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影雙至

《福影雙至》,《英雄聯盟》宇宙中的短篇故事。

基本介紹

  • 中文名:福影雙至
  • 外文名:Shadow and Fortune 
  • 登場作品:《英雄聯盟》宇宙
原文摘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原文摘選

一枚生鏽的粗纜針,連著繩索穿過寒鴉門徒的下顎,把他整個人吊在半空,隨便碼頭上的野物們享用。斬屠幫的手段。戴著兜帽的男子已經見怪不怪了——這是他今晚看到的第十七具黑幫屍體
對於比爾吉沃特來說,這個夜晚顯得格外漫長。
至少從海盜之王殞命之後,夜裡還是比較平靜的。成群的碼頭碩鼠呲著血紅的尖牙,已經把屍體的雙腳啃得差不多了。它們擠擠挨挨地爬到一旁疊起來的蝦籠上,打算搶食小腿上更嫩的肌肉。兜帽男腳下不停,往前走去。
“救…命……”
從灌滿膿血的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兩個詞,濕淋淋地落在地上。兜帽男迅速地轉過身,一雙手探向掛在寬皮帶上的武器。這個寒鴉居然還沒死。吊索的另一頭穿在粗大的骨釘上,而鐵鉤幫的人把這些釘子都深深地砸進了吊車的桁架里。要想把這人弄下來,非得把他的腦殼扯成碎片不可。
“救…我……”寒鴉又叫了一聲。
兜帽男站定原地,考慮起寒鴉的請求來。
“為什麼?”他終於開口問道。“就算我把你弄下來了,你也活不到明天早上。”
寒鴉慢慢地舉起一隻手,伸進自己滿是補丁的馬甲,從暗袋裡摸出來一個金幣。即使是在昏暗的夜色里,兜帽男也看出來那是真貨。
他向著寒鴉走近幾步,引得碩鼠們一陣騷動,發出嘶嘶的威脅聲。它們的個頭並不大,但面對如此罕見的美味,它們無論如何也不想放棄。碼頭碩鼠們擠出刺針狀的細長牙齒,帶菌的口水啪嗒嗒地濺到地上。
兜帽男把一隻老鼠一腳踢進水裡,然後又踩死了一隻。它們湧上來,沒頭沒腦地亂咬,但完全跟不上他靈活的腳步。他的步法輕巧流暢,而且精確無比,一眨眼又弄死了三隻。其餘碩鼠倉皇地逃到角落的陰影里,血紅的眼睛帶著怨毒,在黑暗裡閃爍。
他終於站在了寒鴉的腳邊。他的頭臉罩在兜帽底下,幾乎看不出任何特徵,只有毛乎乎的月光,隱約映出一張與笑意絕緣多年的面孔。
“不必抗拒,死亡為你前來。如是我言,此時即為終點。”
他低聲說完,從外套內側摸出一把閃光的銀質長釘。長釘上沿著鋒刃刻有蜿蜒的圖案,長度約為兩掌,看上去像是皮匠常用的錐子,只是百倍華麗於彼。他把長釘抵在寒鴉的下頜。
寒鴉的雙眼猛地睜大了,雙手掙扎地抓著兜帽男的袖子,胡亂拉扯著。兜帽男的目光卻投向了廣闊的海面。漆黑的水面仿佛一輪陰沉的鏡子,影影綽綽地倒映著無數燭光和碼頭上遍布的火盆。遠處懸崖下,成千艘廢船的殘骸里透出燈籠的點點微光。
“你很清楚地平線的盡處潛伏著什麼。你也知道它所帶來的恐怖多么驚人。而你們仍然像瘋狗一樣互相啃食對方。我無法理解。”
他轉過頭來,掌心對著長釘的末端輕柔地一拍,尖刺沒進寒鴉的下巴,直直釘進了他的腦袋。寒鴉的身子劇烈地聳了一下,然後徹底平靜下來。那枚金幣從死者的指間滑落,滾進海里,只激起一小朵水花。
他拔出長釘,在寒鴉破爛的外衣上擦淨了血污,然後收進外套的內鞘里。接著,他又抽出一枚金針和一截銀線,後者曾用艾歐尼亞的泉水浸泡過。
這道工序他已經反覆過無數次:他嫻熟地運起針線,將死者的眼皮和雙唇仔細地縫好。他一邊擺弄著手上的活計,一邊呢喃著念出上輩子便傳授予他的咒語——最初是由一個身死多年的國王所發出的詛咒。
“現在,你便不會被亡靈侵擾了。”他縫下最後一針,輕聲說道,然後將針線收進了衣袋。
“有可能,但我們可不想白走一趟,絕對沒門兒。”兜帽男身後傳來說話聲。
他轉過身,把兜帽掀到腦後,露出了一張深紅褐色的臉龐。他瘦削的下巴如同刀劈般挺刮,顯出一股高貴的氣質。頭頂的黑髮紮成一把貼著頭皮的束辮。一雙眼睛似乎見識過常人無法想像的恐怖,不動聲色地審視著來人。
六個壯漢,身上掛著浸透鮮血的皮圍裙,荊棘刺青的雙臂裸露在外,暴突著緊繃的肌肉。他們每個人手裡都提著一把帶齒的肉鉤,腰間的皮帶上吊著好幾把屠夫常用的刀具。自從比爾吉沃特的鐵腕暴君倒台,各式各樣的小幫派也變得明目張胆起來。隨著海盜王的罷黜,城中的大小黑幫拔刀相向,渴望著擴大各自的勢力範圍。
這幾人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打算。他們穿著釘頭皮靴,身上散出濃烈的內臟腐臭,嘴裡還嘟囔著髒話——幾百米開外的人都能發現他們。
“我不介意多送一個金幣給鬍子女士,絕對不會。”斬屠們中最肥壯的傢伙開口說道。這胖子狂妄得有些過分,令人不禁懷疑他怎么會紆尊降貴去乾又髒又臭的屠宰生計。他繼續說:“但那位老哥兒,倒霉約翰,是我們的人弄死的,明明白白,絕對沒錯兒。所以他的金幣也該是我們的。”
“你想死在這裡嗎?”他沉聲問道。
胖子狂笑起來。
“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不。你呢?”
“說說看,我好知道在你的爛墳頭上刻點什麼。”
“我的名字,是盧錫安。”話剛一出口,他便猛地甩開長襟外套的下擺,抽出了一對手槍。手槍由條石和無名的錚亮金屬精心鍛造,即使是祖安最不顧禁忌的鍊金師也說不上具體的成分。一道迸發的光芒穿透胖屠夫的胸口,只留下一個邊緣燒焦的空洞,原本浮誇跳動的心臟已不知去向。
盧錫安的另一把手槍稍小一些,但做工更加精美。槍口噴出一線灼熱的黃色火光,劈向另一個斬屠,把他從鎖骨到胯間直直撕成兩半。
他們就像之前的碼頭碩鼠一樣抱頭逃竄,但盧錫安擎著槍逐個點射,每一道光線都直奔要害。只一眨眼,六個屠夫就沒一個活著的了。
他收起手槍,重新裹好大衣的下擺。剛才的騷動肯定會引來其他人,他已經沒有時間拯救這些死者的靈魂了。
盧錫安嘆了口氣。他本不該理會那個寒鴉的,但或許是因為曾經的自己還沒完全喪失吧。一股迫人的回憶湧上來,他忍不住甩了甩頭。
“我不能再變成老樣子了。”盧錫安對自己說。
要想殺掉魂鎖典獄長,他還遠不夠強大。

奧拉夫的霜鱗甲上沾滿了血跡和內臟的殘渣。他一邊咕噥著一邊揮著單手斧劈砍。斧頭淬火時用的是取自弗雷爾卓德極北之地的臻冰,所以前方的骨頭和筋肉如薄紙一般,不斷地分崩離析。
他另一隻手舉著火星淋漓的火把,趟著這條海魁蟲體內濕滑的血肉內臟前進。他靠著手中的斧頭,一下一下地拆解它體內白花花的巨型臟器和密實的骨節,花了足足三個小時才走到這裡。
當然,海魁蟲已經死透了。他們從北方開始,追了整整一個月,直到一個星期之前才把這頭怪獸釘死。冬吻號上的捕獵好手們往它身上足足射了三十多支魚叉,每一支都穿透了它背上覆著厚鱗的硬皮,但最後還是靠奧拉夫的長矛才結束了海魁蟲的掙扎。
在比爾吉沃特城外的颱風眼裡獵殺怪獸無疑令人大呼過癮。而除此之外,有那么一瞬間,當冬吻號側傾時,差點把奧拉夫徑直扔進海魁蟲的嘴裡。他當時激動地以為,自己終於能逃過平安終老的宿命了。
但是,舵手斯瓦費爾大罵一聲,雄健的臂膊遽然發力,硬生生把舵輪扳回正中,穩住了船身。
奧拉夫不幸地活了下來。離他所害怕的命運又近了一天:預言裡說,奧拉夫將會變成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在自家床上安詳地逝去。
冬吻號在比爾吉沃特靠岸,打算就地分解他們的戰利品,並賣給當地人。比如寬闊的利齒、像油脂一樣可燃的黑血、以及可以用來為他母親的客廳作拱頂的巨型肋骨等等。
他手下的人已經被捕獵耗盡了體力,紛紛躺在冬吻號的甲板上睡著了。但奧拉夫向來沒什麼耐心。他顧不上休息,而是抓起寒光閃閃的斧子,獨自開始了肢解巨獸的工程。
終於,海魁蟲的咽喉出現在奧拉夫的眼前。喉管內壁棱紋交錯,口徑粗得能吞下一整個部落的人,或是一下就把一艘三十槳的私掠艦給絞碎。而它的牙齒就像是黑曜石的鑿子一般堅硬銳利。
奧拉夫點點頭:“呵,這給踏風人和燼骨學者拿去砌灶台正合適。”
他將火把尖銳的底端插進海魁蟲的肉壁,騰出雙手開始工作。他對著頜骨又劈又砍,忙了半天才撬下一顆牙。斧子往腰帶上一掛,奧拉夫乾脆地抱起獸牙扛在肩上。誇張的重量把他壓得哼了一聲。
“就像是霜巨魔搬冰塊搭老窩一樣。”他嘟囔著往外走,在齊膝深的血漿和消化液里跋涉。
終於,奧拉夫從海魁蟲身後一處可怖的傷口鑽了出來。他深吸一口,空氣只能算是稍微清新了一點。即使是剛在怪獸的內臟里轉了半天,比爾吉沃特感覺仍是一鍋令人作嘔的熱湯。煙塵、汗臭和死人攪在一起沸反盈天。太多居民擠在狹小的空間裡生存,簡直就像在垃圾堆里苟活的豬玀。
他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唾沫,憤憤地說:“老子越快回北方越好。”
弗雷爾卓德的空氣清透凜冽,每呼吸一下都能讓你骨頭打顫。不像這裡,聞起來到處是一股子臭牛奶或是爛肉的味道。
“喂!”水面上有人在喊。
奧拉夫眯眼望去,只見一個漁民划著船,越過港區的淺水浮標線,還有浮標上掛著的鈴鐺和死鳥,往外海划去。
“那怪獸剛把你拉出來嗎?”漁民大聲問。
奧拉夫點頭說:“我沒有金幣買船票,所以就讓這傢伙吞了我,然後從弗雷爾卓德一路南下帶到了這裡。”
漁民聽到這話,笑得樂不可支。他舉起一個破口的鈷玻璃瓶,仰脖灌下一下大口:“我倒是很想聽你吹完這個牛呢,真心的!”
“冬吻號,找奧拉夫!我這有整桶的爪沃酒,還可以唱上幾支葬歌,送這怪獸安息!”奧拉夫縱聲大吼。

尋常日子裡,白港四周充斥著鳥糞和臭魚的氣味。但今天不同,風裡帶上了焦肉和木頭焚燒的味道。厄運小姐心裡清楚,這味道說明,普朗克手下的人死得越來越多了。灰燼遮天蔽日,屠宰碼頭上存放著的海獸油脂熊熊燃燒,惡臭的濃煙朝著西邊涌去。她感覺自己嘴裡的味道都變得油膩起來,於是往扭曲的木頭架子上吐了一口。岸邊的水面上浮著一層粘稠的渣滓,都是水下數以千計的屍體長年累月的貢獻。
“你和你的人今晚可忙壞了。”她朝著西邊冒煙的懸崖點了點頭。
“是,事情很多。”雷文同意道。“今天還有更多普朗克的人會死。”
“你搞定了幾個?”她問。
“克雷格區那附近又幹掉十個。還有就是,埋骨場那群混混一個都不剩了。”
厄運小姐點頭表示讚許,然後轉頭看向岸邊,那裡擺著一口紋飾精美的銅炮。
躺在裡面的人是折刀拜恩。他在那個翻天覆地的日子裡被一發子彈擊中,與冥淵號一起死在了比爾吉沃特全城人的注視下。
而那一槍本是要給她的。
現在,拜恩就要沉入水下,加入到成群的死者行列中了。她知道自己欠他一份恩情,因而前來送葬。送行的大約還有兩百號人,男男女女,包括她的副官們、拜恩以前的幫派成員、還有一些陌生人——她猜要么是他曾經的船員,要么就是一些看客,想見識一下解決了普朗克的女人到底長什麼樣。
拜恩說自己也曾有過一條船,一條雙桅橫帆船,諾克薩斯沿岸無人不知的恐怖化身。但她也只是聽他這么說過而已,真假無從考證。但是在比爾吉沃特,真相往往比城裡數不盡的船歌所講述的故事更為離奇。
“我聽說,你讓屠宰碼頭上的傢伙們打得不可開交。”厄運小姐說著,伸手撣掉翻領上的煙塵。鮮紅的長髮從她的三角帽下流瀉而出,越過肩膀,在雙排扣制服的前襟攏起。
“是,鼠鎮群狗和港王幫之間很容易挑撥。溫·加拉爾早就等著這天了。他一直在說,那塊地盤是十多年前特拉弗恩的小弟們從他老爹的手裡搶過去的。”雷文回答道。
“是嗎?”
“鬼知道。但根本就無所謂。為了罩下碼頭那片地盤,加拉爾有什麼不敢說的。我只是推了他一把而已。”
“現在那地方也沒什麼可罩的了。”
“是。他們拼光了人手,沒幾個活下來。這兩個幫派算是徹底完蛋,他們不可能來找我們麻煩了。”雷文微笑著同意。
“這樣的話,不出一個星期,普朗克的人就一個不剩了。”
聽到這話,雷文看著厄運小姐,不禁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而她假裝沒有看到。
“來吧,我們送拜恩下去。”她說。
他們走向那尊火炮,準備把它滾進海里。黏膩的水面上浮碑林立:既有簡單的木頭板子,也有刻工精細的海怪雕塑。
“有誰想說點什麼嗎?”厄運小姐問。
沒人回答。她朝雷文點頭示意。但當他們即將把火炮推到水邊時,一個聲音炸雷一般響起,迴蕩在白港上空。
“且讓我說兩句。”
厄運小姐回頭,看到一個身材極其偉岸的女子,身上披著織造極其複雜的重彩長袍,不緊不慢地踱下碼頭朝他們走來。一隊帶著刺青的少年跟在她身後,手執帶有鋸齒的長矛,腰裡懸著闊口手槍和棒勾。一行人耀武揚威地站在領頭的女祭司身後,感覺整個白港都是他們的地盤。
“活見鬼,她來這兒想乾什麼?
俄洛伊認識拜恩?”
“不,她認識我。”厄運小姐說,“我聽說她和普朗克曾經……你明白嗎?”
“真的?”
“傳聞如此。”
鬍子女士在下!怪不得前幾個星期,奧考那幫人一直跟我們過不去。”
俄洛伊手裡提著一個沉重的石球,看起來跟塞壬號的船錨分量相當。身如鐵塔的女祭司不管去哪兒都帶著它,厄運小姐猜測那應該是某種圖騰。此外,俄洛伊那群人給鬍子女士起了另外一個名字。一個非常拗口的怪名。
俄洛伊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剝了皮的芒果,咬了一口。她大嚼著果肉,低頭往炮筒里看去。
厄運小姐這輩子從來沒那么真誠地期望過,這門炮是上好膛了的。
“一個比爾吉沃特的男人,理應得到娜伽卡波洛絲[注 :俄洛伊所屬教派對鬍子女士的稱謂。]的祝福,對嗎?”
“當然。不過他很快就要下去見到那位女神了。”厄運小姐說。
“娜伽卡波洛絲並不在深淵裡。只有愚昧的小粉臉們[注 :比爾吉沃特人對於非本地居民的蔑稱。]才這么想。娜伽卡波洛絲存在於我們所行的每件事中,以及所行的每條路上。”
“嗯對,你看我多蠢啊。”厄運小姐連聲說。
俄洛伊頭一偏,把芒果核吐進了海里。她晃著手裡巨型炮彈一樣的石球,平舉到厄運小姐的臉跟前。
“你並不蠢,莎拉。”俄洛伊爽快地笑起來。“而你不知道自己的本質,也不知道所行的意義。”
“俄洛伊,你來這兒到底為了什麼?為了那個人嗎?”
“哈!沒半點關係。”俄洛伊不屑地哼了一聲,“我的生命只為娜伽卡波洛絲而存在。男人跟神明,兩者能相提並論嗎?”
“當然不能。普朗克真倒霉。”厄運小姐附和道。
俄洛伊咧嘴微笑,露出滿滿一嘴的芒果肉。
“你說的沒錯,”俄洛伊緩緩點頭,“但仍然蒙昧。你把一條剃刀鰻從魚鉤上解了下來,就該往它的脖子再踩一腳。然後趁它的尖牙還沒咬上你時,離得越遠越好。否則,運動就會永遠棄你而去。”
“什麼意思?”
“當你明白了就來找我吧。”俄洛伊展平手掌,手心裡躺著一枚掛飾。一塊粉紅色的珊瑚,許多紋路繞著中心放射出去,如同一隻不會眨動的眼睛。
“拿去。”
“這是什麼?”
“娜迦卡波洛絲的符記。在你迷失的時候,它會指引你。”
“我問的是,這是什麼東西。”
“如是我言,別無它意。”
厄運小姐有些猶豫,但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拒絕一位鬍子女士的祭司的禮物顯然不太合適。她接過掛飾,然後脫下三角帽,將皮繩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俄洛伊靠近她的耳邊,低聲說了句話。
“我覺得你並不愚蠢。別讓我看錯了。”
“我幹嘛在乎你怎么想?”
“因為一場風暴就要來臨。”俄洛伊說著,目光越過厄運小姐的肩膀,“你並不陌生,所以你最好隨時準備著,將船頭迎向海浪。”
她轉身一腳踢在裝著拜恩屍體的火炮上。火炮重重地砸進水裡,帶著一串氣泡沉下去。海面上的浮渣再度緩緩聚成一片,只留下一個十字架浮標輕輕擺動,昭示著水下埋葬著誰。
鬍子女士的祭司順著來時的路離開了碼頭,走向峭壁上自己的神廟。厄運小姐則將視線拋向了海面。
遠洋之中,一場風暴已經醞釀成形。但那並非俄洛伊剛才所看的方向。
——女祭司目光的盡頭,是暗影島所在的位置。

沒有人會在夜間的比爾吉沃特海灣打漁。
p>皮特和這片水域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他非常清楚箇中的原因。平靜的水流只是假象:水下潛藏著累累暗礁,隨便一塊都能頂破船艙的外殼。海床上滿是遇難船隻的殘骸,無數船長為他們輕視大海的魯莽舉動付出了代價。但更可怕的是,溺斃的亡魂在海底一直孤獨地期待著新來的死者。
皮特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但為了養家餬口,沒有別的辦法。
哀哭船長的戰艦在普朗克和厄運小姐的火併之中被燒成了灰燼,而皮特也因此丟掉了自己的工作,連飯都吃不飽了。
出發之前,他一口氣喝掉半瓶迅蟹烈酒,才鼓起足夠的勇氣在這樣的夜晚把船推下了水。而那個弗雷爾卓德壯漢要與他分享美酒的許諾,更是安撫了他的不安。
他抓起瓶子又灌下一大口,抹抹髒兮兮的鬍子,又往船舷外倒了一小點兒,算是獻給鬍子女士。
酒精讓他感覺身上暖洋洋的,腦袋也有些沉。他划著船,越過掛著鳥屍的警戒浮標,直到他昨晚交好運的一塊海域才停下來。哀哭船長總說,他的鼻子能嗅出哪裡有魚群正在搶食。而且他還有種感覺,魚群聚集的地方就能找到冥淵號沉沒後散落的遺物。
皮特把船槳抽起來扔進艙底,喝光了剩下的半瓶飛毛腿。他看看瓶底,留了正好一口的量,然後把酒瓶甩進海里。他摸出幾隻從一個死人的眼窩裡挖出來的蛆蟲,抖索著不太聽使喚的指頭,把魚餌串進魚鉤,再把魚線掛在舷邊的楔子上。
最後,他閉上眼,在船邊彎下身子,把一雙手浸在海水裡。
“娜伽卡波洛絲。”他開始祈禱,祈求鬍子女士賜予他一絲好運。“我想要的並不太多。請幫助這可憐的漁民,從您的倉廩中賞一份口糧。請照看我,保佑我。若我在您的懷中喪命,就讓我與其他死者一起深藏吧。”
皮特睜開了眼睛。
離水面只有幾寸距離,有一張蒼白的臉正盯著他。毫無生氣的冷光螢螢跳動。
他慘叫一聲,身子一彈,仰面摔倒在船里。船舷邊的魚線隨即一根接一根地抽緊,一絲絲細線般的霧氣升出水面,繞著漁船打圈。眨眼間,霧氣就變得厚實起來,遠處比爾吉沃特的燈光一下子就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海中翻滾而來的,漆黑如墨的濃霧。
警戒浮標的方向傳來一聲死鳥的啼哭。鈴鐺亂響,漂浮的墓碑痙攣一般前後搖擺起來。
黑霧來了……
皮特搶起船槳,慌亂地捅進槳架的口子裡。黑霧帶著迫人的寒冷,一接觸到他,皮膚下的血管便迅速地壞死,顯出一條條黑線。墳墓似的冰冷氣息盤上他的脊背,皮特忍不住哭了出來。
“鬍子女士…淵底之母…娜伽卡波洛絲……”他啜泣著低聲祈禱,“請帶我回家。求求你,我誠心地——”
他的禱告就此中斷。
一對帶著鎖鏈的彎鉤穿破了他的胸膛,鉤尖上醒目的鮮血滴成了一條溪流。第三把鉤子捅穿了他的肚子,隨後脖頸鑽出了第四把。第五和第六把剜進他的雙手,用力地將他拉倒,釘在了船艙里。
劇痛令他嚎叫起來。一個影子緩緩浮現在黑霧之中,身上散發著世間最純粹的惡意,帶角的頭顱四周縈繞著翠綠色的火焰。皮特被鑿穿的關節傳來火燒般的痛感,仿佛是渴望復仇的惡靈正在品嘗他的苦難。
眼前的死靈全身裹在黑色的古舊法衣中,腰間生鏽的鑰匙刮擦著邊緣。它的手中握著一盞引屍燈籠,連著鎖鏈搖晃不停。裡面不停地傳出悲痛的呻吟,似乎蘊含著無窮的邪惡渴望。
燈籠上打開了一方小門,皮特感覺自己溫熱的血肉內的靈魂鬆動了。深不見底的光暈中,飽受折磨的亡靈在無休止的煉獄中幾近瘋狂,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皮特掙扎著想守住自己的靈魂,但隨著一把幽魂般無形的鐮刀揮來,他的生命戛然而止。燈籠也咔嗒一聲關上了。
“一個劣等的靈魂。”它的聲音仿佛是礫石在墓碑上摩擦:“但卻是錘石今夜收取的第一個。”
黑霧盪起一陣漣漪,隱約可以看見許多剪影浮現出來:怨毒的亡靈、嚎叫的遊魂、惡鬼般的騎士……不一而足。
黑暗卷過海面,朝著陸地涌去。
比爾吉沃特的燈光開始漸漸熄滅。

厄運小姐合上手槍的彈倉,將它們並排放在桌上的短劍旁。狂亂的鐘聲和尖嘯的警報聲迴蕩在山下的城市裡。她很清楚那代表著什麼。
蝕魂夜。
厄運小姐根本沒把即將到來的風暴放在眼裡。這座她剛剛占據的山頂別墅所有的窗戶都敞開著,挑釁著死亡的陰影。嗚咽的海風帶著惡鬼的饑渴和刺骨的寒冷撲面而來。
這座別墅坐落於比爾吉沃特東邊的一處懸崖上,原本屬於一個惡貫滿盈的黑幫頭子。在普朗克倒台的混亂中,他被人拖出被窩,砸死在大理石階上。
別墅現在的主人就是厄運小姐。她絕對不會允許同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她抬起手,撫摸著俄洛伊在拜恩的葬禮上送她的掛飾。珊瑚的觸感帶著溫熱,雖然她並不真心相信它所代表的意義,但這無疑是一件漂亮的小玩意。
房門悄聲打開,她也放開了手裡的掛飾。
她沒有回頭便知道來人是誰。只有一個人敢不敲門就進屋。
“你在乾什麼?”雷文問。
“你覺得我在乾什麼?”
“我覺得你在乾蠢事,非常蠢。”
“蠢事?”厄運小姐雙手放在桌面上,“我們付出了血的代價,才幹掉了普朗克。我絕對不會讓蝕魂夜就這樣——”
“就哪樣?”
“把這塊地方從我的手裡奪走。”她猛地抓起手槍,插進了後腰的皮套里。“你也不能阻止我。”
“我們不是來阻止你的。”
厄運小姐一回頭,看見雷文站在門檻那裡,身後是一群她最精幹的手下。他們全副武裝地在門廳里等待著,手裡拿著滑膛槍、左輪手槍、鏗鏘作響的土製破片炸彈和彎刀。武器品種繁多,就像是剛剛洗劫了一座博物館。
“看起來,你要幹的事情也聰明不了多少。”
“是。”雷文走向敞開的窗戶,將百葉窗簾拉下來。“你覺得我們會讓自己的船長獨自面對嗎?”
“為了殺掉普朗克,我自己也差點兒沒命,而且這事還沒結束。我不指望你們跟著我去,至少今晚不行。”厄運小姐走到手下面前站定,雙手歇在核桃木的手槍柄上。“這場戰鬥與你們無關。”
“鬼扯,當然有關。”雷文說。
厄運小姐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有十成的可能性,我們看不到早晨的太陽。”她的唇邊不禁鼓起一絲笑意。
“船長,這也不是我們第一次經歷蝕魂夜了。”雷文拍打著劍柄頂端的骷髏頭,說道:“這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冬吻號剛出現在視野里,奧拉夫就聽到了尖叫聲。
他一開始沒太在意,因為比爾吉沃特成天有人尖叫。但當他看到男男女女恐懼地從船塢邊逃開時,他的好奇心被撩起來了。
人們慌裡慌張地從各自的船里逃到岸上,鑽進曲里拐彎的街巷拚命逃跑。他們頭也不回地逃命,有個倒霉的船員被絆進了水裡也沒人理睬。
奧拉夫見過不少人在戰場上逃命的樣子,但這次有些不同。他感覺到一種更純粹的恐懼。非要形容的話,那些在冰巫盤踞的冰川下凍僵的屍體臉上的表情更加類似。
碼頭周圍關窗戶的聲音連成了一串。奧拉夫看到各家門前掛著的那個古怪標誌,每個都撲上了厚厚的白色粉末。懸崖高處的巨型絞車正向上吊起由船艙改造成的木材預製件。
他在認出了一個酒吧老闆。那個小破酒屋賣的啤酒淡得跟巨魔的尿差不多。奧拉夫朝老闆揮手。
“這是怎么回事?”
酒吧老闆搖搖頭,指指海面,然後砰地關上了門。奧拉夫把海魁蟲的牙齒放在石頭地面上,轉向海面想看個究竟。
起初他以為是一場正在路上的風暴,但再仔細看卻發現,那不過是厚重的黑色海霧而已。只是這霧氣移動的速度非比尋常,而且流動的感覺異常奇怪。
“啊,終於,”他取下勾在皮帶上的斧頭,“機會又來了。”
他把斧頭在長滿老繭的兩手間換來換去。斧柄上裹著的皮革飽經戰陣,摸上去令人心安。他開始活動肩膀的肌肉。
黑霧卷上了最遠處的幾艘船,奧拉夫的雙眼猛然瞪大了。無數亡靈,仿佛來自最黑暗的噩夢,正在黑霧之中翻滾。一名身材高大的恐懼騎士,胯下是一匹奇美拉[注 :希臘神話中獅頭、羊身、蛇尾的噴火怪獸。]一樣龐大的戰馬。他身前橫架著一把黑色的巨鐮,蒼綠色的火焰環繞著刀鋒。亡靈們離開他的身邊,急速地朝著比爾吉沃特的碼頭推進。
奧拉夫曾在當地人悄聲的低語中聽到過一個辭彙,蝕魂夜。好像是一個跟毀滅與黑暗有關的時節。但他沒想到自己的運氣這么好,撞上的時候恰巧手裡還握著斧頭。
死亡的主宰露出了它的爪牙,一頭撞進成群的船隻中,輕易地撕碎了一切。船帆和纜繩就像腐爛的肉片一樣化為碎屑。船身被拋離水面,然後砸在另一艘船上,連沉重的桅桿也碎成了木片。
一個幽魂飛進了冬吻號的船身,然後,奧拉夫就眼睜睜地看著龍骨穿出船體,斷成了幾截。只一下心跳的瞬間,整艘船就凍成了一坨木板,然後就像裝滿了石頭一樣沉下去。他看到自己的同胞落進水中,有某些東西伸出枯槁的肢體和掛著魚鉤的嘴巴,將弗雷爾卓德的水手們拖進了海底。
“奧拉夫會讓你生不如死!”他狂怒地大叫著,沿著碼頭衝刺起來。
翻滾的海面上升起許多亡靈,冰冷的爪子紛紛劈向奧拉夫。他的斧頭劃出一道閃光的弧線,發出破空的聲響,斬向領頭的亡靈。耳邊響起尖銳的嘯叫,亡靈們自覺地避讓著斧刃。臻冰加持過的利斧可比任何魔法都更加致命。
但好些亡靈沒能從他的斧頭下倖免,它們號哭著再次死去。而奧拉夫開始唱起歌來。這是他為自己光榮戰死的時刻提前譜寫的歌謠。歌詞雖然簡單,但其中的氣勢卻和漫步冰原的吟遊詩人們筆下的傳奇相差無幾。他究竟等了多久,才能放聲唱出這些詞藻?又有多少次,他曾害怕過自己根本沒有機會唱起這首歌?
一陣發光的霧氣一下子籠住了他,霧中的鬼怪們如饑似渴地圍在他周圍。他的霜鱗甲上結了一層薄冰,亡靈致命的觸摸讓他感覺如同灼燒一樣的疼痛。
但奧拉夫的雄心卻不甘屈服。狂戰士的意志非他人所能理解,他的血液因狂怒而沸騰起來。他抖擻身體,撇開幽魂帶來的疼痛。他感覺自己正在逐漸失去理智,只任憑怒意不斷地堆積。
他咬破嘴裡的肌肉,嘴角隨即泛起了猩紅的口沫。他怒吼著,像瘋子一樣揮舞著斧頭。他完全感受不到半點疼痛,一心只想著把敵人盡數砍死。哪怕它們已經死過一次了也無所謂。
奧拉夫收回斧頭,蓄力後剛要揮出,卻聽到身後傳來圍欄和房梁倒塌的巨響。激起的碎木和石子像瀑布一樣撲面而來。他轉身尋找新來的敵人,任由鋒利的碎塊劃破他的臉頰,和拳頭大小的石塊砸在他的手臂上。伴隨著動物的體液和急雨一般落地的聲響,黑霧中傳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
他看清了那是什麼。
屠宰碼頭的殘跡中,海魁蟲的亡靈昂首而立。它身如巨輪,怒不可遏,鬼氣森森的觸手高舉到半空,然後猛地砸在地上,發出雷公降世一般的聲響。整條街轉眼便化作一攤廢墟。而奧拉夫意識到他終於找到了完美的對手,以符合他對死亡的期待。狂戰士的怒意再次暴漲起來。
他舉起斧頭,向對手致意。
“來吧美人兒!”他一聲高喊,沖向了自己的末日。

女人很漂亮。一對杏仁似的大眼,飽滿的嘴唇,還有德瑪西亞人典型的高顴骨。這幅肖像算得上是傑作,但它卻沒能體現出賽娜的力量和決心。
他很少會打開這個掛盒,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心要是沉溺於悲傷之中,只會讓他變得軟弱。悲傷就是鎧甲上的破綻。盧錫安無法容忍自己徹底地沉浸在失去她的悲痛中,所以他果斷地合上了掛墜。他明白自己應該將這串項鍊埋在這個山洞的沙土中,但他卻無法把有關她的回憶像她的屍身那樣葬在黃土之下。
他必須隔絕悲痛,直到殺死錘石為賽娜報仇那天為止。
只有到那時,盧錫安才會放肆地為她痛哭,並向面紗之女[註:德瑪西亞人所敬奉的死神。在其他地方,人們稱她為羊靈。獻上供品。
那個可怕的夜晚已經過去多久了呢?
他感到悲傷如同無底的深淵,窺伺著將他徹底吞沒的機會。然而,他又一次硬生生地壓住了自己的情緒。他回憶起從教團那裡學到的本領,開始默念一段咒文。他和賽娜都知道這段咒文,目的在於把任何情感都關在門外。唯有這樣,他才能進入平衡的境界,才能面對超出想像的恐怖。
悲傷慢慢退了下去,但終究沒有完全消散。
只有在他感覺自己與賽娜的回憶漸行漸遠的時候,才會勉強自己打開掛盒。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想起很多細節,包括她下巴的弧線、皮膚的觸感、還有確切的瞳色。
復仇的路走得越久,也就離她越遠。
盧錫安抬起頭從肺中呼出一口氣,強迫自己的心跳放慢下來。
洞穴的四壁是暗淡的石灰石構成的,所在的懸崖上方就是比爾吉沃特。在水流的運動和當地居民的採石工程雙重作用之下,城市下方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沒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蒼白的牆上蝕刻著迴環的螺線、涌動的潮水以及一些像是不會眨動的眼睛的圖案。
他知道這些符號都來自當地的宗教,但刻下它們的人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過這裡了。而他是跟著自己教團的密符才找到這裡的。在瓦羅蘭大陸上的任何一個城市,密符都標示著避難所和支援所在的位置。
洞穴中只有洞頂反射的點滴微光,但當他的眼神隨著螺紋刻線移動時,他的手心開始微微發亮。
讓我作你的盾。
盧錫安低頭看去,賽娜的話語清晰得仿佛她就在身旁。
項鍊掛盒正閃耀著搖曳的綠色火光。
他將項鍊掛回脖子上,然後拔出了那對曾是遺物的雙槍。
“錘石……”他的聲音仿佛囈語。

比爾吉沃特的街道已經幾近廢棄。海上的鐘聲依舊兀自響著,充滿恐懼的哭號在山下迴蕩。整個鼠鎮已完全浸在了黑霧中,哀悼塢的廢墟上狂風呼嘯。火焰沿著屠夫之橋一路焚燒,一團透著微光的霧霾在灰港上方的懸崖處盤桓。
上城區的人們躲在自己家中,向鬍子女士祈禱著蝕魂夜饒過他們的性命。而那些屋不蔽體的窮苦人就沒那么幸運了。
每個窗戶前都點著鯨糞製成的守夜燭,火光透過海玻璃的瓶子瑩瑩跳動。家家戶戶的門板上都掛著點燃的女王草,窗欞用長條木板釘得死死的。
“人們真的相信女王草有用?”厄運小姐問。
雷文聳聳肩。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聚精會神地搜尋著霧氣中的危險,眼眶周圍的皺紋都繃緊了。
他從衣服底下抽出一根悶燃著的草根。
“信則有,不是么?
厄運小姐拔出雙槍。
“我信這個,還有你們。你還帶了別的武器嗎?”
“這把彎刀,保護我安然度過了六次蝕魂夜。”他敲著劍柄說。“我向鬍子女士獻了一整瓶十年陳釀的朗姆酒,然後我就買到了這把刀。賣刀的人發誓說,刀鋒用的是質地最純的炎陽鋼。”
厄運小姐只看了一眼他的刀鞘,就知道雷文當時被人騙了。護手部分的做工實在過於簡陋,不可能出自德瑪西亞工匠之手。但她並不打算告訴他。
“你呢?”雷文問。
厄運小姐輕拍了一下子彈袋。
“你們每個人都是在麥龍黑酒里泡大的。”她提高聲音,好讓三十來個人都能聽到。“如果死靈想乾一架的話,就讓它們見識一下什麼叫烈性子!”
壓抑的陰雲之下,沒人笑出聲來。但她確實看到幾個人的臉上浮出了笑意。對於這樣一個夜晚來說,那就足夠了。
她轉身往山下的比爾吉沃特走去。走下懸崖上嵌入石壁的曲折樓梯,經過爛麻繩綑紮的隱秘小橋,穿過多年無人涉足的羊腸小道,一路向下。
她帶著手下鑽出一條小路,來到一塊由棚屋屋頂組成的開闊地帶。棚屋漂在水中,成群地擠在一起,屋檐交錯,似乎在互相低語。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雜亂的漂木,上面的霜結成細密的紋路。冰凍的風穿過錯雜的廢墟,帶來遠處的啜泣和慘呼聲。殘存的建築之間架著桅木,上面掛著火盆,裡面燜著一些奇怪的藥草,正散出縷縷青煙。水潭中倒映著一些詭異的影子,粼粼波動。
這裡往日是一個非常繁榮的市場。人們在相接的船舷處搭起了各色小攤。肉商、酒販子、海盜、賞金獵人和乖戾的流浪漢從世界各地涌到這裡。在比爾吉沃特城裡幾乎任何地方都能清楚地看到這裡,而這正是厄運小姐所希望的。
霧氣開始在木頭上凝集。
廢棄的船首像臉上流下了凍結的淚珠。
霧氣和暗影匯聚起來。
“扒手廣場?”雷文說。“怎么會走到這裡?我以前在這兒混過的。我還以為我已經知道所有進出的路了。”
“並不是所有。”厄運小姐說。
街道兩旁的房屋在黑暗中一片死寂,破爛的帆布窗簾正翻飛著。她努力不去看窗簾後面的圓窗里有什麼東西。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些路?我居然都不知道。”
“比爾吉沃特跟我天生一對,所以她會告訴我很多秘密。這些暗巷黑街的位置,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雷文咕噥一聲,帶著眾人分散開來。
“然後呢?”
“等。”厄運小姐看著他們走到廣場中心,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空地上。
黑霧的深處有東西在翻滾,帶得霧氣痙攣似地抖動。
一個鬼火形態的骷髏頭從黑暗中探出來,眼窩空空,尖牙利齒。它的下顎拉開到任何關節都無法做到的地步,喉嚨里刺出一聲哀慟的嘶叫。
厄運小姐的子彈傾瀉而出,全部鑽進了骷髏的眼眶。只聽得一聲不甘的利叫,骷髏便散去了形體。她甩開手槍彈倉,極其利落地又裝滿了子彈。
突然一瞬間,一切死寂。
黑霧猛地炸開,無數亡靈尖叫著湧進了廣場。

奧拉夫砍開海魁蟲的身體,又一次鑽了出來。
他像個失心瘋的木匠,興高采烈地揮著斧子左砍右劈,完全不計後果。雖然怪物的肢體如同霧氣般有形無實,但在他刮著冰風的斧刃招呼下,也如血肉一樣皮開肉綻。
幾條觸手高高揚起,繼而猛然拍下,卻撲了個空。奧拉夫雖然壯實,但速度卻毫不遜色。手腳不利索的戰士在弗雷爾卓德可沒法活下來。他就地一滾,反手劈出,一條觸手被齊根斬斷落在地上,然後消散無蹤。
他的身上披著鮮血,仿佛一件艷紅的壽衣。四周舞動的觸手不停向他抽過來。一片混亂的景象里,他看見了海魁蟲的腦袋。
它的眼睛裡跳動著憤怒的靈火。時間似乎停滯了一瞬,他們之間的某種聯繫被喚醒了。
這怪獸的靈魂認得他。
奧拉夫快樂地大笑。
“你見到幹掉你的人了!聯結我們的正是死亡!要是你殺了我,我們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永遠戰鬥下去了!”奧拉夫大吼。
面對這樣的強敵,永世相爭的渴望為奧拉夫酸痛的肌肉又注入了力量。他奔向怪獸大張的嘴,不顧海魁蟲的觸手甩在他身上的劇痛——這比洛克法海岸的凜風更甚百倍。
他高高地躍起,斧頭舉過頭頂。
他的眼前便是光榮的死亡。
一條觸手凌空纏住他的大腿。
奧拉夫被觸手一甩,劃出一道令人眩暈的弧線,拋到了半空中。
“來吧!”奧拉夫聲如炸雷,利斧朝天,向他和他的敵人共同的命運致敬。“至死方休!”

一個幽魂伸著爪子,滿口冰冷的尖牙,從滾滾涌動的亡靈中衝出來。厄運小姐一顆子彈正中它面門。幽魂化作一陣煙塵,被風吹散了。
又一槍過去,另一個亡靈也退散無蹤。
她雖然心裡也有些害怕,但卻微微一笑,然後飛快地竄到一根系纜樁後面換子彈。石頭樁子歷經風雨侵蝕,上面刻著河流之主的雕像。不知哪來的衝動,她傾過身子,在他咧嘴大笑的臉上印下一個吻。
信則有。
那該信神,還是子彈?亦或是,她自己的本事呢?
手槍咯噔一響卡住了,她臉上的笑意登時退去。母親的告誡從記憶最深處浮現出來。
“莎拉,如果讓別人來配火藥,你的槍就會這樣。”厄運小姐喃喃地說。她把手槍插回皮套,抽出了自己的佩劍。這是她從一個當時正北上前往恕瑞瑪的船長手裡搶來的戰利品。做工精湛,堪稱制劍工藝的典範。
厄運小姐翻身站起,手槍快速擊發,同時揮劍砍向霧中的靈體。槍火摧枯拉朽,劍光矯健如電。這些亡靈會感受到肉體的疼痛嗎?似乎不太可能,但她確實打到了什麼東西。
她無暇考慮太多,而只感覺無論那是何方神聖,都會在她的劍下被打回原形。
呼嘯的亡靈風暴吞沒了扒手廣場。它們張揚著爪子,追捕著逃命的人群。有些人的血液被凍成了冰棍,有些人則眼看著自己的心臟被扯出胸腔。死了七個人,他們的靈魂從屍體上被剝離出來,變成了亡靈中的一員。但她英勇的部下毫不退縮,他們舉起火槍和長劍殊死搏鬥,嘴裡要么喊著鬍子女士、要么是自己的愛人,或者乾脆是某些遙遠地方的異教邪神。
信就行了。厄運小姐心想。
雷文一隻腿半跪在地上,臉如金紙,呼吸急促得就像是在碼頭上幹了一整天。幾縷霧氣像蛛絲一樣黏上了他,脖子上那根陰燃著的女王草發出劇烈的桃紅色光芒。
“站起來!還沒打完呢!”她衝著雷文大喊。
“不用你跟我說!”他咬著牙站起來:“我見過的蝕魂夜,比你打理過的死老鼠尾巴還多!”
厄運小姐還沒來得及問他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就看到雷文歪過身子往她身後開了一槍。一個似乎是狼與蝙蝠混合的亡靈慘叫著消失了。她立即拔槍,打死雷文身後一個已經露出爪牙的亡靈,算是還了副官一個人情。
“大家趴下!”她大喊一聲,從皮帶上擰下兩個破片炸彈,一個高拋扔進了濃霧中。
爆炸聲震耳欲聾,木片和碎石裹挾著火光和濃煙四處飛濺。晶亮的玻璃碎片像刀子一樣瓢潑而下。廣場上只剩下辛辣嗆人的煙霧——但這裡頭可沒有什麼亡靈。
雷文甩甩腦袋,手指在耳朵里掏個不停。
“這炸彈是什麼做的?”
“黑火藥,混上樹脂和芸香。我特製的。”
“那些東西對亡靈有用嗎?”
“我母親相信有用。”
“夠厲害的。我覺得我們好像贏——”雷文剛要說下去。
“別說。”厄運小姐打斷了他。
霧氣再次緩緩地聚合起來。先是一束束卷鬚,然後現出怪獸的輪廓。拼湊起來的獸腿、含著尖牙的大口、鉤狀和螯狀的前肢……這些亡靈,他們以為已經徹底解決了。
陰雲重聚,陰靈復起。
俗話說的狗屎運,到底是狗屎還是好運?
“原來死掉的人還真難殺啊。”厄運小姐強忍著恐懼,不希望別人看出來。
她太天真了,居然以為靠著一些小工具還有盲目的信仰就能跟亡靈正面較量。她原打算向比爾吉沃特的人證明,他們根本不需要普朗克。人的命運應該由自己把握。
但現在她把自己害死了不說,還把這座城市推進了煉獄。
一個低沉的號角聲掃過廣場。緊接著又是一聲。
雷聲大作,隨著風暴漸漸靠近。
不一會兒,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仿佛是一個巨人揮著鐵錘發狂地砸在鐵砧上。地面跟著顫抖起來。
“天啊,那是什麼東西啊?”雷文問。
“不知道。”厄運小姐話音剛落,黑霧中出現了一個騎士的輪廓。午夜的天幕映襯著他的影子。他騎在一匹比例怪異的戰馬背上,頭盔的形狀如同惡魔的腦袋。
“是個恐懼騎士。”厄運小姐說。
雷文猛地搖頭,他的臉上已經毫無血色。
“才不是。”他絕望地說,“是戰爭之影……”

十一

令人僵硬的恐懼漣漪一般在眾人中擴散開來。他是無可止步的殺戮,無法平息的怒火,無人倖存的噩夢。
戰爭之影。
他曾被人叫做赫卡里姆,但沒人這是他的真名還是說書人的杜撰。只有蠢人才敢在爐火旁講起有關他的黑暗傳說,而且還得是在喝掉足夠沉下一艘戰艦的朗姆酒之後。
爭之影已經從霧氣中完全顯現出來,厄運小姐這才發現,他不只是騎在馬上這么簡單。深寒的恐懼像裹屍布一樣纏上了她的心口:也許赫卡里姆曾經是個騎士,但現在騎手和他的坐騎已經合二為一,變成了一頭只為毀滅而生的參天巨獸。
“我們被他們包圍了。”有人小聲地說。
厄運小姐硬著頭皮把視線從披堅執銳的半人馬身上挪開,發現一大群鬼騎士靠上前來。他們的身上亮著蒼綠色的半透明火光,手持泛著黑氣的長矛和刀劍。赫卡里姆挺起一柄帶鉤的闊刃大戟,殺氣騰騰的刀鋒上迸出慘綠的火焰。
“你知道哪裡有逃生的密道嗎?”雷文問。
“不。”厄運小姐回答。“我要殺了那個雜種。”
“殺了戰爭之影?”
厄運小姐剛要開口,卻看到一個頭戴兜帽的身影從一間米店的屋頂上跳進了廣場。他優雅地落在地上,陳舊的皮風衣在他身後翼展開來。他握著一對手槍,黃銅顏色的金屬箍著幾塊像是刻石似的東西。厄運小姐從來沒在母親的制槍台上見過類似的武器。
突然間,廣場被雙槍狂射而出的電光照亮了。刺眼的光芒讓冥淵號的爆炸也相形失色。男人旋身的動作快如鞭擊,瞄準和射擊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停頓。電光所至,霧氣便燃燒起來,亡魂紛紛在尖叫中散於無形。
黑霧卷上半空,挾著赫卡里姆和他的部下離去了。厄運小姐明白這不過是稍作喘息而已。
男人將手槍順進槍套,轉過頭來看著厄運小姐。他掀起兜帽,露出一張英氣勃發的臉龐,還有一對漾著愁苦的眼睛。
“關於陰影,”他說,“只要光亮足夠,他們就會散去。”

十二

奧拉夫對這個結局很不滿意。
他希望後人傳頌的是他跟海魁蟲的驚天大戰,而不是他狼狽摔死的過程。
他希望有人剛剛看到了他沖向怪獸的那個瞬間。
他祈禱著,哪怕只有一個人看到他借著海怪的觸手升到高空,然後在他被像一袋垃圾那樣扔遠之前就跑掉。
奧拉夫砸穿了懸崖上某個建築的屋頂。…好像是個船艙?他的速度太快,根本來不及思考。碎裂的木板和泥土跟著他大頭朝下地撞進屋子裡。他只看到幾張驚慌失措的臉一閃而過。
奧拉夫穿過了地板,一根橫樑攔胸撞了他一下,差點兒就咽氣了。接著,一塊凸起的岩石把他彈進一扇窗子裡,一頭捅破地板直直掉下去。
耳邊掠過憤怒的咒罵聲。
奧拉夫掉進了繩索、滑輪和三角旗組成的叢林裡。他手忙腳亂地揮著斧子,一路翻滾下落。他最後裹進了一面船帆里。命運正狠狠地嘲弄著他。
“不,該死的!”他絕望地大吼。“不!!!!!!”

十三

“你是誰?能不能告訴我,從哪裡可以搞來那樣的手槍?”厄運小姐向來人伸出手致意。
“我叫盧錫安。”他謹慎地握住了她的手。
“真心高興認識你,朋友。”雷文拍拍他的肩,仿佛兩人是相識多年的水手。厄運小姐發覺,雷文的親切舉動讓盧錫安極不舒服,似乎他已經忘記如何跟別人相處了。
他的眼睛來回掃視著廣場的邊緣,手指一直在手槍柄上彈動。
“歡迎你的到來,盧錫安。”厄運小姐說。
“我們該走了。戰爭之影會回來的。”
“他說的對。”雷文近乎懇求地看著厄運小姐。“見好就收,回吧。”
“不行。我們來是為了戰鬥。”
“莎拉,我明白。我們打下了比爾吉沃特,所以你想守住它。你想讓大家看到你比普朗克更強。你已經做到了。但是,普朗克也沒去黑霧裡跟亡靈打仗啊。任何人,只要他們膽敢伸頭看一眼——去他的,不用看都知道那些東西的厲害。你還想要什麼呢?”
“為比爾吉沃特而戰。”
“而戰還是而死?我百分之百贊成前者。這些人跟著你闖過了地獄,而現在,該讓他們回到人間了。”
厄運小姐靜靜地看著手下的戰士們。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目露凶光。這些人可以為了幾個子就把自己的老娘給賣了,但他們一直追隨著她,毫無怨言地出生入死。與黑霧搏鬥應該是他們這輩子最勇猛的事跡,而她不能以復仇的名義把他們送上死路。
“你是對的。”她呼出一口氣,“我們回去吧。”
“那么,願好運追隨著你。”盧錫安轉過身去,又抽出了那對奇怪的手槍。
“等一下,跟我們走吧。”厄運小姐說。
盧錫安搖搖頭:“不必了。那片霧裡有一個幽靈在等著我。他們叫他魂鎖典獄長,錘石。我要送他一死。”
盧錫安的眼角皺了起來。厄運小姐認得那種表情——那是自從母親死後,她自己臉上一直掛著的表情。
“他殺了你的人,對嗎?”
盧錫安緩緩點頭,一言不發。他的沉默比任何話語都更明了。
“看起來你跟亡靈打過不止一架了。但如果就你自己的話,我保你活不過今晚。也許對你來說是求仁得仁,但那個叫錘石的所殺的人,不會希望你死在這裡的。”
盧錫安的眼睛輕輕地垂了下來。她注意到他脖子上掛著一個銀色的小盒。不知是她的幻覺,還是霧氣作祟,掛盒在月光下瑩瑩發光。
“跟我們走吧。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整一下,明早你再出發。”
“安全?這城裡還有安全的地方嗎?”盧錫安問。
“我恰好知道一個地方。”厄運小姐說。

十四

他們離開了扒手廣場,朝著西邊的蟒橋前進,在半路上見到了那個弗雷爾卓德人。他包在一塊帆布里,吊在一根歪脖子桅桿上,像一個裹著屍布的吊死鬼。但這具“屍體”卻像離水的魚一樣不停扭動著。
他的身下一地狼藉,木頭片子和碎石堆成了一座小山。厄運小姐不禁抬頭往高處看去,想搞清楚這人究竟是從多高的地方掉下來的。
……反正很高就對了。而他居然還活著,簡直就是奇蹟。
盧錫安把手槍平舉在眼前,厄運小姐卻搖頭制止了他。
“別。這人還活著。”
布包里傳出模模糊糊的叫聲,帶著濃濃的弗雷爾卓德口音,仔細一聽全是極其不堪的髒話——不堪得任何人一說出口就要被痛毆。
她將佩劍刺進帆布,然後豎著向下劃開一道口子。就像是給一條海豹接生似的,一個大鬍子滾到了卵石地面上,全身都是魚內臟的惡臭。
他艱難地爬起來,同時還胡亂揮著手裡的斧頭。斧刃像鑽石一樣反射出光亮。
屠宰碼頭怎么走?”他像醉鬼一樣站不穩腳跟,嚷嚷著問。他摔得鼻青臉腫,腦袋上傷痕累累,困惑地打量著四周。
“我原本建議你聞著氣味走,但我很懷疑你現在還能不能嗅到別的味兒。”厄運小姐說。
“我要那條海魁蟲千刀萬剮!我要送它一死!”大鬍子叫起來。
“要送死的人今晚還真多啊。”厄運小姐嘆道。

十五

大鬍子說他叫奧拉夫,一名北方冰後麾下的戰士。在腦震盪好轉之後,他表明自己願意與厄運小姐同行,直到他把黑霧中最危險的那頭怪獸砍死為止。
“你想死嗎?”盧錫安問。
“那還用問?”奧拉夫不假思索地說,仿佛這個問題已經達到了愚蠢的巔峰。“要的就是死成傳奇!”
厄運小姐覺得,只要這個瘋子知道自己的斧頭該往哪邊砍,她是很歡迎的。至於他一心求死的美夢,就隨他去吧。
霧氣湧來三回,每一次都帶走了一個倒霉的靈魂。怨念的厲笑仿佛生鏽的刀片刮在磨石上,迴蕩在建築之間。成排的食腐鳥聚在房頂上嘎嘎亂叫,想在月亮還沒下山前飽餐一頓鮮肉。黑暗中有一些幽幽的光點,像是沼澤里引人上當的鬼火。
“別看他們。”盧錫安說。
但他的警告還是晚了一點。一對夫婦循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看見的光源跳下了懸崖。厄運小姐並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只知道他們的兒子不到一年前死於海瘟。
另一個男的把手上的鐵鉤剜進了自己的喉嚨,他的同伴完全來不及阻止。還有一個人乾脆在霧氣里消失得一乾二淨。
等他們終於抵達蟒橋的時候,人數已經不足一打了。厄運小姐心裡很複雜,她告訴過他們不要跟來的。但另一方面,如果他們只想安穩生活,大可以躲在門窗禁閉的屋子裡,或是藏在稀奇古怪的浮雕後,捏著鬍子女士的護身符和一切保佑心安的玩意兒放肆祈禱。
可在蝕魂夜,那樣也並不安全。
他們一路過來,見到了無數被撞開的房屋。窗格粉碎,大門搖搖欲墜地吊在皮繩上。厄運小姐只盯著前方,儘量不去注意那些冰冷屍體怨憎的眼神,以及殘留的恐懼。
經過一戶人家門前時,他們看見裡面只剩下屍體冷硬的一家老小。溫馨的小屋如今變成了一座座藏骨所。“黑霧會得到報應的。”雷文說。
她看著這些逆來順受的死者,心中莫名地憤怒。但是那又有什麼用呢?歸根結底,她也只能同意他的說法。
橋對面有一座建築的輪廓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建築端坐在懸崖上一個火山口狀的坑裡,看起來就像是山頂被巨型海獸生生咬下了一塊。跟比爾吉沃特的多數房屋一樣,建築的材料都取自海洋。牆壁用的是遠方大陸漂來的板材,窗框則來自自海底打撈上來的沉船木料。整座建築從上到下沒有一處直線,顯得非常奇異。那些詭譎的弧線令它看起來似乎無時不在運動,仿佛某一天它就會連根拔起,跑去另外的地方落腳。
彎曲的尖頂伸向空中,就是像是獨角鯨的長牙。頂端有一個螺旋形的標誌,與厄運小姐脖子上的掛飾一模一樣。標誌周圍環著一圈微光,所照之處黑暗便退到一側。
“那是什麼地方?”盧錫安問。
“鬍子女士的神廟,娜伽卡波洛絲的宮邸。”
“安全嗎?”
“好過留在外面。”
盧錫安點點頭,與大家一起走上蟒橋。與橋頭的廟宇類似,蟒橋名符其實地蜿蜒曲折。橋面並不對稱,兩側的欄桿造型也像是推擠向前的波浪。
雷文停在破敗的扶手邊向下看去。
“一年比一年高。”他說。
厄運小姐不太情願地走過去,跟他一起張望。
鼠鎮還有幾處碼頭已經徹底沒在黑霧裡了,平日密如蛛網的裝貨平台半點都看不見。霧氣的觸鬚滲進了城中腹地,比爾吉沃特正在窒息。慘叫斷斷續續地傳來,每一聲都意味著一條生命的終結,也意味著死者的大軍又多了一個新成員。
雷文聳肩說道:“過不了幾年,比爾吉沃特就全歸黑霧了。”
“幾年裡可以發生很多事情。”厄運小姐說。
“這霧每年都有?”奧拉夫一腳蹬在低矮的欄桿上,完全不在乎橋下令人眩暈的峭壁。
她點了點頭。
“完美!”弗雷爾卓德人大叫。“如果老天今晚不收我,下次黑霧時我還要回來。”
“回來辦自己的葬禮。”雷文回了一句。
“謝謝!”奧拉夫的大手摑在雷文後背,差點兒把他拍飛出橋面。突然,弗雷爾卓德人的眼眶瞪得滾圓:濃霧中升起一簇鬼影般的觸手,伸展之後猛力拍下,砸毀了一大片鼠鎮的民居。
“怪獸!!”他狂叫起來。
奧拉夫雙腳蹦到扶手上,身子一弓就彈了出去——沒人來得及阻止。
“真是瘋子。”雷文看著奧拉夫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沉進了濃霧。
“冰原人都很瘋。不過他比我見過的都更過分。”厄運小姐說。
“帶大家進去。”盧錫安突然說。
她聽出他聲音里的焦急,不由得轉過身去。盧錫安的面前是一個極高大的幽魂,裹在一身漆黑的法袍中,外面纏著帶鉤的鎖鏈。幽魂的身體透出病懨懨的綠光,沒有生氣的手中提著一盞搖晃的燈籠。厄運小姐感到徹骨的恐懼,甚至比當年她看著母親死去、面對兇手的槍手時還要恐懼。
盧錫安拔出雙槍。“錘石交給我。”
“交給你了。”她說完便轉身離開。
她望向高處逐漸被陰影逼近的神廟,卻被驚得喘不過氣來。赫卡里姆和他的手下就站在山脊上。
戰爭之影舉起了燃燒的長戟。鬼騎士們催動來自地獄的戰馬,以活人根本不可能的速度奔下來——這是亡靈騎手的衝鋒。
“跑!”厄運小姐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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