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巾(《聊齋志異》篇目)

葛巾(《聊齋志異》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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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巾》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出自蒲松齡聊齋志異》卷十中的篇目,描述了洛陽書生常大用到山東曹州尋訪名貴牡丹,與牡丹仙子葛巾結下姻緣,並促成了其弟常大器與葛巾堂妹玉版的婚事,最終卻以悲劇結尾,令人感慨萬千。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葛巾
  • 創作年代:清代
  • 作品出處:《聊齋志異》
  • 文學體裁:小說
  • 作者:蒲松齡
  • 主要人物:葛巾、常大用
原文,注釋,譯文,作者簡介,

原文

常大用,洛人[1]。癖好牡丹。聞曹州牡丹甲齊、魯[2],心嚮往之。適以他事如曹,因假縉紳之園居焉。時方二月,牡丹未華,惟徘徊園中,目注句萌[3],以望其拆[4]。作懷牡丹詩百絕[5]。未幾,花漸含苞,而資斧將匱[6];尋典春衣,流連忘返。
一日,凌晨趨花所,則一女郎及老嫗在焉。疑是貴家宅眷,亦遂遄返,暮而往,又見之,從容避去。微窺之,宮妝艷絕。眩迷之中[7],忽轉一想:此必仙人,世上豈有此女子乎!急反身而搜之,驟過假山,適與媼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顧失驚。嫗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為!”生長跪曰:“娘子必是神仙!”嫗咄之曰:“如此妄言,自當縶送令尹[8]!”生大懼。女郎微笑曰:“去之!”過山而去。生返,不能徙步[9],意女郎歸告父兄,必有詬辱之來。偃臥空齋,自悔孟浪[10]。竊幸女郎無怒容,或當不復置念。悔懼交集,終夜而病。日已向辰,喜無問罪之師[11],心漸寧帖。而回憶聲容,轉懼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燭夜分,仆已熟眠,嫗入,持甌而進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鴆湯[12],其速飲!”生聞而駭,既而曰:“仆與娘子,夙無怨嫌,何至賜死,既為娘子手調,與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藥而死[13]!”遂引而盡之。嫗笑,接甌而去。生覺藥氣香冷,似非毒者。俄覺肺膈寬舒,頭顱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紅日滿窗。試起,病若失,心益信其為仙。無可夤緣,但於無人時,仿佛其立處、坐處,虔拜而默禱之。
一日,行去,忽於深樹內,覿面遇女郎,幸無他人,大喜,投地[14]。女郎近曳之,忽聞異香竟體,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膚軟膩,使人骨節慾酥。正欲有言,老嫗忽至。女令隱身石後,南指曰:“夜以花梯度牆,四面紅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生悵然,魂魄飛散,莫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則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紅窗,室中間敲棋聲[15],佇立不敢復前,姑逾垣歸。少間,再過之,子聲猶繁;漸近窺之,則女郎與一素衣美人相對著[16],老嫗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復,三漏已催[17]。生伏梯上,聞嫗出云:“梯也,誰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無階,恨悒而返。
次夕復往,梯先設矣。幸寂無人,入,則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見生驚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謂福薄,恐於天人無分[18],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纖腰盈掬,吹氣如蘭,撐拒曰:“何遽爾!”生曰:“好事多磨[19],遲為鬼妒。”言未及已,遙聞人語。女急曰:“玉版妹子來矣!君可姑伏床下。”生從之。無何,一女子入,笑曰:“敗軍之將,尚可復言戰否?業已烹茗,敢邀為長夜之歡。”女郎辭以困惰。玉版固請之,女郎堅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戀戀,豈藏有男子在室耶?”強拉之出門而去。生膝行而出,恨絕,遂搜枕簟,冀一得其遺物,而室內並無香奩,只床頭有水精如意[20],上結紫巾,芳潔可愛。懷之,越垣歸。自理衿袖,體香猶凝,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懷刑之懼[21],籌思不敢復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尋。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為君子也,而不知寇盜也。”生曰:“良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22],第望其如意耳。”乃攬體入懷,代解裙結。玉肌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熏,無氣不馥。因曰:“仆固意卿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緣在三生[23]。但恐杜蘭香之下嫁,終成離恨耳。[24]。”女笑曰:“君慮亦過。妾不過離魂之倩女[25],偶為情動耳。此事要宜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風。則禍離更慘乾好別矣。”生然之,而終疑為仙,固詰姓氏。女曰,“既以妾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傳。”問:“嫗何人?”曰:“此桑姥。妾少時受其露覆,故不與婢輩同。”遂起,欲去,曰:“妾處耳目多,不可久羈,蹈隙當復來[26]。”臨別,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遺。”問:“玉版為誰?”曰:“妾叔妹也。”付鉤乃去[27]。
去後,衾枕皆染異香。由此三兩夜輒一至。生惑之,不復思歸。而囊橐既空,欲貨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瀉囊質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餘里將何以歸?妾有私蓄,聊可助裝。”生辭曰:“卿情好,撫臆誓肌[28],不足論報;而又貪鄙,以耗卿財,何以為人矣!”女固強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樹下,指一石,曰,“轉之!”生從之。又拔頭上簪,刺土數十下,又曰:“爬之。”生又從之。則瓮口已見。女探入,出白鏹近五十兩許;生把臂止之,不聽,又出十餘鋌,生強反其半而後掩之。一夕,謂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勢不可長,此不可不預謀也。”生驚曰:“且為奈何!小生素迂謹,今為卿故,如寡婦之失守[29],不復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鋸斧鉞,亦所不遑顧耳!”女謀偕亡,命生先歸,約會於洛,生治任旋里,擬先歸而後逆之;比至,則女郎車適已至門。登堂朝家人,四鄰驚賀,而並不知其竊而逃也。生竊自危;女殊坦然,謂生曰:“無論千里外非邏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30],卓王孫當無如長卿何也[31]。”
生弟大器,年十六,女顧之曰:“是有惠根[32],前程尤勝於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殞。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嘗窺見之,貌頗不惡,年亦相若,作夫婦可稱嘉偶。”讓聞之而笑,戲請作伐。女曰:“必欲致之,即亦非難。”喜問:“何術?”曰:“妹與妾最相善。兩馬駕輕車,費一嫗之往返耳。”生恐前情俱發,不敢從其謀。女固言:“不害。”即命車,遣桑嫗去。數日,至曹。將近里門,媼下車,使御者止而候於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來,登車遂發,昏暮即宿車中,五更復行。女郎計其時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之五十里許,乃相遇。御輪而歸[33],鼓吹花燭,起拜成禮。由此兄弟皆得美婦,而家又日以富。
一日,有大寇數十騎,突入第。生知有變,舉家登樓。寇入,圍樓。生俯問:“有仇否?”答云:“無仇。但有兩事相求:一則聞兩夫人世間所無,請賜一見;一則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樓下;為縱火計以脅之。生允其索金之請;寇不滿志,欲焚樓,家人大恐。女欲與玉版下樓,止之不聽。炫妝而下,階未盡者三級,謂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暫時一履塵世,何畏寇盜!欲賜汝萬金,恐汝不敢受也。”寇眾一齊仰拜,喏聲“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詐也!”女聞之,反身佇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圖之,尚未晚也。”諸寇相顧,默無一言。姊妹從容上樓而去。寇仰望無跡,哄然始散。
後二年,姊妹各舉一子,始漸自言:“魏姓[34],母封曹國夫人。”生疑曹無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一置不問?未敢窮詰,而心竊怪之。遂託故復詣曹,入境諮訪,世族並無魏姓。於是仍假館舊主人。忽見壁上有贈曹國夫人詩,頗涉駭異,因詰主人。主人笑,即請往觀曹夫人。至則牡丹一本,高與檐等,問所由名,則以其花為曹第一,故同人戲封之。問其“何種”,曰:“葛巾紫也[35]。”心益駭,遂疑女為花妖。既歸,不敢質言,但述贈夫人詩以覘之。女蹙然變色,遽出呼玉版抱兒至,謂生曰:“三年前,感君見思,遂呈身相報;今見猜疑,何可復聚!”因與玉版皆舉兒遙擲之,兒墮地並沒。生方驚顧,則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後數日,墮兒處生牡丹二株,一夜徑尺,當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盤,較尋常之葛巾、玉版[36]瓣尤繁碎。數年,茂蔭成叢;移分他所,更變異種,莫能識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無雙焉。
異史氏曰:“懷之專一[37],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謂無情也[38]。少府寂寞,以花當夫人[39],況真能解語[40],何必力窮其原哉?惜常生之未達也[41]!”

注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1]洛:洛陽的省稱。
[2]曹州:州、府名。明改曹州為曹縣;清雍正時升為府。治所在今山東省菏澤縣。甲:數第一。齊、魯,均春秋時國名,在今山東省境,故以齊魯代稱山東地區。
[3]句萌:草木的幼芽;彎的叫“勾”,直的叫“萌”。句,同“勾”。
[4]拆:開,指花開。
[5]百絕:百首絕句。絕,詩體的一種,共四句,分五言絕句和七言絕句。
[6]資斧將匱:盤纏將盡。匱,缺乏。
[7]眩迷:眼力發花,視物不明。
[8]令尹:周代楚國上卿稱令尹。秦漢以來為地方官之異稱。此指縣令。
[9]徙步:移步。
[10]孟浪:鹵莽,冒失。
[11]問罪之師:指追究有罪者。古代兩國作戰,一方宣布對方罪狀,然後出兵討伐,稱為“興問罪之師”。
[12]手合鴆湯:親手調合的毒藥。鴆,傳說中的一種毒鳥,羽毛浸酒,飲之即死。
[13]仰藥:仰首飲藥;指服毒藥。
[14]投地:伏地,指行拜見大禮。
[15]敲棋:下棋。下棋時棋乾敲得棋盤發出聲響,故下棋也稱”敲棋”。
[16]對著(zhāo招):對弈。著,下棋落子叫“著”。
[17]三漏已催:已至三更。催,謂時間催人。
[18]天人:猶言天仙,對美麗婦女的美稱。
[19]好事多磨:指男女相愛,多經波折。董解元《西廂記》:“真所謂佳期難得,好事多磨。”
[20]如意:器物名。頭部作靈芝或雲朵形,柄微曲,舊時把它當作供玩賞的吉祥器物。
[21]懷刑:畏法。《論語·里仁》:“君子懷刑。”朱熹註:“懷,思念也。懷刑,謂畏法。”
[22]偶不君子:偶而一次不當君子。
[23]緣在三生:注定的因緣。三生,佛家語,指前生,今生、來生。
[24]“但恐杜蘭香”二句:意謂耽心葛巾下嫁,不能長久。乾寶《搜神記》:“漢時有杜蘭香者,自稱南康人氏。以建業四年春,數詣張傳。……言:‘本為君作妻,情無曠遠。以年命未合,其小乖。太歲東方卯,當還求君。’”所謂“離恨”,當指此。又見《太平廣記》卷六二引《墉城集仙錄》。
[25]離魂之倩女:指鐘情的少女。故事見唐陳玄祐《離魂記》。詳《胭脂》注。
[26]蹈隙:乘機、抽空。
[27]鉤:所藏物。此指水精如意。
[28]撫臆誓肌:意謂竭誠圖報。謝朓《辭隨王子隆牋》:“撫臆論報,早誓肌骨。”撫臆,撫胸。誓肌,誓死。
[29]失守:喪失平日的操守。
[30]世家:世代顯貴之家族。
[31]“卓王孫”句:意謂世家女私奔,其家因怕出醜,不敢張揚其事,為難男方。《史記·司馬相如傳》,臨邛富商卓王孫之女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相戀,兩人一同逃到成都。卓王孫知道後,對司馬相如也無可如何。這裡以此故事取譬。長卿,司馬相如字長卿。
[32]惠根:佛家語,指通達道理、成就功德的根牲。惠,通“慧”。
[33]御輪而歸:古婚禮親迎之禮。《禮記·昏義》,謂親迎之日,新婿到女家行“奠雁”禮,然後親自御新婦車。婿“御輪三周,先俟於門外。婦至,婿揖婦以入,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34]魏姓:隱指牡丹葛巾出於魏家。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魏家花者,千葉肉紅,花出魏相家。”明王象晉《二如堂群芳譜》謂出於魏仁溥家。
[35]葛巾紫:牡丹品種名,也見《群芳譜》。
[36]玉版:牡丹品種名,單葉細長,白如玉版。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
[37]懷:思念;指愛戀。
[38]偏反者:指花。《論語·子罕》引古逸詩:“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這裡借“偏反者”作為所思念的花,暗指葛巾。
[39]“少府寂寞”二句:唐代詩人白居易在盩厔縣做縣尉時,所作《戲題新栽薔薇詩》:“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少府,唐代縣尉的別稱。
[40]真能解語:指葛巾能解人意。唐明皇曾把楊貴妃比作“解語花”,見《開元天寶遺事·解語花》。

譯文

常大用,是洛陽人,特別喜愛牡丹,聽說曹州牡丹甲齊魯,就一心想去看看。恰好因為有別的事來到曹州,常大用就借住在一家官宦人家的花園裡。當時是二月天,牡丹還沒開放。他整天在園中徘徊,注視著那幼芽,希望它早日開花,並作了一百首懷牡丹詩。不久,牡丹漸漸含苞待放,而他的盤纏也快用完了。他就找了些春天的衣服典當點錢生活,整日流連於牡丹園中,忘了回家。
一天凌晨,常大用來到牡丹花園,看見一位女郎和一位老婆婆已經先在那裡。他懷疑是富貴人家的家眷,就趕緊回來了。黃昏時候,他又去,又看見她們,就從容地躲在一旁。遠遠地偷看她們,只見那女郎穿著十分艷麗的宮裝,令人眼花繚亂。常大用迷惑不解,轉念一想:這一定是位仙人,人間哪有這么美麗的女子!急忙返回去尋找她們。他轉過假山,正好遇到老婆婆,那女子正坐在石頭上,他們相互看見都吃了一驚。老婆婆用身子擋住女郎,呵叱常大用說:“大膽狂生,你想乾什麼?”常生直挺挺地跪著說:“娘子必定是神仙!”老婆婆斥責他說:“如此妄言,就該捆起來送到縣官那裡!”常生非常害怕。女郎微笑著說:“我們走吧!”就轉過假山走了。常生往回走,連腳也邁不動了。心想那女郎回家告訴父母,必定有人來辱罵他。他仰面躺在床上,後悔自己鹵莽冒失;又暗自慶幸女郎臉上沒有怒容,也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一會兒後悔,一會兒害怕,折騰了一夜晚病倒了。第二天太陽老高了,不見有來興師問罪的,常大用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他回想起女郎的音容笑貌,又轉害怕為想念了。這樣過了三天,憔悴得快要死了。
這天深夜,僕人已經睡熟了,常生還點著蠟燭沒睡。忽然上次見過的那個老婆婆走進來,手中捧著個杯子說:“我家葛巾娘子親手調和了毒藥,要你趕快喝了。”常生聽了非常害怕,隨後就說:“我與娘子從來沒有什麼怨仇,何至於賜我死呢!既然是娘子親手調和的,與其相思得病,不如服毒死了好!”於是接過杯子就喝了下去。老婆婆笑著接過杯子走了。常生覺得藥味又涼又香,不像是毒藥。一會兒,覺得胸中寬鬆舒暢,頭腦清爽,酣然入睡。一覺醒來,紅日滿窗。常大用試著起來,病全好了,心中更加相信她們是神仙。沒有機會巴結她們,只能在沒人的時候到她站過、坐過的地方,虔誠地跪拜,默默地禱告。
一天,他正在園中散步,忽然在樹林深處,迎面遇見那女郎。幸好沒有別人,常生高興極了,立即跪在地上。女郎過來拉他,常大用忽然聞到女郎身上有種奇異的香氣,就手握著女郎雪白的手腕站起來,只覺女郎皮膚柔軟細膩,令人骨節慾酥。正想說話,老婆婆忽然來了。女郎叫常大用藏到石頭後面,指著南邊說:“夜裡你用梯子翻過牆去,見四面紅窗的房子,就是我住的地方。”說完匆匆走了。常生悵然若失,像掉了魂,不知道女郎到什麼地方去了。到了夜裡,他搬了梯子登上南邊的牆頭,看見牆裡邊已經有個梯子放在那兒。常生高興地踩著梯子下去,果然看見有座四面紅窗的房子。聽到屋裡有下棋的聲音,不敢往前走。在外面站了很長時間,只好翻牆頭回去。一會兒,再過來,棋子的聲音仍然頻頻作響。常生慢慢靠近窗戶偷看,見女郎同一個素色衣服的美人正在下棋,老婆婆也坐在那兒,有一個丫鬟在旁邊侍候。他只好又返回去。往返了三次,已經三更天了。常生伏在梯子上,聽到老婆婆出來說:“梯子!誰放在這裡的?”叫丫鬟來一起把梯子搬走了。常生爬上牆頭,想下去沒有梯子,只好悶悶不樂地回去。
第二天夜裡常生又去,梯子已經放在那兒。幸虧寂靜無人,常生進去,看見女郎獨自坐著,似乎在想什麼事。看見常生,女郎吃驚地站起來,羞羞答答地斜過身子站著。常生作了個揖說:“我自以為福分淺薄,恐怕同仙人沒有緣份,想不到會有今天!”說著就親熱地擁抱她,只覺得她腰身纖細只有一把,呼出的氣息像蘭花那么清香。女郎撐拒著說:“你怎么這樣性急?”常生說:“好事多磨,慢了怕鬼嫉妒!”話沒說完,就聽見遠處有人說話。女郎急忙說:“玉版妹子來了,你可暫時藏到床底下!”常生聽從了。不一會兒,一個女子進來,笑著說:“敗軍之將,還敢和我再戰一場嗎?我已經烹好了茶,特來邀你痛痛快快地玩一夜。”女郎藉口睏倦推辭。玉版再三請求,女郎坐著堅決不去。玉版說:“如此戀戀不捨,是不是有男人藏在房裡?”強拉著她出門走了。常生爬出來,恨死了玉版。就搜尋女郎的枕頭蓆子,希望得到一件女郎遺留的東西。可是房中並沒有香奩等物,只有床頭上放著一個水晶如意,上邊繫著條紫巾,芳香潔淨,十分可愛。常生揣到懷裡,翻牆回到住處。整理自己的衣衫時,聞到沾染的香味依然濃郁,使他對女郎的傾心愛慕更強烈了。可是想到趴在床底下的恐懼心情,又怕被人發覺受到懲罰,想來想去不敢再去了。只有把如意珍藏起來,希望她能來尋找。
隔了一夜,女郎果然來了,笑著說:“我向來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想不到你竟是個小偷!”常生說:“確實如此!之所以偶然一次不做君子,是希望能得到如意。”說著就把她攬在懷裡,替她解掉衣裙。女郎潔白的肌膚剛露出來,溫熱的香氣便四處流散。偎抱之間,覺得她鼻息汗氣,無處不香,常生就說:“我本來就認為你是仙人,如今更知道不是假的。有幸得到你的賞識,真是三生有緣!只是怕像杜蘭香的下嫁,終成離恨!”女郎笑著說:“你過慮了。我不過是鐘情的少女,偶然為情愛動了心。這件事你一定要謹慎秘密,怕那些愛搬弄是非的人,捏造黑白;那樣你不能插翅飛走,我也不能乘風駕雲,遭受災禍而分離比好離好散就更慘了!”常生認為她說得很對;但始終認為她是仙人,就再三詢問她的姓氏。女郎說:“你既然認為我是神仙,仙人何必留姓傳名呢?”常生問:“那老婆婆是什麼人?”女郎說;“她是桑姥姥,我小時受過她的照顧,所以待她與別的僕人不同。”接著就起來想走,說:“我那裡耳目多,在外面不能待得時間太長,有空我還會再來。”臨別的時候,向常生討還如意,說:“這不是我的東西,是玉版遺留在我那兒的。”常生問:“玉版是誰?”女郎說:“是我的叔伯妹妹。”常生把如意還給她,她就走了。
女郎走後,常生的被子枕頭都沾染了異香。從此女郎每隔兩三晚上就來一趟。常生迷戀她,不再想回家;但是盤纏全花光了,就想賣馬。女郎知道以後,說:“你為了我的緣故,才花光了盤纏,又典當了衣服,我實在過意不去。現在你又要賣馬,一千多里路你怎么回去?我有點積蓄,可以幫你一點忙。”常生推辭說:“感謝你對我的真情,無論怎樣我也無法報答你。如再貪心花費你的錢財,我還怎么做人呢?”女郎堅決要給他,說:“就算是暫時借給你吧!”接著拉著常生的胳膊,來到一株桑樹下,指著一塊石頭說:“搬了它。”常生就把石頭搬了。女郎拔下頭上的簪子,在土上刺了幾十下,又說:“把土扒開。”常生照做了,已經能看見瓮口了。女郎把手伸進瓮里,取出將近五十兩銀子。常生拉住她的胳膊制止,她不聽,又拿出十幾錠銀。常生強迫著放回去一半,把瓮掩埋好了。一天夜裡,女郎告訴常生說:“近幾天有些流言,看情景我們不能長聚了。這事我們不能不先商量一下。”常生吃驚地說:“這可怎么辦?我一向小心謹慎。如今為了你的緣故,就像寡婦喪失了平日的操守,不能也作不了自己的主。我一切聽你的,刀鋸斧鉞也顧不得了!”女郎出主意說一塊逃走,叫常生先回家,約定到洛陽相會。常生收拾行裝回家,準備回家後再來迎她。他剛到家門口,女郎的車子也到了,於是一同進門拜見家人。街坊四鄰都驚奇地來祝賀,並不知道他們是偷著逃出來的。常生暗暗擔心,女郎卻很坦然,告訴常生說:“不要說在千里之外尋訪不到,就是知道了,我是世代顯貴人家的女兒,家裡也不敢把我怎樣!”
常生的弟弟常大器,這年十七歲。女郎看到他,對常生說:“弟弟本質聰明,前途比你強多了。”大器已定下了完婚的日期,未婚妻忽然死了。女郎說:“我妹妹玉版,你曾經偷偷地見過,相貌很不錯,跟弟弟年齡相仿,結為夫婦可稱是天生的一對。”常生一聽就笑了,用開玩笑的口氣請她說媒。女郎說:“如一定要娶她,並不很難。”常生高興地說:“有什麼辦法?”女郎說:“妹子同我最要好。只要兩匹馬駕一輛輕車,派個老婆子跑個來回就行了。”常生害怕他們自己過去的事會暴露,不敢聽從她的主意。女郎一再說:“沒有妨礙。”就讓駕車,打發桑姥姥去接。幾天后,來到曹州,快到門口時,桑姥姥下了車,叫車夫在路上等著,自己乘黑夜進了院子。過了很久,才同一個女子一塊出來,上車就往回走。夜裡就睡在車裡,五更天再走。女郎計算她們歸來的日子,叫大器身穿盛裝去迎接。大約迎出五十里,才相遇。大器上車同她們一塊回到家中,鼓樂齊奏,洞房花燭,拜堂成親。從此兄弟倆都娶了個漂亮媳婦,家境也一天天富裕起來。
一天,幾十個騎馬的強盜突然闖進常生的家。常大用知道有了變故,帶領全家登上樓頂。強盜進來,把樓圍住。常大用俯下身子問:“我們可有仇?”回答說:“沒仇!但有兩件事相求:一是聽說兩位夫人的美貌是世上沒有的,請讓我們見一見;再有一件是我們五十八個人,每人向你們討五百兩銀子。”說完,強盜們把柴草堆在樓下,擺出放火燒樓的架勢來威脅。常大用只答應了給他們每人五百兩銀子,強盜不滿意,要放火燒樓,家人嚇得要命。女郎要同玉版下樓,常大用勸說她們,不聽。二人穿著華麗的衣服下了樓,站在離地面只差三層的台階上,對強盜說:“我姐妹都是仙女,暫時來到塵世間,還怕什麼強盜!我就是賜給你們萬兩黃金,恐怕你們也不敢接受!”強盜們一齊仰拜,連聲說:“不敢。”姐妹二人正想回樓上,一個強盜說:“這是欺騙我們!”女郎聽了,返回身站住說:“你想乾什麼?趁早說出來,還不算晚!”強盜們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一個說話的。姐妹倆從容地上樓去了。強盜們抬頭看不見她倆了才一鬨而散。
兩年以後,姐妹倆各生了個兒子,這才自己透露說:“我家姓魏,母親被封為曹國夫人。”常大用懷疑曹州沒有姓魏的官宦家。而且如果是大戶人家丟失了女兒,怎么能耽擱到現在也不聞不問呢?不敢追根問底,心裡卻很奇怪,就藉口有事又去了曹州。進曹州境內察訪,官宦世族根本沒有姓魏的。於是,常大用仍舊借住在舊主人家。忽然看見牆壁上有贈曹國夫人的詩,他感到很奇怪,就向主人打聽。主人笑了,請他去看看曹國夫人。到那兒一看,卻是一棵牡丹,和房檐一樣高。常大用問主人花名的由來,主人說這棵牡丹在曹州名列第一,所以同人開玩笑,封它為曹國夫人。常大用問它屬什麼品種,主人說:“葛巾紫。”常大用心中更驚奇,懷疑女郎是花妖。
回到家後,不敢質問,只是述說那首贈曹國夫人的詩,觀察女郎的表情。女郎聽了立刻皺起眉頭,變了臉色,猛然走出房門,呼喊玉版把兒子抱來,對常大用說:“三年前,我感激你對我的思念,才嫁給你報答你!如今你既然猜疑我,怎么能夠再在一起生活!”就和玉版舉起孩子遠遠地拋出去,孩子落在地上一下子不見了。常大用吃驚地看著,兩個女子也忽然不見了。常大用悔恨不已。
幾天后,孩子落地的地方長出兩棵牡丹,一夜間就長到一尺多高。當年就開了花,一棵紫的,一棵白的,花朵大得像盤子,比平常的葛巾、玉版花瓣更加繁茂細碎。幾年後,枝繁葉茂,各長成一大片段預告叢。把花移栽到別的地方,又變成了別的品種,誰也叫不出名字。從此牡丹的繁榮茂盛,洛陽可算是天下無雙了。
異史氏說:“既然愛戀專一,能通鬼神;那么花朵也不是無情之物啊!白居易不是說過:‘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嗎?只要能善解人意便是好夫妻,又何必去追究其根源呢?可惜大用還算不上一個達人!”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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