾和徘徊。下面“蘇子心若省而口未嘗言,徐思其應,揖而退之堂上”幾句,既是“客”語的“主”體深化,又是進一步議論的引子,正因為有了它,才有後面一大段的論述。“客” 在論述散人之道時,由大禹行水、庖丁投刀的例子落筆而突出了一個“散”字;從剛柔的辯證法論證了“散” 的本質。然後總括寫道:“予能散也,物固不能縛,不能散也,物固不能釋。”緊接著,又用“散人之道”來指出蘇軾的不近“散”而在於嗜欲深、名利重,主張應超脫物的束縛作“藩外之游”,由此而使文章的議論層層深入。
第三段圍繞“藩外之游”,主問客答。客答針對雪堂而發,談鋒銳利、議論縱橫。蘇軾曰:“予之於此,自以為藩外久矣,子又將安之乎?”這是主問,蘇軾認為自己躬耕東坡、吟詩雪堂早已是藩外之人,因而有“子又將之乎”的發問。“客”則就此深發開去,認為雪堂不足為藩, 而強調一種“無心”的人生境界。勢利、名譽、陰陽、人道,這一切都不是藩,“智”才是人生的藩籬。“智”在人的內心,主宰人的言行,使人“欲嘿不欲嘿,欲息不欲息,如醉者恚言,如狂者之妄行,雖掩其口執其臂,猶且喑鳴局蹙之不已”。因此,“客”認為人生最根本的禍患是在有心,而雪堂的修築卻正是一種“佚身”、“佚心”的方法,“身待堂而安,則形固不能失。心以雪而警, 則神固不能凝”。形不失、神不凝自然不是“藩外之游”了,所以“聖人不為”。“客”的這一大段議論從根本上講是老莊思想的體現,老子主張的“絕聖棄智”、“無身”、“無心”,莊子強調的“心齋”、“坐志”,都在“客”的議論中反映了出來。
第四段,“客”由“無心”、“棄智”而談到“無為”,由針對築堂到針對繪雪。雪積、雪消是自然的規律,雪融之時,“凹者留而凸者散”,也是“勢使然也”。因此,人應該 “無為”而隨任自然。現在構堂取名、繪雪四壁,不正違背了自然的規律嗎?蘇軾則提出“適然”與之相辯,“予之所為,適然而已,豈有心哉?”“適然” 的提出,一方面引出了“客” 的論述,另一方面也是“主”由被動轉為主動的過渡。
第五段,“客”從“適然”入手,認為築堂而繪雪雖屬“適然”,但卻仍是“佚身”、“佚心”之法,因為見雪不能不心動,心動不能不繪之丹青。這樣一來,“散智”、“無心”自然便不可能了。“客”相對蘇軾的築堂、佚身、繪雪、佚心和適然,而提出了散智、無身、無心和任自然的主張。至此,“客”的議論便到了尾聲,但此伏彼起,“主”的說理則隨之而起。後面便是蘇軾從正面為自己的築堂繪雪所作的辯護。他緊承“適然”二字,用黃帝游赤水、登崑崙,闡述出自己的人生態度是“求之眉睫之間,是有八荒之趣”,“游以適意,望以寓情”和“意適於游,情寓於望”。在蘇軾看來,人要做到“客”所說的“無身”、“無心” 是不可能的,因此他說:“子之所言是也,敢不聞命。然未盡也,予不能默。”又說:“子之所言者,上也。余之所言者,下也。我將能為子之所為,而子不能為我之為矣。”蘇軾與客經過長篇辯論之後,最終仍未否定自己的築雪堂、繪雪景,他以一種全新的人生態度——“適意”取代了“客”的“無心”和“無身”。
第六段是蘇軾為“客”而作的歌,實質上卻是他自己“適意”人生觀的高揚。它替讀者展示出了蘇軾“坦蕩之懷和任天而動”的內心世界,抒發出了曠達不羈、豪放超邁的“野性”。在“意適於游,情寓於望”的基礎上,進一步鋪張揚厲地描繪出“芒鞋而葛衣”、“抱瓮而忘機”、“行歌而採薇”的人物形象,用“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的“無思”、“無慮”,反駁了“客”的“吾固怪子為今日之晚也”。最後,點明蘇軾自己築雪堂、繪雪景,不是取雪之勢而是取雪之意,不是逃世之事而是逃世之機,其根本的意義只是在於追求一種“性之便,意之適” 的自由人生的境界。因而它既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入世”,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出世”,這便是蘇軾所推崇的人生理想。
第七段,文章通過對“客”忻然而笑、唯然而出以及“顧而頷之”幾個動作和言語的描寫,暗示出“客”對蘇軾這種人生理想的態度。
蘇軾這篇《雪堂記》在其“記”類文中頗為獨特。首先,他選擇了主客問答的形式來闡述自己思想的矛盾和內心的痛苦。蘇軾貶黃州後,佛老思想隨他人生體驗的深入而震盪心靈。莊禪的人生態度和人生理想強烈地吸引著蘇軾,但卻又與他一貫積極人世的精神相違背,因此蘇軾的內心矛盾重重。這篇文章便正是他內心思想矛盾交匯、碰撞的體現。文章巧妙地借“客”之口說出了莊禪思想的核心——無心、無身、無為,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客”是莊禪的化身。因而,“主”與“客” 的問答,實質上就是蘇軾與莊禪的對話。最後,蘇軾提出“性之便,意之適”的人生觀,又表明他並不完全屈從於莊禪,而是融匯貫通形成一種新的人生態度和理想。

名家點評

中國人民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朱靖華《朱靖華序跋書評庥》:在《雪堂記》中,東坡作為一位清醒的主體意識者,他決定既不做嗜佛習道的方外之士的“散人”,也不做“趦趄於利害之途”的儒教“拘人”;“我之為”,則是一種既不脫離現實又不拘泥現實,既“不傲睨萬物”又不汲汲於功名利祿的高尚境界的自由人格。
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陳祥耀《唐宋八大家文說》:子瞻固善援佛以得解脫而不能為佛所溺者也,又得謂其晚年思想為真消極乎?子瞻諸記,最為刻意者,莫如《雪堂記》,此文熙寧四年謫居黃州時作,堂築於東坡,四壁繪雪無容隙,以求淒凜其身,洗滌其心。設為主客對答之辭,篇幅長,層次多,說理幽微,讀者轉因難入而罕所諷誦。末段作歌答客,結數語極有神。

作者介紹

蘇軾(1036年—1101年),字子瞻,又字和中,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詩人、書畫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嘉祐二年(1057年),蘇軾進士及第。宋神宗時曾在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職。元豐三年(1080年),因“烏台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宋哲宗即位後,曾任翰林學士、侍讀學士、禮部尚書等職,並出知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黨執政被貶惠州、儋州。宋徽宗時獲大赦北還,途中於常州病逝。宋高宗時追贈太師,諡號“文忠”。著有《東坡七集》《東坡易傳》《東坡書傳》《東坡樂府》等。《宋史》有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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